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云与泥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成长环境、生活状态、命运际遇、信仰追求差距能有多大呢,这就好比是他是山顶月亮周围的云,她是山底水潭里的泥,当夜晚来临时,月亮发着幽幽光亮,清风与夜空在寰宇间独奏,而云自在舒展、漂浮,在夜空间流动;而山底下着雨 ,雨混着沙土石砾将底层的人泥压得更低更低,狭小、逼仄、黑暗,并且行动不自由。

那年他六岁,从学校放学回来,二姐迎着他从学校跑回院子,他喝了一大碗水,开始安安静静地坐在院子里的桌子前练习毛笔字,每一笔都是稚嫩的,却也是认真用力的。那年她也六岁,她在学校的大树底下观看搬家的蚂蚁,回到爷爷奶奶家,话很少,和奶奶看赵老师的小品,或者和爷爷看她从来也没有看懂过的新闻联播。他六岁的时候有着大大的眼睛,像女孩一样的长睫毛,端正的姿态,好学刻苦,是殷实的家境里最受宠的孩子,甚至同龄的小伙伴都以他为榜样,她六岁的时候,不会做50以内的加减法,说话没有大声,沉默,心思像盘丝在没有人的黑洞里盘结,没有什么朋友,也不想,更不会交朋友。

他十二岁的时候,开始喜欢足球,书法写得远超过同龄人,锐意进取,几乎事事顺心,好读书善思考,考试成绩名列前茅。她十二岁的时候,每门功课都不算太好,在班级里也只是一个小透明,害怕数学了好几年,英语也是一团糟,每天上学就是像一种在笼子里的煎熬,父母偶尔吵架,家里乱七八糟。她只是希望她爸爸不要再为了数学成绩对她发火,不要为了家里乱七八糟,而再摔坏几个整理箱。

他二十岁的时候,喜欢法律却阴差阳错因为历史成绩最高被师范的历史专业录取,他在校期间为了通过英语专四专八,把英文报纸上每一个不认识的单词全部翻译过来,结果考试一次就通过。她二十岁的时候,前一年高考因为听从父亲报志愿,报得太高,没有录取上,既不想复课,也不想工作,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都在夜晚流泪,自怨自艾,也怨天尤人,她不知道自己要何去何从,她感到人生的方向盘从一开始就不在自己手中。

他二十四岁意气风发,仪表堂堂,目标明确,自尊心极强,想到就要做到,也十分任性,虽然身高不算高,但整个人却因为内心的熏陶和身体的运动,显得特别有挺拔的气质,面对追求他的众多女生,他既不拒绝也不迎合,本科毕业后,他去一所当地优秀的中学应聘,只是面试讲了一节历史课,就被单位录用,从此开启了一路的工作以及晋升。她二十四岁的时候,焦头烂额在大学里的各种课业,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不喜欢,但其实她并没有太多其他的选择,好像人生路在越走越窄,但也只是想着把当下过好,把考了两次,好不容易考上的大学读完。

他二十八岁的时候,和自己在成人法律进修班里认识的一名总是考到全班第一的女生结婚了,两个人宛若一对神仙眷侣。这个女生,特别有主见,但是又能顺从他那从幼年培养起来的大男子主义,像母亲一样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她二十八岁的时候,和他在一个城市里工作生活,但是来去匆匆,只有一个人影,不算太稳定的工作让她忘记很多,不足够的薪水也让她似乎思考不了太多。

虽然他和他差了二十四岁,但是重合岁月,每一步她都落后于他。她认识他的时候 ,他已经四十一岁了,人们依旧说他和他夫人是神仙眷侣,虽然没有孩子,但其实也没有减少太多生活中的摩擦,但是两个人许多年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相处起来就像亲人一样温馨。

她刚认识他的时候,他的所到之处都要围着几个没有问题也要去问问题的女学生,他笑,知道也不说破。他情商太高,也圆滑心机,恃才傲物,但也确实有才。他也不太好打扮,衣服大多合体就好,可能是性格所致,刚猛性情,却总以谦柔示人,不怒自威时,莫名迷人。世人难学会的中庸之道,被他掌握的淋漓尽致。他好帅,帅的是字也是腹内的锦绣,“壮士腰间三尺剑,男儿腹内五车书”,他也帅在人聪明,口才棒,口若悬河,招人喜欢,也招惹是非,但仍一步步从老师做到校长。她没得选择,快三十岁了也只能被迫在母亲身边做个孩子,她总是觉得只要母亲活着,她只能做个巨婴,就像小象长大后仍拴着儿时的铁链子,被活烧死也不会挣脱出来。唯唯诺诺倒也不算是,但她不会和人沟通心事,也没有得当的技巧,事实上她也不太喜欢和太多人聊太多有的没的。

他五十周岁的时候,在学校里建起足球队、模拟法庭,朗读角,书法集成册,被当地的书法协会认可,他是那种通过了自己的努力实现了自己的情怀的人。夜晚闲坐疲累,也要读“白云一片去悠悠,清风浦上不胜愁”,在吃早饭前还要思考司空曙的“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与杜甫的“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在意境上的区别。纵然生活中也有些许不如意,但仿佛他总是站在她不能去踏足的另一个世界和另一高度去思考生命。他生活考究,注重品质,不喜欢与人争论短长,悠长岁月练就出他一副刚毅柔肠,一种平易耐心却不可侵犯的气质。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因为嫉妒背后议论他的人很多,他也不太在意。她意识到根本不是他能不能蹲下来思考她的世界的问题,而是人中龙凤,自然要永久俯视,爬上站得高的梯子,看世间到处都是鲜花掌声,看世间一切困难都是他可以去攀爬的山峰。而她呢,也不知道和性别有多大联系,总之有一半是儿时缚住,有一半是成年仍缚,大概也是作茧自缚,自从二十五岁后,身材逐渐发胖,虽说也不是肥胖,但是从来没有将健身坚持下去。性情懒散,且常常做着些不着边际的梦。不太相信男人,事实上也不大会有男人喜欢她。时间赶她一鞭子,她才勉强挪动一步,挫折经历使她想要玩乐人生,但又没有玩的本钱和途径,她就在路上一边嘶哑的喊着,一边倔强的顺从。她从一开始就没握住方向盘,正因如此,却更想把人生大撒把,就像把她人生的小船推进最汹涌的波涛处,她想让老天来决定小船的罗盘指针,沉浮生死,也羡慕他可以牢牢把握住自己的方向。 

他六十岁的时候,在街边跑步健身,路过一天桥的时候偶遇了她,他客气礼貌得寒暄。在她意料之中的是,他六十岁也不显老,黑头发里难挑出白头发来,这时他还没有退休,依旧是干劲十足。她笑,男神永远都是男神。她喜欢他这是个事实,但是是哪一种喜欢,她说不好,她快四十岁了也说不好,好像这个人像一束光,一片影,自从认识了,就不好忘。可能因为她就像活出了自己的反面,活出了一种她想尝试但似乎没有机会和成本去尝试的人生。她觉得他好像真的高高在上,至少和她比起来,他就是高山上的云海,她不曾去过那片海  。虽说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社会人,是那种暖笑着可以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对各色人交往得心应手的社会高级演员,他伪装包装自己,也很擅长附庸风雅,吹牛拍马,但是他对她来说还是很特别的。

他喜欢穿拖鞋,或者是能把脚趾舒展开的凉鞋;她喜欢把脚趾藏在鞋里,加上她其实有点怕冷。他坚持运动,挤时间也要跑半马,到健身房撸铁;她只是想起一出是一出,什么运动也坚持不久。他爱干净,家里的家具摆件经常移动,旧的什物断舍离,说扔就扔,他要的是一种舒适安闲的情调;她从小活在一个乱七八糟的环境,妈妈会捡各种别人不要的东西回家继续堆起,酱油瓶子结着蛛网,一个人难以在家中转身,别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她的成长环境。他从小被人鼓励爱护,她从小被人孤立吓唬。他几乎没有想不清楚,定位不准的事,她几乎没有想得清楚,定位得准的事。他参加各种优雅的集会,减少不必要的社交,却不孤独;她从小被迫参与各种活动,她不挣扎,她孤独,却也不知道什么是孤独了。他说,这个时代实在是太好了;她说,我为什么觉得身处小笼。他认为她写的诗很小资;她觉得他这个人特自负。他其实特别像个女孩子,而且是个面容姣好,优雅高贵的女孩子,;而她特别像个男孩子,是那种山村里一边跑一边大笑,露出满口牙的男孩子。她笑,他不知道,他们是多么奇妙的两个人。

又过了好些年,一天,她对着镜子拔自己的白头发时,收到了他去世的消息。窗外夏天的季节里好像有一片树叶瞬间变黄,从枝头飘落下来了。她笑,他真的算长寿了。但是云彩如果死了,会滚落下山,落在泥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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