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赐履按:今天再讲萧望之。在宣帝刘病已时代,萧大儒颇收拾了一些人,比如京兆尹赵广汉、左冯翊韩延寿,等等。到了元帝刘奭朝,老萧作为刘奭的老师,一时风光无限。不过,他的对手从相对正派的朝臣变成了没有底线的外戚和太监,老萧宫斗的段位明显不够,基本上只有挨练的份儿。宫廷斗争,当然什么时候都有,但如果皇帝比较明事理,比较有魄力,宫斗就会被限制在某个程度之内。当这个皇帝自己是个混球的时候,宫斗立即升格为政事的全部。
前49年,年底,刘病已病重,感觉自己求仙是没用了,还是安排后事靠谱一点。于是,把侍中(宫廷随从)乐陵侯史高(刘病已祖母史良娣兄弟的儿子)、太子太傅萧望之、太子少傅周堪叫到宫里,拜史高为大司马车骑将军,萧望之为前将军光禄勋,周堪为光禄大夫,这哥儿仨都受遗诏辅政,领尚书事(主管宫廷机要)。
十二月初七,刘病已在未央宫逝世,享年四十三岁。
衣赐履说:《汉书》作者班固对刘病已有一段评价,认为刘病已可以称得上是伟大的君王,功光祖宗,业垂后嗣,可谓中兴,云云。然后说了一句很搞笑的话:单于仰慕汉朝的高义,向汉朝称臣(单于慕义,稽首称藩)。柏杨先生对这句话大加讥刺:呼韩邪单于只因兵弱将寡,走投无路,才向汉朝投降,完全由于现实利害,跟仁义何干?中原王朝的皇帝中也有几位向蛮夷外族低头称臣的,难道是敬慕蛮夷外族的仁义?读这一段,笑死我也。然而,班固的结论,两千年来,又有几人提出质疑?说明所有人对这荒谬的结论都是认可的。那么,当用这样的东西来“以史为鉴”时,可能造成一个悲剧:从一个事实得出一个荒谬的结论,然后用这个荒谬的结论去指导现实,然后说要“以史为鉴”,还说得振振有词。
另,大家发现没有,刘病已指定辅臣时,还是没有宰相。
十二月二十六日,太子刘奭继位,是为汉元帝,本年二十七岁。
刘奭封王政君(王莽的姑妈)为皇后,批准外祖父平恩侯许广汉的侄子中常侍(寝殿侍奉官)许嘉,继承平恩侯爵位。
柏杨先生注:中常侍,在此出现,指可以直入寝殿的最亲近的官员。后来专由宦官担任,皇帝除了朝会时跟外界接触外,其他时间,全被封闭,宦官遂得以弄权。
刘奭喜欢儒家学术,自然尊师重道,对萧望之、周堪两位教员,非常尊重,经常在退朝之后,把老哥儿俩叫到宫里,讨论国家大事,展望大汉前景。萧望之觉得两个人太少,又向刘奭推荐散骑(护从顾问)谏大夫(议论官)刘更生为给事中(御前监督官。散骑常侍,跟侍中相反,是一种外廷差事。皇帝出门时,他就骑马跟在车队后面,以便皇帝随时传唤咨询),还有侍中(宫廷随从)金敞(前车骑将军金日磾弟弟的孙子),萧、周、刘、金四个人都对儒家经典非常熟悉,政见也都差不多,就用古制劝导刘奭,提出很多匡正的建议,刘奭多纳用其言。
衣赐履说:这个刘更生在历史上大大的有名,他是高祖刘邦弟弟刘交的后代,后来改名为刘向,编著了很多作品,比如《战国策》《新序》《说苑》《列女传》等,就连《楚辞》也是这位大哥编的,还跟他儿子刘歆一道,整了一本神书《山海经》。《战国策》被归为史书,我个人感觉更像是小说,刘向似乎为了表达自己的治国理想,颇给古人编造了一些“奇事”。刘向在元帝刘奭、成帝刘骜两朝都比较受皇帝的信任,经常“进谏”,不过,皇帝“纳谏”的时候并不太多,刘向的仕途也相对坎坷,虽为善终,但终究未得重用,而且,他亲眼看着西汉政权由鼎盛滑向深渊,我判断,他把帝国衰落的原因归结为“皇帝不能纳谏”,于是就炮制了一篇千古奇文《邹忌讽齐王纳谏》,两千年来,不知迷惑了多少天真的脑袋。有兴趣的读者可参详拙文《我本“真小人”,奈何被你们弄成了“伪君子”?——大帅哥邹忌》。
刘病已当政时,不大喜欢儒生,外朝多用精通律法的官吏,内朝则喜用宦官。中书令(宫廷政务长)弘恭、中书仆射(宫廷政务署执行官)石显长期主管朝廷中枢机要,俩人绝对是法律油子。刘奭身体不好,总是病恹恹的。认为石显这货不但业务精通,而且这么巧还是个太监,背景单纯,在政府中没有党羽,既干练又负责任,可以信任,就把大权交给他。因此,朝廷里大事小情,都通过石显转呈,再由刘奭裁决。只用了几个月时间,石显的权势和宠幸,就倾盖朝野。文武百官,无不敬惧。
衣赐履说:能接近皇帝,就是一种权力。当只有一个人能见到皇帝而其他所有人都不能时,这个人,俨然就是皇帝。换句话说,皇帝一旦自我封闭,国家危矣。
萧望之、周堪等四人是一伙儿的,总是跟首席辅臣史高尿不到一壶里,就干脆把史高晾一边儿了。于是,弘恭、石显立即向史高递出橄榄枝,从此,太监和外戚紧密团结在一起。
萧望之死瞧不上太监,认为中书(宫廷政务署)是政事之本,中书的工作人员,当然应该既贤明又健全,岂能任用刑余之人?老萧一见到这两个太监,就觉得前列腺立马发炎。此外,许姓家族(刘病已妻族)跟史姓家族(刘病已祖母族)成员骄傲奢侈,极为放纵,现在,这两伙儿人凑到一起,老萧他们深深感到了危险,于是,打算各个击破。老萧禀告刘奭,要求清除中书里的太监。这下子,可把弘恭、石显给惹着了,开始着手修理萧望之。
衣赐履说:石显和弘恭,都是年轻时犯法受了宫刑,然后当了中黄门,又选为中尚书,刘病已时任中书官,弘恭熟悉法令,明了掌故,上传下达,公文请奏,极为称职。因是成年后受刑,故他俩都有妻子儿女。萧望之托大了,他实在小看了皇帝“身边的人”,这些人官未必大,但是能量巨大。在宫廷斗争中,谁小看对手,谁死路一条。
刘奭是个老好人,觉得弘恭、石显不错啊,哪像萧教员说的那么不堪?人家不但说话动听,而且胜任本职,没理由换啊,于是,就把这事儿搁下了。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刘奭倒是给刘更生升了官,任为宗正。
衣赐履说:宗正位列九卿,掌管王室宗亲的事务,级别待遇当然提升了,但刘更生不再兼给事中,就不能再进入皇宫,也就是说,不能随时见到皇帝,有点得了面子失了里子的意思。我踅摸着,应该是弘恭和石显打击萧望之集团的步骤之一。
萧望之和周堪多次推荐儒生当谏官,这时,出现一个冒险家——会稽郡(江苏省苏州市)人郑朋。郑朋想当官儿,找不到门路,见朝中分为萧望之、周堪和史高、中书令两派,而萧、周这一派似乎比较猛,遂决定投靠萧望之。于是,郑朋献上投名状——上疏痛斥车骑将军史高派门客到郡国胡作非为,还揭发侍中许章(没查到许章是谁,应为许姓外戚家的人)、史高子弟的罪过。
郑朋把奏章拿给周堪,周堪觉得这小子可用,就叫郑朋候命金马门。郑朋又给萧望之书信,先是把萧望之一顿神夸,然后,抛出钓饵,说,将军你要想成为周公召公呢,还是只当个管仲晏婴就行了?如果只想做管晏,那我郑某就回家种地去,因为不需要我发挥作用;如果想当周公,那郑某我还是可以出一点绵薄之力的。
萧望之看了书信,惊讶于当世还有这样的牛逼人物,于是把郑朋叫来,采纳不少郑朋的意见。但接触多了之后,萧望之发现这个郑朋除了拍马吹牛以外,似乎不过了了,行为还不大正派,就不再搭理郑朋了。
衣赐履说:想起周星驰的《九品芝麻官》,包龙星的老爹临死前教育儿子说,当贪官要奸,当清官要更奸,要不,怎么跟贪官斗呢?!
笼统言之,儒家治国,缺了很大一块,就是怎么对付奸人、小人,孔子的办法是离小人远一些,不搭理他们。隐居者当然可以如此,但如果入朝为官,远离小人就是一句玩笑话了,因为,他们会主动凑上来,他们不但有韧性,有手段,而且心理素质奇佳,翻云覆雨,谈笑间事。真儒家幻想的是,主明臣直,官场坦荡。不过,这样的“绿色官场生态”,除了儒家标榜但谁也没见过上古时代,几千年来,从来没出现过。官场中权谋玩儿得好,对付“小人”游刃有余的儒生,一定不是纯粹的儒生。
郑朋是楚地人,轻薄易急,见萧望之不待见自己了,一扭身就投奔许章、史高了。他向许、史解释说,之前我是奏报了二位爷的事情,但都是周堪、刘更生教我的,我是关东人,怎么可能知道二位家里的私事呢?
于是,许章奏请刘奭亲自召见郑朋,谈了很久。郑朋出来后对人说,我向皇上检举了前将军萧望之过失五条,大罪一桩,中书令(弘恭)就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
这时候,有个叫华龙的待诏,投到皇亲门下。华龙本来想投靠周堪,但因为行为污秽,周堪没搭理他,于是和郑朋一拍即合。弘恭、石显命令二人控告萧望之等图谋罢黜车骑将军史高,并挑拨皇上与许、史两家皇亲的感情。写好奏章,专等萧望之休假不在的时候,上奏刘奭。于是,刘奭把这件事下达给弘恭查问。
萧望之回答弘恭说,外戚在位多奢侈淫乱,我想扶正国家,不是干不正当的事(萧望之这话一说,即是承认自己确实挑拨了皇上和外戚之间的关系)。弘恭、石显向皇上禀告说,萧望之、周堪、刘更生结成党羽互相提携,屡次诬陷控告大臣,诽谤离间内外亲属,妄想擅权,为臣不忠,欺骗皇上,请谒者招致廷尉。
当时刘奭刚即位,不懂“谒者召致廷尉”就是下大狱的意思,于是批准。过了几天,刘奭召见周堪、刘更生,左右汇报说是关在狱里。刘奭大惊,说,不是只让廷尉(司法部长)跟他们谈个话吗?
刘奭责问弘恭、石显,哥儿俩叩头认错。
刘奭说,赶紧把他们放出来啊。
弘恭、石显琢磨着,如果周堪、刘更生官复原职,形势将大大不妙,于是,拜托史高向刘奭说,陛下刚刚即位,教化天下的德政还没有实施,就先把太傅给办了(萧望之是太子太傅),而且把九卿级的官员下了大狱(周堪、刘更生),如果天下得知是出于程序上的错误,陛下面子上实在不好看,不如先把他们免职,表示政府没有错误。
于是刘奭下诏给宰相、御史大夫说,前将军萧望之做朕的师傅八年,没有别的罪过,现在事情也过去很久了,只因年级大了,记忆不好了,可赦免萧望之的罪,免去前将军、光禄勋职务,周堪、刘更生,贬作平民。
衣赐履说:联系上下文,应该是周堪、刘更生吃了几天牢饭,萧望之并没有入狱。
数月后,刘奭封萧望之当关内侯,食邑六百户,加给事中(御前监督官),每月初一、十五朝见,座位次于将军。
刘奭再征召周堪、刘更生,打算任命为谏大夫;弘恭、石显又是一通猛喷,刘奭改任二人中郎(皇家警卫官)。
刘奭器重萧教员,想拜他为宰相。弘恭、石显及许、史子弟、侍中、诸曹(宫廷政务署各部门)都冷眼观看,找机会下手。
这时,正好发生地震,刘更生找了个远房亲戚,上书说:
发生地震,全都是因为弘恭、石显,而不是针对三个匹夫的(萧望之、周堪、刘更生)。我认为,应该罢免弘恭、石显,处罚他们遮蔽贤良。擢升萧望之等,疏通贤能上进的道路。只有这样,国家才能走向太平,灾异才能停止。
奏章呈递上去,弘恭、石显怀疑是刘更生指使人写的,要求刘奭准许追究,刘奭批准。于是,逮捕那位亲戚拷打,发现果然是刘更生指使。于是,再次将刘更生免为庶人。
衣赐履说:从《通鉴》和《汉书》的倾向性来看,都认为弘恭、石显是小人,萧望之、刘更生等为君子,语气上也颇有同情之意。然而,刘更生上来就说地震是因弘、石二人而引起,这种毫无根据的东西,是当时宫斗的重要武器之一,既然刘更生可以说是弘、石引起的,那弘、石当然也可以说是刘更生引起的,这个武器有没有效果,则完全取决于皇帝站在哪一边。
就在这时,萧望之的儿子散骑(护从顾问)中郎(皇家警卫官)萧伋上书申诉萧望之前事(移送司法),事情下达有关部门,回复皇上说:
萧望之正月间被指控的罪证,十分明确,没有诬陷。他却教唆儿子上书,声称无罪,失了大臣体统,这是大不敬,请允许逮捕审讯。
弘恭、石显等知到萧望之向来高节(好面子),受不得屈辱,建议说,萧望之以前辅政时,想排挤许章、史高,独揽朝政,侥幸没有判罪,又赐爵封邑,让他参予政事。然而,他居然还不悔过服罪,心怀不满,教唆儿子上书,把过错推到陛下的头上,完全是倚仗自己是陛下的老师,摆老资格。如果不住几天监狱来挫挫他的威风,就无法让他服气,陛下即令再加给他恩典,他也不会感激。
刘奭说,萧教员素来刚直,我恐怕他不肯接受逮捕啊。
石显等人说,皇上啊,人哪有不怕死的?萧望之所犯不过是言语上的小罪,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刘奭批准。石显等密封诏令交给谒者(皇家礼宾官),敕令召见萧望之时亲手给予,于是命令太常(祭祀部)急派执金吾(首都长安警备区司令部)所属部队疾行包围萧望之家(柏杨先生注:萧望之住杜陵县【陕西省西安市东南】,杜陵县是以宣帝刘病已坟墓为基础而建立的县城,属太常管辖,而不属京兆尹【长安市政府】。所以命就近征集附近的警备部队,目的在制造恐怖气氛,逼萧望之自杀)。使者到了,召见萧望之。萧望之准备自杀,夫人劝阻,认为不是天子的意思。萧望之就问门下学生朱云的意见,朱云崇敬有节操之人,就劝老师干脆自杀得了,何必受辱呢。于是萧望之仰天长叹,说,我曾经位列将相(当过御史大夫、前将军),现已六十多岁,这把年龄还要进大狱,苟且活命,这也太丢人了吧!对朱云说,赶快配制药来,不要耽误我去死!竟然饮鸩自杀。
这一年,是前47年。
衣赐履说:鸩读如震,是传说中的一种鸟,把羽毛放到酒里,就成毒酒,饮下必死。真不知道“鸩”这种东西是真是假?
刘奭听说萧望之自杀了,又惊又怒,一掌拍在桌子上,说,我就怀疑他不肯进监狱,现在果然害死了我的好老师!
然后,哇哇大哭。正值中午,太官端上御膳,刘奭难过,拒绝吃饭,只是呜咽流泪,弄得左右跟着一块儿哭。之后,刘奭把石显一干人召来责问。石显等人连忙脱下帽子,跪在那里请罪,刘奭最终没有惩处他们。
衣赐履说:石显等人对刘奭的个性太了解了。
萧望之虽是自杀,但先前是定了罪的,有关部门请示,是否撤销萧家的爵位和采邑。刘奭不准,下令萧望之长子萧伋袭关内侯。刘奭对萧忘之甚是怀念,每年春季都派使者到萧望之墓地祭拜,这项活动一直持续到刘奭本人逝世为止。
本年,弘恭病死,石显担任中书令,继续书写大太监的传奇。
衣赐履说:弘恭和石显,都是太监。从石显开始,中国历史上出现了太监专权这一独特现象。武帝喜欢美女,弄了好些美女在后宫,这就需要大量的太监才方便一些。武帝、宣帝都是强势君主,太监想专权不容易。但是,当刘奭这样的货色上来之后,极度缺乏决断力。比如,他可以一直到死都去拜祭萧教员,但是他不能为萧教员报仇,他甚至不能分辨,萧教员究竟是怎么死的。当帝王成为这种人时,才一下子使得专权大家庭出现了划时代的新成员——太监。
另,关内侯似乎是不能继承的,刘奭下诏让老萧的儿子继承爵位,可能算是特殊恩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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