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巷咏

方言巷咏

张如

人在他乡。从旧乡走到他乡,现在,他乡也快成为旧乡。

好多生活形态变了。平房,矗为楼房。炕,变为床。居于院落,处在小区。柴炭炉膛,一改燃气灶。户厕分离,易为户厕一体。戴月荷锄而归,变身夜读笔耕。其实,目下,笔耕也不了,改为键盘跳跃,纸面而为页面。以农历记事,换成用阳历遵时……

音声没变,变化也不大,变化的时候少。

从旧乡,走向他乡。把他乡住成旧乡。从这个旧乡,又走向更远、更多的他乡,音声变不了。

回乡,人问,多会儿回来的。答,将回来。将回来,不是将要回来,是已经回来了——这个“将”,是“刚”。也有时候说,刚回来。但,再有人问,又说将回来。说将是说惯了。说刚也是说惯了。究竟是将还是刚。在我的心里,其实是将。我的语言“时差”有时也变不过来。

出门。客哪个呀?——是去哪里的意思。这里的个呀,其实是读为一个音的。比如,把不要,说成“标”音是一样的。

有本地民俗学家,说,客哪个呀,是去哪里做客的意思。是古汉语的语法。

说,现在,是兀今。还有,是说而个。而个,就是而今。而今,是书面语。说,而个,是书面语和口头语的结合、混搭。

曾遇到一位人,问是哪里人。说是扶蓝。这个是听得懂的。是湖南。再问,湖南哪里人。Faifa。这个就一些不懂了。让写字,才知是怀化——是湖南怀化人。

普通话,是方便交流而设的。设立普通话是必要的。假如遇到以上情形,用普通话说,就没那么费劲懂。但在两个怀化人之间,以上用普通话讲,又是多么乏味,或多么没有必要。

草库伦,是蒙古语,汉族也说,为草窟略——当然,这是方言。

葡萄、巴士、干部,都是外国话,我们说得少吗?包括名词,这个名词也是舶来。

各民族之间的话,多有互相借用的情况。世界上,各国之间,也类似。古话,在今天,也还活在人们的口头。今古中西,话不同,意大体上是通的。之所以说大体,是说也有例外的情形。固难免。

语言,进而说,方言的复杂性,用一句话说:无以复加。这里不是要研究方言,那是语言学家的事,只是说,对自己一出生就“含”在口中的方言,是有感情的。

有本地人,在电视上、广播里,发表讲话,或者接受采访、访谈,用的是土话。有人说,难听。这当然是以普通话为对照的。我一些没听到难听。普通话是以北方话为基础方言的。难道不比南方话好听?讲粤语、上海话、闽南话就好听吗?再说,你不一定听懂——当然也有听懂的。也不是说,以上的话不好听。人的好听不好听,都是以自己为本位的。普通话,无所谓好听不好听。只是“普遍”、“通行”而已。说听到本地话难听,是没有文化自信的表现,具体说是没有本地文化自信。人,当然不必唯本地文化自大,但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话,应该亲切。这种话,还可能是你终于斯的话。为何就不待见呢?

一政党、一国的领导人,既要推行各自的“普通话”,也可能同时一生不改自己的本地话、家乡话。不论什么语系、语种。

对于本地话,也要晓得它的局限,这是应该的。

作为中国人,既应钟于本地话,又会普通话。既会中国话,又会一两种外国话。既会现代话,又会古代话。既会书面话,又会口头话。这样,人的自由度就更大了。地球人,都应如此。当然,这是理想的情况。不过,翻译官的消失,不知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说话,这件事,实在是太复杂了。

对于家乡话、本地话、土话的翻译,在一定范围内,我是权威的。自己经常进行这种翻译——是指翻译成普通话。这种权威者,当然不计其数。对于有些话的翻译,自知是无能的。但对家乡话的发音、表意,精细深微处,无人能比。一是说明自己对语言是重视的,再者更多的是表白一种感情,骨肉相连的家乡话。

中国历史上,各个朝代都有自己的“普通话”。春秋时叫“雅言”。汉朝叫“通语”。元朝叫“天下通语”。明清叫“官话”。民国叫“国语”。新中国叫“普通话”。这些言、语、话,哪个又是好听不好听的呢?我走到西安街头,听到那些和我讲话迥异的人,我想,这正可能是周秦汉唐“普通话”的遗风。故国土风、故园音声,在他们来说,正是最美妙的古老旋律。他们自恋自己的话,就像我自恋我自己的话一样顽固。我认同欣赏理解,甚至推崇这种顽固。

我的方言土语可能在十万平方公里范围内行得通。一百万平方公里、近千万平方公里,就或者行得通,或者行不通了。我的话,从我的出生地,向外扩展,像一圈圈涟漪,越大越行不通。但我不会轻易改易我的话。我不知道我要用这话说多少话。即使我还会说别的话的话。

毛泽东去和斯大林会见时,想,翻译必要懂得湖南话,或者说韶山话,才成。邓小平南巡,要他的女儿毛毛,翻译他的四川广安话,进而说,是协兴乡牌坊村的话。同时也把党政军要员的话放大“翻译”给邓——这当然是因为老人家耳聋。这种安排,记录起来也方便。

华西村的吴仁宝,前些年在世时,人们去参观村子,他讲话,也是安排了一个人“翻译”他的江阴话,具体是华士镇的土话。他大意是说,这不是因为他级别高,而是自己的“国语”讲不好。同时说,这还可以解决一个人的就业问题。——后一句,和说话没关系,要是用上海话说,是“弗搭界”——没关系。

土话,是必须正视的一个问题。普通话要推广。

土话,出自口,化在心,流在血液,深入骨髓。从早起说到黑将来——黄昏,算个什么?

日之夕矣,羊牛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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