1
上学第一天，妈妈反复交代我一件事，见了阿让要赶紧跑，离得远远的。我好奇：为啥呀？妈妈说：他打小孩儿。吉哥儿在一旁翻个白眼儿撇撇嘴。
那天我拿一根长竹竿儿去上学，这样阿让要打我，我就可以远远戳疼他，他就不敢近前来打我。还没出门吉哥儿骂我蠢。我哭着跟妈妈告状，妈妈打吉哥儿屁股，吉哥儿咬着牙就是不哭。
走在路上，我边吹口哨边用竹竿儿捣小石子，很是得意。吉哥儿气鼓鼓不同我讲话。
快到学校门口时，前面严实实围着一堆小学生，吉哥儿顿时两眼发光，箭似得飞奔过去。我好奇，莫非前面有马戏团耍猴？我拉着我的长竹竿也跑过去。
在外围，我隐约看见很多小孩儿伸出一张作业纸争着抢着叫嚷：“开仗给我画一张给我画一张，轮到我了。”一个说：我先掏出纸。一个说：我排在你前面。
我想看个究竟，使出蛮劲儿挤进人堆儿，有人打我我也不理睬。原来中间围着一个人。
那个人黑黑的一团盘坐在地上，头发乱蓬蓬，可以供吉哥儿养一窝鸟。胡子乱蓬蓬，连着两腮绕一整圈，看不见嘴。眉毛乱蓬蓬，黑浓长，看不清眼。衣服黑黢黢烂成一片一片，脏得完全辨不出原来的颜色。
可他的手那样神奇。
2
他在草纸上画出一只活灵活现的猴子。小学生尖叫：“开仗你画得太真了！”我发现吉哥儿正弯着腰从书包掏出一张草纸，认真跟那顶着一头鸟窝的人讲：“开仗，我不要猴子，你帮我画张大圣。”
那人嘿嘿笑了下，不知嘴里嘟囔的啥，但听得出很高兴。他开始画了，小学生们一个个伸着头，生怕看不见，还因为谁挡着谁吵嘴。吉哥儿不耐烦地吼一声：“安静！别打扰开仗！”
人群顿时就安静下来，互相：嘘！嘘！
不一会儿大圣的头出来了，我隔着吉哥儿的头先看见一对儿长长的凤翎，感觉它威武轻颤；我再踮起脚，看见凤翎下的金冠，边上几颗大珍珠，感觉它摇曳生辉；还看见薄薄的顺风耳，一脸猴毛，眉骨很高，眼睛很亮像盯着我喊一声“妖怪！哪里逃！”
小学生们窃窃私语小声惊叹，包括我。大圣手里的金箍棒，脚上的踏云鞋，身上的锦服，每一个纹理都像真的一样。旁边写着四个大字：美猴王。我当时怀疑，世上是不是真的有个能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的孙大圣存在。
我们都觉得他画完了，可是他还在画，一点一点的，我们也看不出他还在画啥。只有吉哥儿还在耐心等待。
我问吉哥儿：“这人这么厉害，他是谁啊？”吉哥儿：“你耳背没听见我们都叫他开仗吗？”我又问：“开仗是谁？”吉哥儿不耐烦：“开仗就是阿让。”
3
我一听炸了。捡起我的长竹竿硬挤出人群，边跑边哭边跳脚喊：阿让打人啦！救命啊！救命啊！
那群小学生吓一跳，都直起腰向我看过来，再一脸迷茫看着吉哥儿问：你妹妹怎么了。
我看见吉哥儿正一脸怒气地盯着我，握紧拳头。那个阿让并没有过来打我。突然我觉得我像个傻子，很后悔。
放学回家后，我跟吉哥儿说：“让我看看你的美猴王孙大圣。”吉哥儿不理我，过会儿说：“思妞儿，你知道的，我不跟傻子玩儿。”我威胁他：“不给我看我就跟妈妈说你跟阿让玩儿。”
吉哥儿说：“随便你，反正你再告我状以后就别跟在我屁股后。”
我仔细想了想，还是算了，不然以后我就落单了。
第二天去上学，我没带长竹竿，在路上吉哥儿悄悄拿出那张美猴王给我看。我想不通一个傻子咋把孙悟空画那么真。
今天没有遇见阿让。走到学校门口，我和吉哥儿看见墙上有幅画，画的是一座宫殿，旁边写着特别好看的粉笔字：阿房宫。
我问：谁画的？吉哥儿说：开仗。
那宫殿一檐一廊一瓦一柱都细致逼真，说不出来的感觉，再长大后我知道了两个词。一个叫：恢弘。一个叫：尺幅万里。
幼稚园过得很快，上学放学路上我有时能见到阿让有时见不到。但几乎每天都能在某个地上、墙上看到新画作。
我从来没听清他说的一句话。每次见到他都是一身破烂衣裳，蓬头垢面，一边在地上捡东西，一边骂骂咧咧满口胡话。看见狗叫还会拿砖头吓唬它，有时就真的砸过去。这时一般小学生都躲着他。
他最和善和能感受到他高兴的时候，就是画画。一群小学生围着他，眼睛里满是崇拜。
4
我跟吉哥儿都很少到祖母那里去。暑假时母亲农忙，就让吉哥儿带我去祖母那里待两天。偶然中我们发现阿让家跟祖母家隔堵墙。每到黄昏时分，就听见一个老太太喊：阿让，回家吃饭了。
祖母家院里那堵墙边种有一棵大桑树。一天中午，祖母在屋里午睡，还打鼾。我坐在桑树下，被树上的知了叫得恹恹的，正昏昏欲睡，突然“扑通”一声被吓得魂飞魄散。眼前躺着吉哥儿，龇牙咧嘴，强忍着眼泪。
这把祖母也惊醒了，出来问咋回事。吉哥儿赶紧骨碌一下爬起来，跟我使个眼色，我秒懂，说：“我跟吉哥儿在玩石头剪刀布，他输了背我时我不小心滑地上。”
祖母打个哈欠说：“玩的时候要小心，千万不能爬树，让我看见就跟你们妈说。”说完她又进屋休息了。
我问吉哥儿：“你在树上干嘛？”吉哥儿打马虎眼：“你几时看见我上树了。”我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才是……”从树上掉下来还没说出口，我就被吉哥儿捂了嘴。
吉哥儿马上招供，循循善诱：“你不好奇这时候开仗在家干啥？”我立马机灵了，指着桑树问：“能看见？”
吉哥儿得意：“当然。”
“我也要看，不然……”我话没说完，吉哥儿赶紧食指放嘴边冲我“嘘”。
我知道他很烦我，但又没办法，谁叫我是他亲妹妹，爱哭又爱告状。
5
我和吉哥儿把秋千旁那个高高的藤椅床抬到桑树下，我们都站在床上，然后吉哥儿用肩驮着我，我抱着树杆一点一点往上爬。
吉哥儿说：“思妞儿你小心点，慢慢站在那个最粗的树干上，就站在那里不要挪动，万一掉下来我刚好能接上。”
我两腿打颤，不敢不听话，摔下来我肯定哭得哇哇叫，到时惊醒祖母再跟妈妈告一状又少不了一顿挨打。
我眼光越过墙头，看见眼前满是红彤彤的石榴花。原来阿让家这堵墙旁边长着一株石榴树。
在一簇簇花瓣间我看见了阿让，跟前支着个木架子，他一会儿埋头一会儿看石榴树。我猜他一定又在画画吧。
他旁边坐着位老太太，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发髻间插着一支朴素的玉簪。她穿件干净的浅色老式斜襟上衣，摇着蒲扇，眉眼清明，皮肤很白，腰板笔直。虽然我那时才7岁，但我看得出来她长得很清秀好看。
再看阿让，浑身乌黑乱糟糟，边画嘴里边嘟囔着什么，两个人形成鲜明对比。过了一会儿老太太起身，拿来两块切好的西瓜，一块放在开仗跟前。然后站起身，迈着三寸金莲走下檐廊，轻声细语地举着另一块西瓜说：“妞儿，下来吃瓜。”
我眼珠迅速转了一圈四周并没旁人，原来她是在跟我说话。我赶紧把头缩回去，不吱声。
吉哥儿问我怎么了。我说我要下去，被发现了。我们怕她来祖母家告状，从树上下来后，就和吉哥儿快速溜回自己家。
6
后来也没听妈妈问过这件事，我们就放心了。我和吉哥儿怕东窗事发，都不敢再到祖母那里去。
剩下漫长的暑假里，我只在家附近和田地里玩耍，都快把阿让给忘了。
开学后我读一年级，吉哥儿读二年级。秋天的时候，忽然发现有一阵子没见到阿让了。
我问妈妈，妈妈说他在外面乱捡东西吃，有一次吃到有老鼠药的爆米花死了。我跟哥哥大惊，我说怎么没听到办丧事。妈妈说，听祖母说悄悄埋了。我眼前出现一幕：一位穿着斜襟上衣的清瘦老太太用三寸金莲吃力地蹬着铁锨，怎么也刨不出个坑。
我问妈妈，你知不知道阿让很会画画，画得跟真的一样。妈妈并不吃惊，很淡然地说，他学问可大着呢，要不是当年考大学时被人顶了学籍，也不至于变疯傻。再问详情，妈妈怪我多嘴，让我睡觉去，明早还要上学。
那天晚上，我看见吉哥儿在煤油灯下拿着那张泛黄的美猴王悄悄掉眼泪。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哭。
我也终于明白，不是傻子会画画，原本他跟我们一样，是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