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兵故事十五:参加全军统考

一个春天的周末,天气很舒适,我到叶老师家时,见到了她的老公,竟然是个超级帅的男人,个头很高,样子很像电影演员陈道明,只是眼睛比陈道明的大一点。我当时很惊讶,觉得他们太般配了,简直是神仙眷侣。在这穷乡僻壤,光秃荒凉的地方,竟然有这样一对男才女貌的夫妻在执教。那时我不懂,帅哥距离渣男其实只有一步之遥。

距离全军统考只有半年了,但我却依旧没准备好,心里没有一点底。我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不知道命运会向何处去。

宣传队解散后,我们三个关系要好的女兵也分开了,瑞瑞分到医院,琼儿分到了通信连,我去了电影队,男兵们都下连队了。

好在我们三个女兵都进了师部补习班,仍有机会一起上课,几乎所有人都开始复习了,不管自己的基础多么差,也不愿意放弃考试的机会。补习班里进行了几次摸底考试,让每个人知道自己究竟几斤几两,参加考试后成功的几率有多大。

就在这时,叶老师走进了我的生活。叶老师是从镇中学特别聘请来的化学老师,北京人,漂亮的鹅蛋脸,白皙的皮肤,身材超好,穿衣讲究,令人赏心悦目。

一天,补习班下课的间隙,窗外春意盎然,小鸟在欢乐地唱着,我和叶老师随意聊了起来。我对她说:“我心里很忐忑,我的数学还可以,但是化学几乎忘光了。” 她亲切地望着我,“你可以来我家,我给你单独补习,你聪明好学,相信你一定很快就掌握了。” 我虽半信半疑,但对她的好感又加深了几分。

叶老师教学很有一套,她把枯燥的元素周期表讲活了,仿佛每个元素都是一个不同性格的女孩,就像进了大观园,我立刻对此产生了兴趣,很快就把一张元素周期表背得滚瓜烂熟。

一个好老师就是一颗启明星,在漆黑的夜里,使迷茫的人心里升起希望。叶老师的出现使缺乏信心的我振奋起来,话也比平时多了。

那以后,一到周末,我就去她家补课,她分文不取,我礼节性地带一点水果。

叶老师家特别简朴,低矮的平房只有一个房间,但是很干净,她老公也是教师,在镇中学教英语,我们的考试科目没有英语,所以他一直没露过面。

只是在后来的某一天,我见过他一次。那次见面把我惊呆了,因为他特别帅。谈吐不凡,举手投足带着一股子书卷气,十分儒雅。

又过了些日子,我去上课,见叶老师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我说今天不学了,下次吧!她却弱弱地告诉我,“回去把这些题做了,做好后拿给我看。”

我帮她煮了小米粥,对她说:“起来洗脸刷牙吧,喝了粥,你会感觉好一点。”她摇摇头说不饿,又不想让我失望,补了一句“我一会喝,谢谢你。”

我说:“我陪你去我们师医院看病吧!” 她说:“我没病,只是做了人流。”她的语气很平静,我好奇地问:“为什么不生下来呢,你俩这么好看,孩子一定很聪明很漂亮。” 她不说话,只有一声沉重的叹息,眼神疲惫,十分痛苦,停了几秒钟,“我俩已经决定离婚了。” 说完她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当年,他俩曾是高中同学,响应上山下乡的号召,一起来到洗马林,干了一年半农活后被镇上调来教书。

说起来,俩人当年特别相爱,他们克制着年轻热烈的情感,直到新婚之夜才献出了彼此的初夜,结婚时,家徒四壁,但是叶老师毫无怨言地嫁给了爱情,她认为,相爱比什么都重要。丈夫是叶老师的初恋,也是她唯一爱过的人。谁会想得到,俩人相爱的那一刻就已经埋下了一个痛苦的结局。

婚后,他们没要孩子,感觉在这里生孩子不是很合适,希望有机会回到北京再要孩子。

一天,叶老师洗衣服时,在丈夫裤兜里看到了一个纸条,上面写着:“心儿,不要那么想,我不能。”一个三十岁的女人,立刻意识到叫别的女人“心儿”意味着什么。但性格沉静的叶老师不愿意相信,她也没问丈夫,只想默默地观察一下再决定,她把纸条撕碎,揉了个纸团,扔进不远的垃圾桶。

但是,一天黄昏,叶老师从北京探家回来,撞到了丈夫和另一个女老师在床上。她没有歇斯底里,只是转身离开了。

那以后,只要吃饭,她就会呕吐,随之体重锐减,迅速地憔悴了。

就在他们开始讨论离婚时,丈夫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就要失去妻子了,他仍旧爱她,不能没有她,他不能离婚,他的生命是抛下锚的,是拴在妻子身上的。离开妻子,生命就剩一副皮囊了。那天深夜,他泣不成声,女人不知为什么,也抱住了丈夫,像以前每次吵完架那样,在他的头上轻轻地抚摸着,男人梳着板寸头发很硬。

女人说:“假如不是亲眼看见,我怎么也不会相信。” 男人喃喃道“我没想那么做,更不想伤害你,原谅我好吗?” 丈夫的声音从患着咽炎的喉咙里出来,出得不容易,听得也不容易,但女人听出那声音里有几丝慈爱。然后,男人就激动了,俩人像做梦似地干了那件事。

女人想起带着丈夫第一次见父母的情景,邻居们看见了都说:“哎哟,这么个小帅哥,电视剧里来的吧?”丈夫有点不好意思,那天他穿的是一件蓝色的列宁装,脚踩一双白球鞋,朝气蓬勃地像一颗小树,挺拔向上。女人知道,男人心里远不如表面潇洒,他紧张得不知所措。

那一夜怎么过去的,一女人点知觉都没有,大脑瘫痪了几个小时,四肢也瘫痪了,生离死别,总要做好准备,但生活没容女人准备,她就怀孕了。

丈夫以为,妻子怀孕就能挽回这段婚姻了,也可以对两家的老人有个交代了,哪想到,最终叶老师还是选择了离婚,尽管她仍然爱着丈夫,爱到绝望的地步。打击太大了,她一时不知怎么接受。男人骗了自己那么久。她却不能发泄,更不知道怎么发泄,似乎没有任何发泄形式适合用到此刻。

这件事如果搁在今天,可能叶老师就原谅他了。但是,在那个年代,出了这种事就是作风有问题,她无法再继续爱他,镜子一旦碎了无法重圆,有些事是不可逆转的。

听完叶老师的讲述,我十八岁的人生,感觉某种神圣的东西蒙了尘,一向美好坚固的东西破裂了,我为她难过,她是一位人品高尚的老师,也是我人生的偶像,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成长的痛吧。

眼瞅着离高考的日子只剩两个月了,原以为可以顺利地度过这段时间,哪想到又出了一只大幺蛾子。

这天下课后,师里传来一个消息,说今年只有军医学院扩招,因此,只有医院的战士可以参加考试。如果真是这样,我和琼儿就要被关在门外了。

琼儿倒没觉得这是天降噩耗,她觉得自己肯定考不上,与其考不上,还不如被提前关在门外更有面子,但是我不行,我必须参加考试,我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我的语文基础不错,几次数理化摸底考,我的成绩都名列前茅,绝不能出征未捷身先死,我必须抗争,得到一个属于自己的机会。

那天晚上,我像一只困兽似的在师部院子里来回走着,一边转圈,一边流泪,不知如何是好,天气下着小雨,我很快被淋湿了,本来觉得十拿九稳的事,一下落了空,人生第一次感觉到孤立无援,不知如何是好,人真的可以分裂为二,一半自己跟其他人一样局外,一样震惊,另一半自己被坏消息折磨着几乎断裂。

突然,我灵机一动,想起军部的一位叔叔,我刚入伍时曾去过他家,他是父亲打日本鬼子时的班长,后来离开了内蒙,调到了张家口。

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胆子,请了两天假就一个人冲到军里去了,我坐上火车到了张家口,进入军部大院时,才感觉到了紧张,我想如果那个叔叔说不行,我就彻底完蛋了。

还好,站岗的小战士并没有拦住我,而是给我敬了一个礼说,“请问你是去哪位首长家?” 院里的女兵应该不少,何况我又穿着军装,哨兵很客气。我说:“我去见陈参谋长。”他说好的,我打个电话。我心里一惊,这是要核对情况吗?万一陈参谋长不在家,这么晚了,我该怎么办。

就在我的心狂跳之际,陈参谋长的爱人刘阿姨接了电话,她寻问了我的名字后,就对小战士说,你让她等一下,我让小李过去接她,大院里晚上看不清楚几栋几号,很容易走错,小李是他们家警卫员。

好体贴啊!我心里升起一阵温暖。

陈叔叔家很大,一栋平房前有花园,客厅宽敞,刘阿姨问我吃饭了吗?见我不吱声她笑着说,先吃饭吧,我吃了一碗现煮的挂面,里面还放了鸡蛋和大片的午餐肉,香味扑鼻,我把那一大碗面都吃了。吃完面,身体也觉得暖了,直觉告诉我,这件事有希望了。

回到客厅,陈叔叔问我,什么情况?让你这么着急,一个人就跑了过来。我没说话眼泪就涌了上来,“师里说今年只有北京军区军医学院扩大招生,因此,只有医院的战士可以参加考试。”

陈叔叔说,“文件上没有说必须是医院的战士才有资格,机会面前人人平等,你如果考不上,那就没有任何人可以帮你了。今天太晚了,你就住下来,明天回去上班,我给你们军务科打个电话,了解一下情况。”

我回去三天后,师部补习班宣布说,上面发话了,考试是公平的,所有人机会均等。

我和琼儿听了兴奋得热泪盈眶,都学这么长时间了,是骡子是马怎么也得拉出去溜溜啊!洗马林远离城市,没有“灯光污染”,只要是晴天,夜晚的星星总会很多,很拥挤。那一晚,我们睡得好香!

琼儿长这么大,没经历过任何压力,即将到来的考试,还是把她搞失眠了,晚上睡不着,白天却犯困,头发乱糟糟的,人也不如以前漂亮了。考前一周,她一看书就头痛,只好吃去痛片,吃了去痛片胃口又坏了。

这天黄昏,天边黑云翻滚,好像要下雨了。琼儿把我拉到外面,站在操场盯着我的眼睛,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我不看她,我知道她要说什么,她突然双手放在我肩上说:“看着我的眼睛。”这句话是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年”里杰任斯基说的,大家平时总拿来开玩笑用,但她此时神情严肃。

我只好看着她说:“最近你有黑眼圈了。”

“我不是说这个,你说我究竟能考上吗?我费这么大的力气最后如果一场空,不如及早放弃。”

我说:“那还用说。”

她不信,不依不饶地追问道:“看在党国的面上,你要说实话。”

  我说:“真话是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你必须试一下,万一瞎猫碰上死耗子,考上了呢?”

  “就我这德行,碰上死耗子的机会不大。”

我一愣,竟不知该说什么。说实话,琼儿的数理化,确实一般般,她的语文和政治也没什么优势,但是她记性好,背东西特别快。

想到这里,我安慰她: “你记性比别人好,不如好好背些概念和公式,半年都坚持下来了,还差这几天?”

她说:“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再坚持一下,九十九拜都做了,就剩下这最后一哆嗦了。”

没想到,就要考试了,我又意外地发现了瑞瑞的秘密。

那是个周末,昨天的带鱼吃多了,我的肚子开始奔腾,那带鱼吃的时候就觉得有点不大新鲜了,但毕竟带鱼难得吃到,就囫囵吞枣地吃下去了,哪里想到,下午肚子咕噜得不行了。

我去洗手间,听见什么人在痛苦呻吟。过了一会,呻吟声又消失了。

  好奇心驱使我往里走好看个究竟,结果看见瑞瑞蹲在那里,努力抑止着疼痛的表情。

    我压低声音:“你怎么了?”她把食指竖在嘴边,示意我不要吱声。

  只见她的脸痛苦地扭曲着,豆大的汗珠哗啦啦地往下淌。

    “你怎么了?我带你去医院!”

    她咬着牙:“我一会就好了。”

    我哪儿敢离开啊,就那么傻傻地看着她。我的肚子一下子也不闹腾了,过了几分钟,她平静下来了:“我好了。”

我们俩个出来,站在院子里。

  她问我:“你给我保密不?”

    我点头。

    过了老半天,她才说:“我的老毛病犯了。”

    “什么毛病?我怎么不知道,以前你一直壮得像头牛。”

她沉默着。我着急了,你到底什么病啊?她说:“习惯性肠梗阻。” 我还是不大明白有多严重,她安慰我说:“没事的,不严重。死不了,如果我做手术,就会耽误高考,我忍着,是因为必须参加高考,这是改变命运的时刻。”

考试临近了,人们变得自私起来,有资料的对没有的保密,唯恐在考试中多一个竞争对手。我爸寄来的政治考题,我和瑞瑞琼儿共享,互相鼓励和帮助,不让一个人落伍,我们仨希望一直在一起。我们之间自然是要比的,妒忌心也是难免,不过,这并不妨碍我们的友谊,反而能督促我们的进取心。

考场就设在我们师部,纪律相当严格,每个人的四周都是空荡荡的,墙上的标语十分醒目:“遵守考场纪律”,“不准交头接耳”,“违反纪律者取消考试资格”……这些东西好像是专门用来吓人的,我还没拿到卷子就哆嗦成一团了。

四五个干部负责监考,面孔都很陌生,不知道是从哪里调来的。发卷时,我们大气不敢出,心头的兔子嘣嘣乱跳。我怀着一种少有的兴奋,就像一场重要的演出之前,带着一种迎接挑战的激动,期待着赶紧开始。

我的额头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细汗珠,一分钟后,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像每次演出前那样,我默默地对自己说,今天豁出去了,爱谁谁了,这么想过心里安静了不少。很快,我就聚精会神地开始做题了,数学题很简单,多数是初中范围的题,最后,一道大题我做得稀里糊涂,但是前面的题我心里是有底的。

看到最后那道大题时,我突然感到头晕,恶心,我咬住牙忍了忍,好了一点。但接着是一阵前所未有的疲劳。我想,完了,这考试要砸了。

还好,有惊无险,一切顺利通过。

考完后,我去感谢叶老师,她就要回北京了,整个人显得憔悴,眼角也多出了两道皱纹。我说一起吃饭吧!我请你,她焦急地问:“考得怎样?”

我答:“还好。”说完我两眼圆圆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回应,我已经习惯了她的肯定,正是她对我抱有的信心,使我一路坚定地走过来。

她说:“我一直觉得你肯定行!”我没说话,感动得快哭了,我恨自己的脆弱,人的缘分真的说不清楚,我这辈子遇到过几个像叶老师这样的贵人,彼此还不了解时,就已经被深深地信任,觉得你将来前程远大。唉,我的恩师,一生难忘。

还是在那个熟悉的小餐馆,我点了最简单的饭菜,没有酒,我以茶代酒感谢我的老师,那时还不知道考试的结果究竟会怎样。即使考不上,我也必须感谢老师,为她回北京践行,我知道茫茫人海,以后再见她就很难了。

 小菜和粥被一个年轻女服务员端上来。吃饭期间,叶老师一直微笑地望着我,“我离婚的事是瞒着人的,连我的父母都不知道。” 我第一次觉得在她柔弱的外表下,有一颗坚强的灵魂。女人总是会陪人伤心,虽然我们相差了十几岁,但在那一刻,我理解她,就像姐妹。

人生就像旅途,有些人到站了,下车了,从此没机会再见,那顿饭以后,叶老师就没有了消息。

回到电影队,瑞瑞来了,沮丧地说: “政治没考好,我完了!我好糊涂!这些题我都会背,但我记混了!”

我忙问:“其它题呢?”

她带着哭声说:“还有两道也答混了! 我的政治要不及格了!”

 我安慰她:“既已考过,就别再想了,何苦折磨自己,不如我们做些开心的事。”

 她气急败坏地说,“你考好了,当然不着急。可我这些题明明会,却答混了,岂不冤枉!我好糊涂啊!”

一共五门课,数理化语文和政治,数理化都特别简单,只考了初中的基本概念和公式,录取线200多分,每门也就40分,我们三个就这样幸运地考进了北京军区军医学院。

高考恢复后,风向标就变了,最可爱的人不再是军哥哥,那个属于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女孩子开始看重文凭,没有文凭光有一身军装和四个兜是不行的。

到了1980年,全军进行了第六次大裁军。这一年,没有考上军校的文艺兵们多数复原回了地方。随着时代大潮,我和瑞瑞以及琼儿先后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我们即将奔赴军校,东军和志勇被分到炮兵连当文书,很快他俩又被挑选出支援老山前线,据说是因为他们会打快板可以鼓舞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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