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网络游戏毁了下一代?

“曾闻古训戒禽荒,一鹤谁知便丧邦”,春秋时期卫懿公因玩鹤身死国灭。这大概就是“玩物丧志”这个词的由来。

卫懿公玩的是鹤,秦始皇玩的是仙丹,宋徽宗玩的是书法和绘画,到后来70后玩的是邓丽君的靡靡之音,80后玩的是金庸的武侠小说。

不同的是卫懿公、秦始皇和宋徽宗都玩“丧”了——江山易主、社稷改元,然而70、80后却没有,该螺钉砖头还是螺钉砖头,该中流砥柱还是中流砥柱。

那么下一代会因为玩网络游戏而被毁掉吗?

江月年年只相似,人生代代无穷已,亘古至今的不只是自然,也是人性。红楼里的薛宝钗的一句话,对今天这个沉重而胶着的话题,似乎是极佳的注解。

李纨、探春和宝钗三人在议事厅商议家务,其中探春和宝钗说了一大段夹文带学的话,李纨便笑“不说正事”,宝钗回答说:“学问中便是正事。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第56回)

以宝钗在红楼的灵魂位置,她说的“学问”不应该是一般意义上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市俗”也不应该是一般意义上的形容邋遢,举止猥琐。

这里的“学问”应该是由观念到思想再到由此而衍生的行为习惯,转而成为贯穿一生的品质或者特性——自律、逻辑、健全,那么相对应的“市俗”就是放纵、经验、偏执。

所谓自律,是指不受外界影响,不由情感支配,只按一定的准则约束自己的行为。放纵则相反,极易受外界影响,极易由情感支配,而由此导致行为没有准则,不受约束。

这里有两个关键点,一是外界影响,一是情感支配。前者指的是外部环境的起落沉浮,后者指的是内心世界喜怒好恶。水浒里有两个典型,一个极易受外界影响——鲁智深,在五台山就大闹,在梁山则规矩起来。一个极易由情感支配——李逵,动不动就“两排斧头砍将过去”,杀人完全看喜怒好恶。

薛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第5回),既“豁达”,便不计较。既“从时”,便不媚俗。不计较,不媚俗,非“不受外界影响”做不到。

贾政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粗糙”(第23回),厌恶之心形于神情。王熙凤骂贾环“亏了你还是个爷……你哥哥恨得牙根痒痒,不是我拦着,窝心脚把你的肠子窝出来呢。”(第20回)贾环赌输了钱却赖账,丫头莺儿满是鄙薄“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都不放在眼里”(第20回)。

可见贾府从上层到中层再到下层,都很讨厌贾环。更不堪的是,连冒险帮贾环从王夫人屋里偷茯苓霜的丫头彩云也“和贾环分崩”(第70回),离他而去。

就是这么一个人,薛宝钗是怎么对待的呢?

贾环赌钱输了不认,被莺儿抢白一阵后哭了,又说自己不如宝玉,宝钗便劝他“好兄弟,快别说这话,人家笑话你”(第20回)。宝钗是“劝”,而王熙凤对贾环的表现是“啐”(第20回),足可以看出宝钗并没有因为他人对贾环的看法而改变自己对贾环的尊重。

后来,宝钗又把薛蟠在外头做买卖回来后带给她的礼物,也记得分了一份给贾环(第67回)。

而赵姨娘“每每生事”,“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第55回探春语),喜欢“生事”、喜欢“翻腾”,一个重要的原因可能就是极易受外界影响。

第60回贾环拿了芳官给的茉莉粉(芳官原本想给他蔷薇硝,但因为用完了,就以茉莉粉代替),兴冲冲送给彩云说是蔷薇硝。彩云打开看了,笑着说了实话。贾环也没恼,笑说“只要比外头买的高就好”。彩云见贾环高兴,也就收了。一个开心地送,一个平和地收,多好。

可赵姨娘听见不是蔷薇硝之后,马上像晴雯那样爆了:“依我,拿了去照脸摔给他去。”对着贾环一顿骂,要他去讨说法。贾环捱不过,便说“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服你”,赵姨娘受不过这话,便即刻往园里去,连彩云也死劝不住。

路上碰到夏婆子,于是急停下来跟夏婆子诉了心声。夏婆子焉是纯良之人,告诉赵姨娘说“只管说去,倘或闹起,还有我们帮着你呢”,于是赵姨娘便仗胆一路开到怡红院。

接下来便发生了斯文扫地、体统败全的“姨娘和丫头对打”的事情。

知道蔷薇硝被替换成茉莉粉,马上发火。贾环提到“三姐姐”,即探春,马上去大观园。夏婆子假意为她撑腰,马上径直到怡红院……赵姨娘没有一个动作,没有一件事情不是外界影响之下发生的,何哀何叹。

第8回贾宝玉和薛宝钗交换着看了玉石和项圈,上面刻的字分别是“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这便是林黛玉长期为之郁结的“玉石之盟”。

但当时薛宝钗却说项圈“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没趣儿却要戴,这是为什么呢?原来薛宝钗一向喜欢素净。第7回薛姨妈说她“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第40回贾母也说她的住处“雪洞一般”,也就是说薛宝钗和大观园里的其他女孩儿妆容粉饰、玉动珠摇的不一样,日常都喜欢清汤挂面,素面朝天。

薛宝钗戴金项圈是因为和尚说的,只有戴着才能化解“自娘胎带来的热毒”,她母亲也深以为然,古代不可违拗的是五重:天、地、君、亲、师,在神谕和母命的双重召唤下,不得已而为之。包括后来戴红麝手串(第28回),也是因为所送之人乃贵为王妃的贾元春,为示对元妃的谢意和尊重。

心里不喜欢却仍然戴上项圈和红麝串,可见薛宝钗做事不由情感支配。

第25回赵姨娘说“我只不伏这个主儿”,“一面说,一面伸出两个手指头儿来”。“这个主儿”指的是王熙凤,然后在马道婆的撺掇下,扎小人去害王熙凤。

第67回赵姨娘见贾环得了薛宝钗的礼物,欢喜异常,便拿了礼物去王夫人处“卖好”,结果“抹了一鼻子灰”,隐忍着气回来,把礼物丢一旁。

心里不服就去害人,心里欢喜就去卖好,可见赵姨娘极易受情感支配。

薛宝钗行事不受外界影响,不由情感支配,这是自律。赵姨娘行事极易受外界影响,极易受情感支配,这是放纵。

亚里士多德对逻辑的定义是“必然的导出”,形而下为生活,虽然失去了哲学意义上的必然性,但也可以指遵循了某些规则,就可以避免不适。而如果破坏了,则会遭到惩罚。逻辑适用范围广,比如“送人玫瑰,手有余香”。

而经验指的是在一定情境下所习得的习惯的总和,一旦情境发生改变,则经验不再适用。经验局限性强,比如“居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举两个小例子,林黛玉进贾府步步谨慎,是因为她自小听母亲说“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第3回)。而春燕她娘冒失失跑进宝玉屋里给宝玉吹汤,被其他婆子嘲笑“没用镜子照一照”(第58回)。

林黛玉进贾府小心谨慎是因为她知道豪门权贵之家运行的逻辑(等级森严不可僭越),所以她表现得体。春燕她娘则只凭“外面”(相对松散和自由)的经验想讨好宝玉,所以被嘲笑。

李纨、探春、宝钗三个谈到蘅芜院和怡红院生息之事,探春想让宝钗的丫头莺儿她娘来打理,宝钗当场拒绝,并推荐了与莺儿她娘私交极好的焙茗的娘(第56回)。

宝玉和宝钗一起从梨香院回大观园,穿过角门后,宝钗叫婆子把门锁了,并拿了锁匙自己保管。宝玉很诧异,也有些不过意,说没必要。宝钗笑着解释了原因(第62回)。

抄检大观园后,薛宝钗私自从大观园搬了出去与母亲同住,然后再回大观园向主事的李纨报告。李纨劝她仍回来住,宝钗笑着敷衍了(75回)。

从任人避亲到果断锁门再到搬离大观园,薛宝钗自有逻辑。大观园十二金钗加上贾宝玉,再加上底下服侍的下人,粗略算算也有几十人。人一多,便难免杂乱,既杂乱,便容易生是非。

首先,宝钗说“叫那起人连我也看小了”(第56回),要协助贾府事务,则必须身正,必须避免陷入利益纠纷。舅舅赵国基死了,探春拒绝赵姨娘多要二十两赏银就是典例。

第二,“小心不过逾”(第62回宝钗语),任何一件小事,如果偏离了轨道,又不加以纠偏,便会酿成大祸。比如司棋和她表兄潘又安的私情,就是源于张妈之私通(第70回)。所谓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巨堤毁于蝼蚁之穴。

第三,“冤屈不着平人”(第62回宝钗语),贾府自立基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第33回)——关于这点,现代人可能难以认同,可参考欧丽娟《大观红楼》。薛宝钗既住大观园,则出事故了,碍于情面,王熙凤等难免不便查检,则衡芜园难免成为藏污纳垢之所。万一查检不出,上头又有交待,就难免殃及无辜。

可见薛宝钗处事之逻辑性,不管到哪里,也自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雍容和优雅。赵姨娘呢?

赵姨娘先是与马道婆扎小人毒害王熙凤和贾宝玉,再来是借兄弟赵国基之死对探春进行血缘勒索,还有完全不顾颜面,不顾体统地去殴打芳官。无一不体现出在贾府中,她完全是凭经验行事的。

贾府的姨娘,即妾,有两个来源,一是由丫头上位,如被王夫人内定为宝玉的姨娘的袭人。一是从外头买进来,如贾赦强取鸳鸯做姨娘不成,而后花了八百金买回一个姨娘,即秋桐。

书中没有描述赵姨娘是陪嫁丫头,再加上她的行事风格,可以确定是买回来的,而且可能是从不怎么讲礼法制度的极度贫寒的家庭买回来的。如果这个结论成立,则赵姨娘的许多行为就可以解释了。

赵姨娘在贾府所有的经验可能都是她自小在原生家庭习得的。

古代食物极端匮乏时,下层民众“易子相食”的残忍与冷酷,让她在谋贾家财产不得时,去毒害凤姐和宝玉。

古代正妻拥有对所有儿女的大部分支配权,如哪怕是庶出的,也得叫正妻为“母亲”,而称生母为“姨娘”。正妻拥有对儿女的抚养、教育权,甚至婚配权,而姨娘不得染指。这是生在没有条件纳妾的家庭的赵姨娘无法接受的,所以她敢去让执事的探春多要赵国基的丧葬赏银。

以“姨娘”的身份,赵姨娘至少在丫头们面前是比较尊贵的,深明事理的探春就说“小丫头子们原是些顽意儿……便他不好了,也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第60回)。但赵姨娘长久的经验里,就没有丝毫的尊贵感,跟芳官打架,这就差不多认真跟“猫儿狗儿”打架一样了。

跟薛宝钗的雍容和优雅相比,只凭经验行事的赵姨娘一旦离开原生家庭来到贾府,就只能是“人情似波澜,相知犹按剑”的焦虑和煎熬了。

“问余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苏轼把苦难、磨练放在人生价值的首位。“金樽同汝饮,白刃不相饶”,朱元璋把倾轧、斗争放在人生价值的首位。

通常情况下,如果人生价值是多元的话,那么就可以说这个人的人格是健全的。比如苏轼,不但诗词好,同时也对美食、绘画和音乐颇有研究。如果构成人生价值的元素极少甚至是唯一的话,那么这个人的人格就是偏执的。比如朱元璋,除了对权力无止境的追逐之外,好像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以让他沉迷的了。

在举行的四次诗社活动中,薛宝钗曾经两次夺魁,才力不可谓不高。其中“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和“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两句更是广为读者熟知。

由于“彩笔干气象”,她的诗才太夺目太耀眼,有人可能会以为宝钗对自己最看重的就是这点。

其实这是错的,薛宝钗对林黛玉说过“……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字的倒好……你我只该做些针线纺织的事才是……”(第42回)。另有“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第45回),很清楚表明了在宝钗眼中,针织比诗学更重要。

“最怕见了那些杂书,移了性情”(第42回),宝钗对黛玉说的“杂书”指的是《西厢记》之类的,这类书在宝钗眼里,是对伦理纲常的破坏。放在今天,这类书就是暴力与情色的代名词。

宝钗话里的“性情”指的是什么?

由于父亲早逝,哥哥又只会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薛宝钗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指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第4回)。

元妃省亲,令众弟妹作诗,林黛玉本想“大展其才,将众人压倒”,却因为一匾只得一咏,所以“未得展其才,自是不快”(第18回)。可见当时林黛玉是把才学当成了人生的最高价值,哪怕在贵为妃子的元春面前也如此。而薛宝钗虽也如林黛玉一样长于才学,却未见异样。

贾母给宝钗过生日,席上吃完饭后,让宝钗点戏,宝钗点了《西游记》,贾母“自是欢喜”(第22回)。上酒席时,贾母又让宝钗点戏,宝钗点了《山门》,宝玉直说不喜欢热闹的戏。处于同一年龄阶段,其实宝钗也不喜欢热闹的戏,之所以点这类戏是因为贾母喜欢。

身处富贵之家却早当家、应谕之作不逾矩、为贾母点戏,再加上前文的任人避亲、果断锁门、搬出大观园,凡总无不显出薛宝钗为人处事高出众人。

所以她话里的“性情”,指的就是人情,就是人情世故。很可能红楼里“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第5回),就是为宝钗而写的。

到这,薛宝钗对自己人生价值排序就很清楚了:人情世故,针线纺织,诗词才学。

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德、智、体全面发展。或者用更时髦的话,就是情商共智商一色,人文关怀与知识教学齐飞,就是打破“唯分数论”,打破“唯升学率”的典范。

人情翻覆,却能稳钓鱼台。书海浩瀚,也可彩笔生花。可见薛宝钗的人格是健全的,哪怕身处现代,她都一定是卓尔不群、出类拔萃的人物。

再来看赵姨娘,和马道婆合谋设计毒害贾宝玉、王熙凤,“把他两个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第25回),表面上看是为了谋贾家的财产,但深层次里却不是。

受不过贾环激,赵姨娘这样形容探春“我肠子里爬出来的,我再怕起来!”(第60回)。

一路开火跑到怡红院去骂芳官“你是我们家银子钱买来学戏的”(第60回)。

骂贾环“下流没脸的东西!”(第20回),“你这下流没刚性的……你没有*本事,我也替你羞死了”(第60回),“你这个下作种子!”(第85回)。

赵姨娘说探春是她肠子里爬出来的,潜台词就是探春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必须对她至尊至敬。骂芳官是她们家买回来的,言外之意是芳官必须听她的话。至于骂贾环那些恶毒尽至的话,就更明显了,通过可以、能够尽情侮辱、作贱贾环,来显示她在贾环面前的母权。

所有这些,都通向一个词:控制。赵姨娘想控制探春、控制芳官、控制贾环,进而控制贾家。至于贾家的财产,只不过是控制住贾家的附属品而己。

而控制有一个更深层次的词:权力。纵观红楼,赵姨娘的人生价值只有一个,就是权力,除此无它。至此,赵姨娘的人格也无疑是偏执的。

薛宝钗和赵姨娘几乎是月球的明暗两面,薛宝钗每每自律,而赵姨娘往往放纵。薛宝钗看世界会带逻辑,而赵姨娘看世界只凭经验。薛宝钗的人格是健全的,而赵姨娘的人格则是偏执的。

不学薛宝钗,事事“拿学问提着”,却去学赵姨娘,“都流入市俗去了”,然后又把下一代堕落的原因归咎于网络游戏。

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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