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第60章 旧梦重温

季大夫严肃的目光从老花镜上方投过来,看得陈绍有点发怵。

习惯了美国心理诊所的宾至如归,陈绍总觉得在中国的公立医院看精神科医生特别别扭。她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拜错了菩萨,应该找个莆田系医院的心理医生没事催催眠倾诉一下有的没的情绪,而不是到这严厉得像妇联主任一样的季大夫这里每月报告用药情况。

季大夫此刻正拧紧了眉头,盯着她的血液报告开始敲打她:“你这个状况半个月前就应该过来!早就该开始加药了,拿不准你就来问我呀!当真觉得自己久病成医了?你们都自己能治了还要我们医生干吗?”

陈绍低头看着自己局促地左右搓着的脚尖,心想以前在学校里作为”别人家的孩子“老害得同学们挨训,果然是要遭报应的。季大夫反复要求她带家属一起来听病情,感觉就像差生被通知开家长会,搞得她总想去把小区门卫大爷哄过来冒充她老爹。

耐着性子听完了用药指示,陈绍小心翼翼地拿出手机请示:“季大夫,我最近接了个案子,代理人精神状态好像不太对劲,搞得我也老睡不好觉琢磨这事儿……您能帮我看看不?”

季大夫显然不想搭理她,扭头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陈绍厚着脸皮打开了闻宇那段霸榜微博热搜的著名视频,把声音开得老大。

“先是用家里的菜刀,发现不好用,就去商场买了把电锯。”

“是在卫生间浴缸里进行的么?”

“是,网上说先要放血。”

少年平静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诊室里响起。虽然听了无数遍,陈绍还是觉得手臂上汗毛倒竖。季大夫的眼睛终于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她赶紧心虚地停了视频。

“小陈啊……”精神科大夫一脸怨气,语气里是满满的恨铁不成钢,“当初是吴主任特别关照让你来我这里治疗的。吴主任待他的博士生都跟自己的孩子一样,你是他学生的女朋友,那就跟他的儿媳妇一样。所以吴主任也特别交代我,一定照顾好你,把你治好了,以后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陈绍配合地把头低到胸口,装出一副悔恨莫及的样子,心里不服气地抗议:“谁不是正常人了。。。”

季大夫懒得理会她的小九九,继续恨恨地敲打:“你自己说说,这一年多你好好配合治疗了吗?让你每个月至少来一次,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药也说停就停。跟你说了要换个压力小的工作,要不然暂时先别工作也行,你呢?还去创业?还接这种风口浪尖上的案子?你是嫌最近两年精神状态太正常了?”

“季老师。。。”眼见这位大妈越说越激动,陈绍索性祭起久不使用的撒娇大法来,伸出两根手指扯了扯季大夫的袖子,“您就可怜可怜我,给我指个方向吧。。。这案子快成我的心魔了。。。您就看一眼,凭您这经验,帮我看看这孩子是不是有共情障碍?我得帮他想辩护方向啊。。。”

“啪”的一声,季大夫把手里的笔拍在了桌上。“要鉴定也是去找专门做司法鉴定的医生,你跑来我这边浪费什么时间?我是对你负责,又不对这个杀人犯负责!”

眼看求助无望,陈绍也只好悻悻的收起手机,乖乖拿起新开的药单,道过谢准备告辞。

“小陈啊。。。”走到门口,季大夫在背后又叫住她,“你就对自己上点心吧!年岁不小了,难道以后不想结婚要孩子吗?”

陈绍一怔,回过头来看着中年女大夫一脸的关切。从她肩头往后望去,花雕坐在诊室的窗台上仍然若无其事地吃着手,一双小胖腿悬空晃晃悠悠。这么多年了,这个只存在于她想象中的便宜弟弟还是三四岁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有要长进到当舅舅的意思。

“是啊小绍,我也想早点抱外孙呢。。。”冷不丁耳边一个恻恻的声音响起,她在惊骇中回头,看到久违的妈妈站在诊室门外,仍然穿着那件Gucci套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向她的眼神里是无尽的慈爱。

“一……一定记得吃药!”陈绍的声音开始颤抖,脚下不由得加快了速度。天无绝人之路,幸好她可不只认识一位精神科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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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绍把手机靠在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等待微信视频接通的当口顺便整理一下电脑杂乱的桌面,才发现自己最近存储的文档大多都是闻宇案相关的判例和法条。她自问似乎对这个案子有点过分的执着,最近耽误了大把时间在上面。想起还眼巴巴等着她“为AI赋予灵魂”的丁东,顿时觉得未免对不起创业伙伴。

正思绪纷繁间,视频接通了,Ed的脸出现在手机屏幕上。两年多过去了,人生赢家的脸依然英气逼人,连发型都没什么变化,似乎只是离开去过了个周末。

陈绍举起手边的一本书给Ed晃晃:“你推荐的那本The Boy Who Was Raised As A Dog,我找到了中文版,就是这本《登天之梯》。已经读完了。”

心理医生职业化的和煦目光透过镜头:“还是一读英文就头疼?”

陈绍避开他的视线偏过头去,想起自己遥遥无期的LLM学位,眼看着补考的期限都快过了,她还是难以面对课本。可能这辈子都无法重回那条路了。

Ed何等敏感,立即调转话头:“那你觉得这本书里描述的情况跟你的client符合吗?”

听到Client这个词,陈绍赶紧澄清:“闻宇算不上我的当事人~他妈现在争取到了给他指定一个辩护律师,据说是国内特别有名的刑事律师。现在我的角色嘛……只能算是一个热心路人吧。最开始只是想蹭蹭这个案件的热度给Lawrence拉点免费曝光。可见了那个孩子,我总觉得心里怪别扭的,想要为他做点什么。”

陈绍努力辩白的时候,Ed的目光透过屏幕静静地审视着她的脸,似乎有点走神。良好的职业习惯终究帮他压下了叙旧的欲望,只言简意赅地问了下一个引导性问题:“You think he's innocent?”

“他不无辜,只是有点可怜。”陈绍果断地更正,翻开那本《登天之梯》读出一段她标注出的文字:

“间歇性的关爱总是被忽略所打断,这样的环境对孩子来说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状态了。大脑需要模式化的反复刺激,才能健康发展。而一个婴儿的恐惧、孤单、不适和饥饿只能得到零星的不可预知的缓解,这回使其压力系统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利昂在恐惧和需要是,没有得到持续和关爱的回应,他就永远无法在人际交往中发展出正常的联系,也无法从压力中解脱出来。他只学到一件事:他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己。”

Ed点点头。虽然他没有读过中文译本,但还是听出这正是《登天之梯》(英文书名“The boy who was raised as a dog,一本儿童心理咨询师写下的关于问题儿童的诊疗笔记)里的第5个故事——《最冷酷的心》。那个后来被鉴定为“反社会人格”的16岁男孩利昂,闯进邻居家残忍地杀害了两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并且奸尸。事后他并不为自己的暴行感到愧疚,只是后悔为什么没有及时处理掉沾血的鞋子以至于败露。当陈绍向他求助,描述闻宇的情形时,他第一个想起的就是这本书里的这个可怕故事。

“利昂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被妈妈整天丢在小床上不闻不问,这跟闻宇小时候的经历特别像。如果按照这位作者的解释,利昂的暴力行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有严重的共情障碍,那么闻宇很可能也有同样的精神问题。虽说这不足以为他脱罪,但我认为他至少应该有权利接受精神疾病的司法鉴定,供法官在量刑的时候参考。”

陈绍字斟句酌说得很慢,脑海里不断闪现出那个拥挤库房里孤独的小床,和小床上哭得嗓音暗哑的孩子。花雕默默地站在小床边,恋恋不舍地把总放在自己嘴里嘬着的手指伸进床栏,放到孩子干涸的唇边,试图安慰有气无力的小婴儿。

Ed只微微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却不置可否。陈绍说着说着渐渐停了下来,或许是意识到自己正在求助于一个最不可能帮到她的心理医生,不由得有点发窘。沉默一旦占据上风,就像胶水凝住了空气。两个曾经相许终身的人隔着镜头相望,这场景本该有些哀凉,此刻更多的感觉却是尴尬。

陈绍熬不住,下意识地抬起手来遮住眼眉。西方人本来就讲究交谈时眼神相接,心理医生的灼灼目光更是让人觉得灵魂在裸奔,即使脸皮厚如陈律师,此刻也觉得有必要没话找话说上两句。

“额,这个……”陈绍犹豫着要不要问Ed在国内是否认识做司法鉴定的精神科医生,可想想多半跟秦珊有所交集。期期艾艾之间,倒是Ed开口了:

“最近还有看到你弟弟吗?”

“欸?”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客厅另一边阴暗的角落亮起来一点,正低头玩乐高的花雕举起手来,沉默地表示“前姐夫我在这里”。小鬼这些年年龄没有长进,装备却鸟枪换炮,各种新潮玩具都配备了起来。想来也是因为陈绍偶尔到耿秋家里跟人家女儿玩玩,终于明白了点小屁孩都在玩些啥,于是在想象里也给弟弟装备了一大堆,反正幻觉又不要钱。

陈绍咬了咬嘴唇,不情愿地点头。

“你妈妈呢?”Ed似乎并没有打算放过她,继续盘问。

陈绍呼出一口气,偏头想了一会儿,似乎上次在季大夫的诊室是老妈最近难得的一次出现。

“他们怎么样?看起来状态好吗?”Ed问得云淡风轻,仿佛是在问候真实存在的小舅子和丈母娘。

“不怎么样……”陈绍有点懊丧,“花雕总想去安慰在小床里哭的小闻宇,我妈上次出现的时候居然在催我快点结婚生孩子。”与这两个阴魂不散的幻象相处十年,她也早就接受了Ed的诊断,相信他们并不是鬼,只是自己失控的大脑里两个固执的想象。只是如Ed所说,抑郁症和精神分裂分明就是两条不同的病理轨道,她恐怕真的是不世出的天才,才能完成精神病史上罕见的高难度动作,把这两种症状都得上了。

Ed支着下巴认真地分析起来:“看来最近你潜意识里两个大心愿,一是帮助闻宇,二是搞定你那个医生男朋友。”

陈绍啐了一口:“有点新鲜的没?他俩干什么都解读成我的潜意识,要么是压力太大,要么是欲求不满。就你们心理医生来来回回那几套说辞,跟算命的差不多,赶明儿我都能去开个诊所了。”

看到陈绍这虎虎生风的状态,Ed倒是似乎放心了些,却不打算放过刚才的话题:“Subconcious(潜意识)本来就比Concious(意识)来得直接。那你想明白了没有,到底是想结婚了,还是想生孩子了?”

“欸我说你这人会不会聊天儿。。。”饶是以陈绍厚如城墙的脸皮,这个话题仍然接不下去,干脆把水搅浑:“我亲爹都不敢这么问我,您也管太宽了吧?我结婚您是打算要随份子吗?红包好歹包大点,本来我都差点能分你一半家产呢!”

视频那头的Ed似乎被她的气急败坏逗乐了,自顾自笑了起来。以他对陈绍的了解,这家伙越是心虚的时候就越张牙舞爪,此刻活脱脱像是在靴子里发现了一条蛇,看来最近这个结婚生子的话题把她折磨得不轻。

然而陈绍的生气也不全是掩饰尴尬。这厮三年前把自己得罪得那么狠,现在又跑来充情感导师。她现在成了高龄剩女不都是拜他所赐?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破关系……正哀叹着自己遇人不淑交友不慎想挤兑Ed两句,抬头却发觉他未免笑得也太久了。

“哎,哎!”陈绍伸出手指,叩了叩电脑摄像头,试图停止Ed膈肌抽筋式的假笑,却看到对方把脸埋进手心,似乎在努力深呼吸平复情绪。

再度陷入尴尬的沉默,终究还是Ed先开了口:“Shao,我知道或许我没有资格再让你信任我。但是如果,只是如果,你想结婚了,但那个人给不了你想要的照顾,三年前我的offer仍然算数。”

陈绍深吸了一口气。

“不止这样,甚至……”似乎还嫌这情节的神转折不够劲爆,Ed又坚定地补充:“如果你想要孩子的话,我们可以去领养一个,我可以负担所有养育费用。你知道我虽然不太喜欢小孩,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陈绍手忙脚乱地摁断了微信视频。

她从桌前不知所措地站起来,把指甲塞到门牙间胡乱咬着,似乎只有这切实的破坏感才能压制住此刻翻涌的情绪。她实在是太幼稚,以为时过境迁,两个人都可以平静地嘲笑当年关于婚姻和幸福的幼稚设想,继续把对方作为生命中最熟悉的朋友和最忠实的秘密保守者来守望相助。作为一个有智商、有理性的成年人,她觉得自己比那些恋爱脑小妞成熟了不知道多少段位。然而Ed的理性,显然已经超越了她能理解的范畴。

所有的动摇,背叛和遗忘,似乎没有对他的选择产生一丝影响。年轻的心理医生依旧温和地笑着等在原地,准备好分享给她他的姓氏,美国身份,和繁花似锦的前程。她陈绍上辈子一定是拯救了地球才摊上这么一位活雷锋。毕竟当年,是她还没走进婚姻,就破坏了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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