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流氓 8

胖文学家没有去过西藏，他认为自己不够格，而够格的标准则是对人生的积淀。所以他想走一千座城市，认识一千个人，听一千个故事以后才考虑去朝圣。最初我和叶小蛮一致认为他太理想化了，非要尝尽苦难才能修成正果。如果他去过，可能会是另一种人生。直到听过板砖的故事，我隐约觉察出胖文学家的真正想法，他是用借口来回避，因为直面理想可能会更加残忍。

如同叶小蛮拿着我酒后乱写的诗寻到我一样，胖文学家写的文字让我更加了解他。他的挣扎和彷徨，自我意识的觉醒过程以及凝结出的世界。胖文学家非常崇拜鲁迅，他想当一个作家而不是文字工作者。前者拥有完整的不受外界干扰的哲学世界观，后者只能算无根的浮萍。作家的世界观就是他的高度，想象力和观察力就是他的敏锐，而讲故事的能力属于可训练的技巧。

叶小蛮说，胖文学家是有高度的，所以能够感受到苦难。他又是很敏锐的，苦难便愈加折磨他。但他缺乏技巧，苦难无处宣泄。所以他才求死，他才微笑。我应该记录几段胖文学家的文字，让他自己说点什么。

1.每当我想起自己的童年，伴随的总是庆幸与悲伤。庆幸的是，我出生的时代改革开放已然起步，童年的物质条件比起六、七十年代的人要丰富的多。悲伤的是，那正是传统与经济两种意识形态交错的期间，充满阴郁和混乱。曾经听到一句让我感触的话，它说人生的碎片就是字母，故事如同字母拼起来的文字，文字才有意义。但我想说，意义是人赋予的，或者是文化赋予的，是时代赋予的。传统文化赋予我童年的意义是道德规范和玩乐，经济形态赋予它的意义是拆毁重建与孤独。于是我一生最重要的事情在童年的同一年中接连发生：大院拆除、学校改制和姥爷的离世。当十岁的我站在残垣断壁上回忆一起游戏的昨日伙伴，像猴子似得在校园里被驱赶，以及面对着姥爷遗体思索时，我的心就死在童年了。

2.我从来都是一个人，一个人上学放学，一个人坐在教室的角落，一个人琢磨，一个人背着包上路，一个人徒步穿越。我喜欢躲在暗地里观察，观察所有人的言行举止，然后从他们的喜怒哀乐里获得体验，进而自我调整，变成我现在的样子——大爱者也是无情人。而作为体验的副产品，我与其他人的关系并不重要。童年最珍贵的快乐轻易成为废墟，让我明白一切终将离去，见面诚心以对即可，又何必纠结人与人的情谊。

3.在我被撕裂又重组自我的过程中有很多故事，都有值得书写的美好。夕阳下在操场边坐几个小时，从几百名排练舞蹈的女学生中一眼就寻到她；校长动员家长为建校募捐，我讽刺她和老师像一群要饭的，被教育批评；罚站时跑到老师办公室，撕了她的作业本擦屁股，然后去教学楼顶躺着晒太阳。再往后因为讨厌与陌生人赤裸相对半年不去洗澡；独自背着包和帐篷在山里行走七天没说话；和吸毒到脑子坏了的人偶遇同行，这些人的想象力和他本人一样可怕。

以上文字中记述的不是我认识的胖文学家。他从未对我讲过这些，可见他并不把我当朋友。或者说也是朋友，叶小蛮总是比我更理解他。她说，友情作为欲望的一种，也与欲望一样是有分级的。生存的友情是基于利益，为了以后办事可以用得到而维持；生活的友情是基于快乐，大家走到一起因为共同的兴趣爱好；生命的友情则是基于成长，是彼此的信念源泉和面对人生惨淡的力量。人这辈子最多的就是生存友情，最少甚至没有的就是生命友情。胖文学家足够强大的灵魂不需要生存友情，流氓文学社是他唯一的生活友情来源。所以我们也是朋友，但远不到成为信念与力量的高度。从这一角度来说，我们很多人都是孤独的，而且注定一生孤独。

在社会环境中生存的人永远面对两个问题：“我们不一样”和“你凭什么不一样”。胖文学家对此深有体会，他已经原谅了在学生时代因为胖而欺负、排挤他的人，所以他理解《声之形》里的西宫硝子。因为不一样的人，本就要承受不同所带来的非议。而仅仅是体型上的胖就需要让别人用欺凌来表达不满，思想上的不一样将会承担什么代价？人会用多么恶毒的手段将他拉到“我们”的相同水平中？

胖文学家因腰间盘突出而失去工作能力后，只能从别的城市回到家里养伤。三十多岁的人，整天宅在家里，不去挣钱也不找女朋友，活的像行走的耻辱。在经历了父母因为他愁眉不展，亲戚见面时虚伪的关心以及邻居们每天的窃窃私语后，胖文学家把自己定义为残次品，整天生活在压抑与苦难中。于是他努力写作，想凭借它换得一点在社会中的尊严。但他太不一样了，无法区分“我不一样”和“我们不一样”的差距，所以他失败了。

叶小蛮说他脑子里装了更多的东西，必然比我们走的长远。她是错了，人要走的长远未必要知道很多，只要有个信念支撑他走下去就可以了，当然还需要足够的面包。脑子里的东西不仅仅是信仰，还有可能是毒药。可无论是什么，胖文学家都用一种绚烂到极致的方式把它传播给我。他的话我怕是会记一辈子，幸亏那个画面里没有刺激的鲜红。但这终究是很诡异的事情，于是我就问叶小蛮，为什么胖文学家流了那么多血，我居然毫无印象？

叶小蛮想了许久说，多数人的血是黑色的，少数人的血是红色的，千万分之一的人血是透明的。我就说不对啊，为什么就我看不见。

叶小蛮眨着眼睛笑了，挽着我的胳膊说，你是什么，看别人就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