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我跨进门的时候,吴阿婆的拐杖便往我身上招呼。虽做好了准备,但还是忍不住叫唤。
“你说你干了些什么事情?我好不容易凑了些钱送你去上学,你倒好,不仅逃学,还偷了那王家的瓜。我早跟你说了,你好好念书,得好成绩了,我自然摘瓜给你吃。”说着,更用力抽我。虽然藏了书本在背后,但是我还是叫得极凄惨,绝对可以和杀猪时猪的嚎叫有得一拼。
大约是我的叫声太过震耳欲聋了,吴阿婆最后只恶狠狠地留下句:“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身上的劣根性真的就遗传你那不争气的李家血脉了!今天罚你不许吃饭!”便拄着拐杖走了。我站了起来,揉了揉跪得有些疼痛的膝盖,从衣服里抽出书本。忍不住笑了笑:嘿嘿,知识果然能改变命运。
吴阿婆是收养我的瞎子。我是收养的这件事承蒙吴阿婆在我三岁时每天念叨一遍,十几年下来我耳朵都能熟练的背出来了。“阿四啊,你可真命苦,你一生下来,你爸看你是个姑娘,顿时就想把你摔死。你妈躺在床上,正眼都没瞧你,一个劲地干嚎:命苦啊!造孽啊!你亲奶奶倒是个狠角色,先是在门口大骂你的妈妈,后面直接冲进去把你妈拖下床拉出门外。呲呲,可怜你出生还叫得那么洪亮,倒是一口你妈的奶都没喝上。要不是你那个大姐从你爸手里把你给抢过来,一路跑到了村长家,估计你的小命就不保了。我跟你说,我可是村长千求万求才答应领养你的,当时可是立了字据,你这辈子就是我吴家的人。到死你都要好好孝敬我!”深陷的眼窝里一片漆黑,虽然无法从眼睛里揣度她的心情,但从她满脸下垂的皱纹在此刻像水波一样漾起涟漪,我只觉得有点发寒。
我看着吴阿婆已经进到了厨房里,便把书放在了门口的摇椅上。一边嚷着:“阿婆,我去找赵老师问作业去了,中午不吃饭了。”说着便往外溜,将吴阿婆骂骂咧咧的声音扔在耳后。
小学是十几年前建的,三间作为教室,两个年级合用一间,剩下一间作为办公室暂兼赵老师的宿舍。赵老师是三个多月前来的,面容清秀,带着书卷气,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听说是某个大学的大学生,会写诗,一笑起来很温暖。其实,之前我是很喜欢他的,至少他不会像别的老师一样指指点点。他会笑着说:“四儿,你很有想法。”如果不是为了大儿,我或许还是会喜欢他的。
我最终还是推开了宿舍的大门,他看见我时眼里闪过的厌恶,还是被我捕捉到了。“四儿,你又来找我问作业?”“不,我来找你有事。”他笑着:“你那么小的小孩能有什么事?”“你自己做的事情应该负责。”他嘴角上扬的弧度慢慢往下缩:“什么意思。”“你会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你把大儿的肚子弄大,难道不应该负责吗?”我加重了语气,眼睛紧紧盯着他。听到这里,他脸上冒出一颗颗豆大的汗水,他两步走到我面前,用手捏紧我肩膀:“谁告诉你的?”他压低了声音,一双眼睛像是要从眼眶中炸开。
我没想到他竟然会反应这么剧烈,但是想到耳畔传来大儿的叫声:“小四。”小四,整个村庄只有她那么叫我,也只有她肯那么温柔的叫我。我试图用力地挣开他的束缚,但他的手就像一把镊子紧紧地夹着我。“快说,是不是大儿跟你说的?呸,我就说乡下的女孩子哪有那么单纯,肯定是想逼我带她回城里。”我顿时心一疼,眼前浮现大儿用手轻轻的抚摸着肚子,她说:“不会的,小四,他说他会带我走的。”她满脸的温柔,她笑着。可是肩就像快要裂开,疼痛让我看见的只有狰狞着的赵老师。
其实,第一次看见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真心的觉得如果大儿嫁给他应该是最好的归宿。诚然,我并不喜欢李家的人,虽然不想承认,但大儿确实是对我最好的人。李光是我名义上血缘的来源,可是他却想着掐死我。王莲是我身体血缘的另一半来源,可却在我出生时看都没有看过我一眼。在很小的时候吴阿婆打我的时候,我会哭着跑回去,可是李家的大门在看见我的刹那关上了,看着李光冰冷的眼眸消失在门后,突然觉得身上渗血的伤口已经不那么痛了。我错了,错在我是个女儿。我软着坐在了地上。
打柴归来的大儿抱我抱在怀里,她的泪落在我的脸上。我推开她,擦了擦我眼眶的泪。很冷静的对着她说:“你说他们会爱我的,会保护我的,你说我可以回来的。”眼泪从她眼角不停的落下。她的眼真美,像一弯月亮。我用手揩干她眼角的泪。大儿,这是不是吴阿婆所说的命?你说我们可以逃得掉这命吗?
“不,你绝对可以逃掉!绝对。”
我猛的一挣,他没想到我竟然还会有这么大的力气,一时不察被我挣脱出来。我后退几步,瞪着他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娶她?”他细眯着眼睛道:“是大儿让你来的?”“没有,她不知道这件事情,但她已经怀了孩子,你必须要娶她。”“急什么,我自然会娶的。不过,这件事不许再有别人知道。”“可你至少要有个期限。”我回道。
正说着,外面传来了村长的声音:“小赵啊,你吃过了吗?”说着,便推开了门。我和赵老师对视了一眼,我便转身要走。“哟,四儿今天还来找小赵问作业?”我低声说了声:“今天不舒服,没来上课,来问问赵老师有什么作业而已。”说着我便往外走着。“小赵啊,我女儿回来了,一起去喝两杯?。”屋内传来村长的声音。
(二)
大儿瘦骨嶙峋的,依旧每天上山干活,下地犁田,但是肚子终究是瞒不住的,村庄里已经开始有风言风语。但,至从放假赵老师借口回家之后便一直没有出现。晚上,我常常守在我和她的秘密基地里,但是她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使出现也都顶着红肿的眼睛。
最近的梦里,总会飘着一件白裙子。它在腰间上装饰了一只白蝴蝶,蝴蝶飞啊飞着,裙摆也在飘着。
我其实知道这件裙子是谁的,虽然梦里它穿在我的身上,但即使在梦里我也依然有着偷窃的罪恶感。我的衣服都是用吴阿婆的衬衣改的。发黄发黑的衬衣总带着潮湿阴冷的味道。我从没有过一件裙子,一件那么漂亮的白裙子。
周珊珊出现在村子里的时候正是穿着那件裙子的,她的腰极细,腰间点缀着只翩翩飞舞的白蝴蝶,裙摆往外散着。她经过我的时候,踮起脚尖,旋转了一圈,裙摆划出一个弧度,朝着我笑。她是故意的。
说起我与周珊珊的恩怨那可是几天几夜都无法说完,她是的村长女儿,却极少出现在村里。听说是村长在城里有间房子,她与村长的妈妈一起住在那里,在那里上学,只是假期时回来。村长的夫人,听说是难产。她们说是她克死的。但这绝不是我们俩乌鸡眼的原因。或许是四五岁的时候她骂我:有娘生,没娘养。或许是我说她:扫把星下凡,克死自己的娘。又或者是七岁时她把我推进泥潭,滚了一身泥。又或许是在她奔跑时我伸出我的脚,让她跌倒时少了两颗牙。或者这就是吴阿婆说的,我俩的命就是互克的吧。
当我经过村长家去找大儿时,我看见村长院子里晒着那件白裙子。夏天的阳光一向是没了命的不要钱的灿烂着,光穿过白色的布料,留下一点点的阴影。风在吹着,裙摆在飘飞着,影子也在不断地变换着。一下子往左旋转,一下子往上跳跃,它带着阳光的味道,飘飞在我的眼前。我伸出手,似乎触摸到它丝滑的质感,从我这双满是茧子的手感受到的。
“你干什么呢!”又尖又锐利的女声将我唤醒。周珊珊瞪直了她的一双眼。她的眉毛极秀气,但眼睛却很大,此刻她嘴角上扬着弧度,眼睛微微斜视着我。有人曾问过我:“四儿,你发没发现周珊珊的眼睛好漂亮,和你的一样,像两弯月亮。”当然,我自是没放在心上。“没干什么,路过不行啊?你家开的路啊?”说着我便转身走了。“哟哟哟,分明是看上我的裙子了,我告诉你如果你好好求我,说不定哪天我穿腻了,赏给你还不一定呢!”她戏谑的声音在我耳畔萦绕,我快步离开。转弯处,我稍稍转头瞄了一眼。白裙子依旧在阳光下飞扬。周珊珊一脸的阳光。
还没走到李光家,就听见那堆破烂房屋里传出的骂声。李光家房子的墙壁是由泥巴舂成的,房顶上用瓦片铺成。屋顶上的瓦块已经有很多破碎,更有甚者破成了个大窟窿。瓦缝间长着几株青草,绿油油的在摇摆着,但不是风的驱动,而是在它身下房屋的颤抖。
李光自从前几年喝醉酒摔断了两条腿之后,脾气更是恶劣。“妈的,白养你了,给老子吃这种东西?你是当喂狗啊?”说着,便传来碗击碎在墙上的声音。我听见大儿蹲下身子去捡破碎的碗筷。她的肩在抖着,有一滴一滴的泪水从那双明月中滑落,划着弧线,在一块一块的碎碗片上化成一朵莲花。在另一间房里传来王莲的呼痛声“哎哟~哎哟,快痛死我了~”。
我走了几步,站在破破烂烂的大门前。两扇大门间有着一道缝隙,我第一次将我的目光投进了这间屋子。我的心在不断地往外撞击着,血液在不断翻涌。第一眼,便看见挂在神龛上李老太婆的照片。她半眯着眼睛,嘴角往下拉着,眼光冷冷地打量着我,就像十三年前的她也是这样打量刚出生的我。我往后退了一步,只见相片上她的目光更是带着深深的嘲讽:哼,生前就懂得是个没出息的,即使我死了,你也是个赔钱货。
我转身跑了。
(三)
被村长拉来医院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
村长左不过四十几的年纪,在村中有很深的威望,但此刻他两眼布满血丝,两鬓已经斑白,皱纹恶作剧般如同沟壑突兀显现在他的眼角。
他带着我站在病房外,隔着玻璃,我看见身上到处插着针管的周珊珊。红晕的脸庞一片惨白,没有半分血色,如弯月的眼睛微闭着,似乎已经熟睡,但似乎睡得不是特别的安稳,身体不时的在抖动着。
我见过的周珊珊从来都是张牙舞爪,一脸的挑衅。而此刻她满脸的苍白,带着我从来没见过的柔和,就像……“就像大儿!”我被自己的想法震惊了。但我细细的打量,脑海中不断交换着两张脸庞。汗水,一颗颗的从我的身上冒出,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你猜对了。”头顶悠悠地传来村长的声音。“她是你姐。你的三姐。”有一颗汗水滑进了我的眼睛,汗水中带着的盐份在我的眼中融化,扩散,强烈的刺激让我闭上了眼。那滴汗水从我的眼角滑落,滴碎在医院光滑的地板上。
村长带着我去见了主治医生,接下来是一连串的检查。最后,我的血液合格,被推进了手术室。关上门的那一刻,我看见村长站在手术室门外,朝我挥了挥手,然后转身,用背影面对着我。他已经有些佝偻,像是有什么重量在压着他。我曾见过李光的背影,但却只有几笔大致的线条勾勒出的大意。光线大盛,习惯性的闭上了眼睛。等到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躺在另一在床上的周珊珊。她也正在看着我,她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我转头看向天花板,闭上了眼。
那是两个字——小四。
“她是你妈的第三个孩子。”村长说道。“不,王莲不是我妈。”他看了我一眼,继续往下说道:“那年,她逃荒来到了我们村,家里人都死了。我妈瞧着她可怜就收留了她。李光是有名的混混,三十好几了没娶上媳妇。李老太婆就相中了她,趁着我外出读书就骗了我妈送了她过门。她不同意,往外跑,结果被绑着过了门。”他顿了顿,眼睛盯着地板接着说道:”等我回来后,她就已经生下了大儿。第三年,她生下了二儿,依旧是个女儿。李光当天就跑出去喝酒,夜里回来时竟不停的打你妈妈。二儿哭了整整一夜,竟没人去管。第二天,当我开会回来听说这件事后发疯了跑到他家。你妈妈浑身是伤,倒在墙角里,怀里抱着已经死去了的二儿。”他沉默,我也没有接话,医院的地板反射着白炽灯的光芒,此刻,我觉得格外刺眼。
“她生下三儿的那一夜,李光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有人贩子要买小孩的消息,把刚生下来的珊珊送出了村。我那时还不是村长,也没有实力跟李光斗。所以,我拜托亲戚将她买了下来。我怕李光他们发现,便在城里租了一间房子,一直把她养到七岁,我才肯让她回一次村里。”医院向来是人来人往地,生离死别往往就在一墙之隔。没有人肯为我们俩停留一秒,哪怕,我们在此刻也经历了一场生死。
“她患上和你妈妈一样的病,这是一种隐形病。你和大儿没有染上,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我曾经找过大儿来献血,但是,她怀孕了。”我顿时转头看向他,心在此刻跳得格外激烈。“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这个傻孩子,平时是最听话的,这次怎么会这样呢?”他看向我。“这你就别管了,我会献血的。”我冷冷的回答道。
(四)
大儿的肚子终究没有保住。当我拨开围观的人群,只看见躺在血泊中的她。她蜷缩着,用手捂着肚子,血不断地涌出。她一双明月般的眼睛微微地闭着,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摔倒在她身边,我叫着:“救救她啊,救救她!”但是环顾四周,只看见村民们都将我们围成一个圈,不断地说着话。但,此刻我却听不见半点的声音。他们的嘴巴在不断的开着又闭上,有不少的唾沫往我的脸上飞着。血,蔓延到我的腿边。蜿蜒,就像一条猩红的蛇。我把大儿的头扶到我的腿上,她的头发格外凌乱,还有着几根杂草夹在乌黑的发间,我用手轻柔地将草取下。我感到了窒息。
当我听到吴阿婆声音时还以为是幻听,但当她推开人群的时候,眼泪就决堤,泛滥。她沙哑地声音吼道:“这只不过是个孩子,你们怎么忍心!这个娃平时没少叔啊姨啊的叫你们,你们的脸咋这么没羞,心怎么这么硬!”
“吴老太婆,你没儿没女的,当然不忌讳了,像咱们这种有家有儿的可不得离这晦气事远一点嘛。”人群中传来一道的声音。
只见这句话了了,吴老太婆本来要往下蹲的姿势一直没有继续,她半蹲半站的杵在那。“哈哈,老太婆也还想多活几年啊,我还以为你真的一点晦气都不怕。正直得狠呢。”人群瞬间又沸腾了。我的眼睛已经干涩,肿胀得让我看向大儿越来越模糊。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她的嘴在不断的上下闭合着,像是要说着什么话。我低下头,靠近她的嘴,虚弱的声音,一直只有两个音节-小四。
当村长赶到的时候,我已经没了知觉。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医院。惨白的光,依旧来来往往徘徊在生与死边缘的人群。
医生出现在门口:“病人急需血液,你们谁能献血?”“我,我可以。”我瞬间抬起自己的手来,还没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脱口而出。村长吃惊的看着我:“四儿,不行,你才刚献血。”“她是大儿啊!我可以,我一定要救她!”医生迅速地问道:“病人是O型血,你是么?”我瞪大了自己的眼睛:“你说什么?她是O型血?”村长在旁边接了句:“我献吧。”我转头看着他,他也一脸惊愕,似乎刚刚的话并非出自他的口。
在门口徘徊了好久,最后还是决定推开了门。李老太婆的眼睛像是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似乎对我侵入她的房子表示不满。虽然这是我第一次进入这间房子,但却对这里极其熟悉。我像是生活在其中十几年了,就连石板上的青苔,像是在我眼里一点点的出现,长大,蔓延。
我往右边走去,推开了门,瘫在床上的王莲像是被吓到了,她挣扎着想要用手把身子撑起来。我没看她,径直往衣柜走去,我把衣柜打开,只看见大儿的衣服整整齐齐的折叠着放在柜子里,我挑了几件看起来不是特别破烂的衣服,放在我的怀里,就离开了。她哽咽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房里,而我没有回头。她的肚子隆起,像是一个硕大的球。
李光似乎听见了这边的声响,顿时骂骂咧咧了起来:“大儿,你跑哪去了,还不快点给老子送吃的。老子养你这么大,你竟然连饭都不给我送,妈的,等老子好了,马上就打断你的腿。”我朝他的房门看了一眼,静静地站在台阶上,怀里的衣服有着大儿身上独特的清香,我怀抱着她的衣服,慢慢蹲下,将头埋进她的衣服里。李光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劲,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四儿,是你吧。是不是你!”我没有回答。他自顾道:“四儿,快,赶紧的给我送吃的来!快点!”我依旧没有回答。“我知道你恨我,可是老子是你父亲,赶紧的,你好歹也是老子生下来的,快给我吃的!”眼睛突然格外的酸涩,即使此刻的我并没有睁开眼。“妈哒,你快点,你死了吗?赶紧给我送吃的。老子生了你,你就该养老子!”有泪水,在我的眼里死亡。我起了身子,直往外走去。似乎听见我走远的声音,他急着叫道:“四儿,四儿,我错了,赶紧给你爸送点吃的。只要给我送吃的,你就可以回家来,好不好?四?”
大儿躺在床上,昏黄的阳光穿透窗帘,给病房添了抹黄色的暖意。她看见我进来,惨白的脸微微侧向别处,她没有看我。我把衣服放在了柜子里,坐在了她的床边。她没有开口,我也没有。
光,悄悄的暗了下去。她的半边脸掩藏在黑暗中。“小四,你说我是不是很贱?”她悠悠的声音回荡在病房内。“他说,他是大学生,过两年就回城里工作。他说他会带我走。他说他很爱我。”她的声音有些哽咽:“那天他带着他老婆来,我没想到他已经有老婆了。他说,我就是个贱货。她老婆冲上来扇了我两巴掌。可是,他知道我已经怀了他的孩子啊!”我看着她,她长而翘的睫毛没有生气的垂着。“小四,你相信命吗?我一直觉得自己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所以老天才会惩罚我。所以,即便再怎么样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可是小四,我厌倦了,我累了。你说,当初我为什么要把你送走呢?为什么你可以逃掉,而我还要在这地狱里挣扎!”她转向我,有大滴大滴的泪出眼眶里滚出,但泪水遮掩不住的恨意与不甘,像一把利剑,直插近我的心房。“小四,我们是逃不掉的……”
(五)
已经到了初秋,知了总是没完没了的用嘶哑的嗓子在肆虐。村口的榕树已经泛黄,微黄的光穿过密密匝匝的叶留下绚烂的光斑。我总是乐意在回家的路上经过这里,然后躲进树荫里,躺下。伸开自己的手,将它扬起放在自己的眼前。落下榕树的几许阳光打在指尖,有丝灼热顺着指尖滑向心间,有抹温热偷偷的从眼睛里涌出。
王莲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瘫痪在床上,却没想到生下了个儿子。我在门外瞧了一眼,李光坐在门口抱着孩子,满脸笑意与自得。我转头,看见我的身后的草丛里站在大儿,她也瞧见了我,但没说话,转身便走了。她,嫁给了王老二,一个娶了两个老婆但皆死的鳏夫。
村长曾找过我,将一个袋子交给了我,说是周珊珊托他教给我的。他叹了口气,便离开了。是那件连衣裙。我举着袋子,踮起脚尖,旋转着,仿佛已经看见它飘飞的裙摆围绕着我飞舞。我绕着榕树旋转,有几片叶子哗哗的滑落。我穿梭其中,嘴角上扬着弧度。遥远的村落传来儿童的歌声,忽远忽近,忽强忽弱:
阿莲阿莲真可怜,生的孩子全赔钱。
生个大儿捡破烂,生个二儿命不长。
三儿四儿最作孽,白眼狼啊不认娘。
我喃喃着:白眼狼啊不认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