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天涯，你在咫尺

飞蛾与火焰4

  万事开头难。这句话我觉得其实可以这样理解，两个人之间一旦有了一个好的开端，那么接下来的事就是水到渠成了。当嘉南的情绪好起来以后，连我都没有想到，我们居然会第一次见面就有这么多的话说。

    然后我看到了和网路上那个“爱飞”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吕嘉南。而我，也根本没有想到，一个刚完成从学生到职场的角色转换就可以若无其事地忍着脚趾被高跟鞋打出好几个大血泡的剧痛，然后面对最刻薄的客户们嘲讽的，轻蔑的眼光报以最标准的微笑一一这个女孩内心的坚强和自尊心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步。

    所有人都小看了她，别人避之惟恐不及的公认最难对付的客户被她一个接一个斩于马下，仅仅半年的时间，初出茅庐的小丫头就当上了“神州保险”上海分公司最年轻的主管，据说创下了提拔最快的记录。很有几个无聊的家伙怀疑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潜规则的交易，然而这一切的背后她所付出的努力到底有多少，是别人的一倍、两倍，还是三倍？当然就被他们理所当然地忽略了，所有的辛酸，只有自己才知道。

  敏锐地注意到我肃然起敬的眼神后，她轻描淡写的说；“’每一个稍微有点出息的家伙其实都是逼出来的。”

  好吧，我承认，其实她比我想象中还要坚强，可是每一次听到她若无其事地说着生活中的那些艰辛，我还是仍不住会心疼，即使明知她最不愿意接受的就是别人的同情。

  所以在认识她一个月之后，我提着装满了黑米粥的保温桶出现在她面前一一因为之前两天闲聊时她无意中说到自己有贫血的毛病一一见鬼，当时我一脸得意的样子一定蠢得到家了，所以才连她忽然变了脸色都没有注意到。

  “你煮的？”

  “当然。”我兴奋地说；“黑米、大枣、莲米、百合……嘉南，我问过别人了，只要经常吃这个，你贫血的毛病很快就会好的。”

  “你怎么知道我贫血？你凭什么自作主张要我吃这个？你又知不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来安排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她毫无来由的提高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种让我瞬间从头凉到了脚的冰冷。

  “我……那我现在道歉好吗？”说真的，直到那一刻我还是没能弄清她到底为什么会反应这么激烈，我小声地说；“你忘了，那天你自己说的，早上刚起床就忽然觉得头晕目眩差点倒在了地上，你还说这只是小毛病，可你却忽然想到自己会不会死掉。”我看着面前这个始终倔强地咬着嘴唇的女孩，那段时间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干练一点，她留着短发，就在那一刻，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犹豫、感动，还有害怕，然后我忽然明白了，她莫名其妙的发脾气就是因为这个，是的，害怕，就像一只软体动物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藏在厚厚的壳里，对感情这种奢侈的玩意有着一种天然的恐惧。

  我开始怀疑，这些天以来她是不是一直都在考虑结束我们之间这种暧昧的状态？

  “别这样，嘉南，我知道你很坚强。”我忽然觉得很疲惫，被一种强烈的无奈和挫败感包围着，以致连声音都变得有些颤抖；“我只是心疼你。”

  老实说，这句话冲口而出的瞬间让我紧张了好一会，毕竟当时我们认识才不过短短一个月，我甚至都已经做好了被她扫地出门的思想准备。然而她一下子呆住了似的，怔怔地看着我，眼睛里似乎有些慌乱，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然后手肘无意中碰翻了桌边的保温桶。

  “咚”的一声闷响，内胆爆开成了无数明晃晃的碎片就像揉碎了的月光，花了我好几个小时功夫才熬好的黑米粥在地板上冒着腾腾热气暗香浮动。

  “咚” ，“哎呀”，在手足无措的呆了几秒钟之后，我们几乎是同时蹲下来准备抢着收拾，然后两个人的头就重重撞到了一起。再然后，我们一起揉着头笑了。

  在我坚持着把有可能会划伤她手的大块碎片捡干净之后，嘉南开始默默清扫着地板的一片狼藉，整个过程她都刻意低着头不和我的眼神接触，我并不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我说过了我是个对感情比较迟钝的人，可是直觉让我知道，就在今天，就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之内，我们之间一定会发生一些我一直在隐隐期待的事，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说；“要不，咱们去那家咖啡馆坐会，就是第一次见面的那家？”这一次，她变得非常出人意料地乖巧，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回忆中的画面在嘉南真正成了我女朋友那个下午的时候戛然而止，终于天亮了，尽管姗姗来迟的黎明让人不由得联想到古时候缠了小脚的女人，但无论如何它毕竟是来了，悄悄地，不动声色地来了。那么，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银河宾馆、徐家汇、打浦桥、龙阳路地铁站……我透过巴士的玻璃窗看着沿途经过的一个个车站，平静的心情连自己都有些奇怪，但是我不想勉强自己用某种矫情的方式来向这座我呆了整整八年的城市告别，顺其自然就好。那么，嘉南呢？这时候她在做什么？我意识到自己正在被一种奇怪的矛盾心态所左右着，害怕等会下车的时候看到她又隐隐有些期待，可是，真的见了面，我又能说些什么呢？于是我用力地摇了下头一一还是不要去想这些令人头疼的问题的好，我的头已经足够大了。

  在机场门口下车的时候，我看了看时间，还早，离起飞还有一个半小时，我忽然想抽一支烟，然而习惯性地把手伸进口袋的时候却只摸到了一本薄薄的病历，然后上次那个医生令人厌恶地，因为见惯了太多生死而变得机械而冷漠的声音就鬼使神差地从脑子里冒了出来。我看了看另一头那几家有香烟出卖的小商店，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住了没有过去，当然并不是因为那见鬼的医嘱，而仅仅只是一一我懒得走。

  这个冬天上海的天气让人失望，天空阴霾得就像某个冷兵器时代刀光剑影的战场，清晨冰冷的空气像带着凛冽的杀气施虐着皮肤，然而最糟糕的还不止这个，那种悲凉仿佛是从心底里透出来的，一个勉强还可以后者脸皮宣称自己是年轻人的27岁的男人，谈不上帅但样子还不算太对不起观众，有一份还说得过去的工作，一个比他小六岁的女朋友……在很多人看来这一切也许算不上什么，和大多数人细水长流的人生没什么区别，可是我却花了整整八年才得到这些，而失去它只用了半个月。

  上海是一座现代化程度很高的大都市，在这样的城市里讨生活你的招子就得放亮点，换句话说，你得明白，你所看到的温情脉脉只是表象，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已经脆弱得到了一戳就破的地步，而大家之所以还保留着那张纸，说穿了，并不是还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虚伪。

  而我和嘉南，怎么说呢？对于这座城市而言，我们是叛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