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于2020年8月23日发表在 «A coming of age story»: David Wilson talks about his collaboration with Shoma Uno
作者:Mikhail Lopatin 翻译:@白鲸号
【译注】Mikhail Lopatin于2011年获得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音乐学博士学位并任教,之后于哈佛大学意大利文艺复兴中心及牛津大学圣休学院从事访问学者工作,热爱花样滑冰特别是宇野昌磨选手。本文获得作者同意翻译并发布,严禁非声明原创转载。
似乎已经没有必要再来介绍David Wilson了:拥有30年从业经历的杰出花滑编舞师,为众多选手创作过令人难忘的节目,有些甚至帮助他们在世锦赛和奥运会上夺冠,其他的一些也留下了自己的印记。你会发现这其中包括了不同时代最顶尖的运动员,从1990年代至今:伊藤绿、Marie-France Dubreuil & Patrice Lauzon、金妍儿、费尔南德斯、羽生结弦等不胜枚举。
最近这个长长的名单中出现了一个新的名字,冬奥会亚军、两届世锦赛亚军、四届全日锦标赛冠军、2019年四大洲锦标赛冠军——宇野昌磨。本次访谈主要是围绕着这个新近的合作而展开,当然也不仅限于此。David非常慷慨地与我分享了他过去30年作为教练和编舞师的经历。因此除了Shoma,从我们的讨论中读者还会发现很多以往和现在都很熟悉的名字,不只是宇野昌磨还有他在名古屋的滑冰俱乐部、他的教练们以及日本深厚的花滑历史——而Shoma正是其中不可或缺乃至堪称典范的一员。
前奏。曾经:名古屋滑冰俱乐部时期,1997-2003年
—David,我想从聊聊你和Shoma合作的背景开始我们的访谈。据我所知,从1990年代你就开始给名古屋滑冰俱乐部编排节目了,比如伊藤绿、中野友加里、恩田美荣以及传奇教练山田满知子门下的其他一些选手。
—没错!这一切开始于我被邀请为伊藤绿的复出做编舞,她本来是打算在1998年长野冬奥会上复出并参加角逐的。所以在1997年我飞到日本为她编排了一套短节目和一套长节目。从上一次参加奥运会算起,她成为职业选手而离开赛场已经有几年的时间了。而我当时还很年轻——只比她大三岁,是一个缺乏经验的年轻编舞师。我只为一两位达到国际水平的选手编过节目,所以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重大的委托,我感到非常荣幸但也着实诚惶诚恐!
我做了精心的准备抵达日本:我为她和教练山田满知子找了一些音乐,山田教练真是位了不起的女士,我称她为“日本的索菲亚·罗兰”,因为她非常有魅力而且言谈举止近乎欧洲风范。她很照顾我,并且非常欣赏我为伊藤绿所做的编排,尽管如此在冬奥会前的两三个月她还是决定放弃复出。我们编排了整套的短节目和长节目,我飞到日本两三次,同时也向日本冰协和裁判咨询了他们对节目的意见——每个人都很兴奋——但遗憾的是她最终没能复出。我当时很受打击,我们编舞师通常都会尽量弱化自我表现,但生命中会发生让人特别兴奋的事情——很难不为之感到骄傲。
—所以你希望让人们看到这些节目?
—是的,我希望大家能看到它们!伊藤绿曾经以擅长跳跃和摔出场外的可爱日本小女孩而为人所知,当我逐渐了解她——发现她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可爱而且非常优秀。我们在一起工作非常愉快,合作成果也真的很棒。可惜大家看不到,我的确有点失望。不过山田教练非常欣赏我的工作,并在第二年又邀请了我。这真是个惊喜!我本来以为我和日本花滑的露水姻缘已经彻底结束了。
伊藤绿决定参加王子酒店的巡回冰演——这是日本的重要冰演,往往行程长达几个月并且每晚都有演出。山田教练请我为伊藤绿编排两个表演节目,同时开始跟她的年轻女选手们一起合作。中野友加里当时在青年组,只有九岁左右。她特别可爱而且非常出色!山崎亚里纱是一个非常有天赋的少年组选手,还有恩田美荣等等!所以我在日本待了三个星期每天要工作10个小时,有时他们甚至邀请我为一个小男孩编排了一个开场表演——我接受了而且非常乐在其中。从那之后的六年里,我每年都要去日本两三次,每次待上两三周。我整个三十几岁的时间几乎都是在日本工作中度过的。
一、与Shoma的合作,2016-2020年
—现在让我们快进到2010年代你和Shoma的合作——能跟我们说说是怎么开始的吗?你第一次给他编的节目就是2016-17赛季的表演滑节目《This Town》...
—是的,我在长节目《Dancing on my own》之前为他编过两个表演节目。第一个是Niall Horan的《This Town》,第二个就是Harry Connick Jr.的《Time after time》。所以我们培养了良好的关系,可以说我对他多了一些了解,虽然只是每年一个星期而已,因为编舞进行得非常顺利。但当他们找到我为他的比赛编排节目时,我非常感谢之前的这些经历。
我觉得这并不容易,尤其是为所谓“顶级选手”编排节目,他们已经成名而且获得了奖牌,如果你并不认识这个选手但要为他们选择音乐并决定编舞的方向就更加困难。你可能熟悉他们的滑冰风格、他们滑行和动作的特点、以及他们在冰上的形象,但你未必了解他们是谁、他们的性格如何、或者他们内在的灵魂。而我作为一个艺术家来说,对这些才是更感兴趣的。我对他们曾经在展示出来的“冰上人格”并不是很感兴趣——我更希望去了解这个人,尝试着去发掘他们没有表现出来或没有经历过的东西,然后融入到他们的节目中。
所以,我很幸运在之前与他有过合作,虽然我不敢妄言对他特别了解,不过他的经纪人大滨和我分享了很多他成长和花滑的经历,通过这些信息我能够稍微对Shoma多了一些认知。
—这次邀约对你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吗?还是说仅仅是你和名古屋滑冰俱乐部长期合作的一个部分而已?
—其实与我跟名古屋的渊源可以说是完全没有关系。我跟他之前的教练樋口美穂子非常熟,因为她是山田教练的助理并且为很多小孩子编过节目。除了为伊藤绿编舞之外,她曾经在我之前其他的工作中协助过我,我们总是一起工作。
当我前两次受邀为Shoma编排表演节目时,他还是跟樋口教练一起训练的,但当他经纪人请我为他编排比赛节目时,情况就不一样了。对我来说这很伤感,因为我很喜欢和那个团队进行合作,仿佛回家一样,真的有一点遗憾。我觉得是他、他经纪人和他妈妈提出的想法,他们有兴趣跟我一起合作。我认为与我和他之前教练团队的合作是没有关系的,否则他们两三年前就会找到我了。
—在你之前的采访中,你强调了选手和编舞师之间长期稳定合作的重要性,只有经过几年的密切合作才有可能看到成果。那么如此说来,你将如何评估你和Shoma之间的合作呢?在合作了两个表演节目和一个比赛节目之后,可以说现在已经磨合得很好了吗?
—我经常提到,在职业生涯的开始我真的被宠坏了。我最早的合作选手之一是Sébastien Britten,一位非常有天赋非常优秀的加拿大花滑选手。他在1995年赢得了加拿大锦标赛冠军,加拿大最顶级的选手之一,还参加了1994年冬奥会。他被认为是同时代滑得最漂亮的选手之一,备受尊敬。当时的裁判圈有这么一种说法:“哦Sébastien,只要你能完成一个3A,就可以站上领奖台。” 他跳3A的确有困难,但其他方面都棒极了。在我职业生涯的一开始我们就合作了——真的是我开始执教的第一年,我就成了他的编舞师——然后我们开始了长达十年的密切合作。对我来说真是一段特别难得的学习经历!我对他和他的教练真是感激不尽,能够在那么多年里一起发展、成长和学习。在那之后我和Jeffrey Buttle、Joannie Rochette、Cynthia Phaneuf、美国的Alissa Czisny等诸多选手都建立了长期的合作关系。
—当然还有金妍儿和费尔南德斯。
—毫无疑问,金妍儿是锦上之花!她并没有只是找我合作了一次之后就回去了——她决定留下来。所以,有四年的时间我们都在一起工作一起打磨节目。她离开了布莱恩·奥瑟教练之后,我们依然保持合作。那两年间,我多次去了加州与她和彼得•奥佩加德教练一起工作。她回到韩国之后,也把我邀请了过去。即使她成了职业运动员,我们依然保持着合作。
我很清楚这些合作经历简直把我宠坏了。当然,与一个新选手展开合作总是很有趣的,但我内心里总在想:这会是一次性的合作吗?花滑圈有一种选手每年都要换一个新编舞师的风气。就好像他们买了LV包,然后是Gucci、Armani接着循环往复。而我们现在这个时代有太多优秀的编舞师了,非常多!像Shae-Lynn Bourne、Jeffrey Buttle、Lori Nichol、Tom Dickson,他们一直都在创作非常棒的作品。还有Benoit Richaud,他一直在不断创新,当然别忘了那些俄罗斯和意大利的编舞师们。
现在编舞越来越受到重视,编舞师们正在大放异彩!曾经只有教练最受瞩目,编舞师有一点点被边缘化,很少为人所知。现在我们处在一个观众渴求精品的时代,他们想要创新的、有意义的、打动人心的节目。仅有跳跃已经无法满足他们了!需要更巧妙也更精美。所以一方面因为现在有那么多优秀的编舞师,我可以理解这种像是挑花了眼的风气,但是另一方面你需要去找到能够产生连接并共同成长的人。你需要长期地学习如何把最好的作品带给选手,这在初期的合作中很难实现。有时你很走运:选择了对的音乐,逐渐成型——然后砰,节目很棒!但这很难,最好还是要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
—从这个角度来看Shoma的情况很有意思,因为他和樋口教练有着长期的合作,已经形成了自己的风格。我想知道你是因循了他的风格,还是尝试做一些改变,或者加入一些东西——还是干脆重新开始。
—我倒没有想过这些。对我来说,重要的不是去改变而是去理解。我不会去尝试改变选手,我会去寻找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以及我们可以做些什么。就好像是一个人发现自我的过程,这与一个画家或者作曲家是不同的。当你创作音乐的时候,你是与静默为伍,只有你的想法和你的心。但我是在与人和音乐一起工作。是的,我会有自己从音乐中得到的创意灵感,但这些只有触及到那个人的身上才有意义——因为那个人将要把它表现出来。所以,我的想法毫无意义,除非它们能够感动到选手,让选手感受到它们并且能从中做出自己的创作。
—那么回到我之前的一个问题:你如何评价在这三个节目中与Shoma合作?你成功找到了他的灵魂和个性吗?还是仍在努力当中?
—永远都在努力当中!我觉得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我们已经合作了三个年头,Shoma对于《Dancing on my own》的演绎代表的不仅仅是这一年的合作,实际上我们之前已经合作了两套节目,如果只是第一次合作达不到现在的效果。
—对比这三套节目,我找到了很多相似的特点,有一些比较明显,比如优雅近似芭蕾舞般的手臂动作,或者让人联想起北美花滑风格的轻盈滑行,还有一些比较细微例如用于连接步法和转向的简短大一字,或者标志性的颈部绕环以及一些其他的动作和姿态。
—除了跳跃以外,所有选手都有他们擅长的动作。作为一个编舞师,你需要去想办法把这些动作利用起来。就好像我去你家看到现有的家具,然后让我利用同样的家具把你的家装饰得更好。这就是我们编舞师的工作。当然,我们会试着带来一个新枕头、一把新椅子或者一幅新的画作、改变墙壁的颜色,但我们不可能把你所有的家具都扔掉重来,我们必须量体裁衣。这些选手已经接近顶尖水平,他们已经很棒了。他们有很多很好的家具,墙上也有漂亮的画。如果把它们都扔掉就太愚蠢了,这就是为什么你可以看到那些相似之处。即使他与其他的编舞师合作,你仍然可以看到这些相似之处——因为Shoma就是Shoma,他拥有标志性的风格。
—不过我还是认为他的风格有所改变!
—谢谢!那是我的愿望。当我工作的时候,我的节目就像拼图一样。即使有时可能并不明显,但我不会留下空白让选手只是从这一边滑到另一边。所有元素都是在第八拍、第六拍或者是按照音乐的节拍划分,像拼图里一样彼此适配包括跳跃和旋转。有些选手可能会觉得有困难,如果他们从未和一个像我一样的编舞师一起工作过——他们可能会感觉受到限制,因为他们喜欢按照自己的方式进行改变。而Shoma可以理解,这是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因为我们之前曾经两度合作。在进行比赛节目编排之前,他已经了解了我的想法,也很投入地和我一起合作。
当然我想让他们滑得舒服,但是你不能因此就开始把乐段改来改去。对我来说,编舞不仅仅是重音和高潮段落——而更像是织一张网。我们跟随音乐的起伏、乐句的划分、情感和音调的变化——总而言之是在随乐而动!
二、《Dancing on my own》:歌词
—谈到音乐和歌词,让我们来聊聊《Dancing on my own》这首歌。Shoma在他最近的访谈中说你当时给他发了两首歌而他选了一首。能告诉我们另一首是什么歌吗?或者说在19-20赛季你想和Shoma探索的其他方向是什么呢?在风格和调性上是和《Dancing on my own》截然不同还是有些相近呢?
—另一首歌的歌手是我在一个夜间脱口秀上看到的,一个地下音乐人,在Youtube上很红,不过他就快要签约主流厂牌崭露头角了。他叫JoJi,澳大利亚和日本混血,那首歌叫做《Dancing in the dark》【译注:应为《Slow dancing in the dark》】。
这首歌和《Dancing on my own》有着相似的主题,但完全不同的调性,更多布鲁斯的风格但是通过电子音乐的方式呈现。很奇怪的是,我看到周知方用这首歌做了一个表演滑节目,之前我竟一无所知。
我选了这些歌曲然后请了两位风格迥异的艺术家做编配,一个是来自多伦多的作曲家以及多部加拿大电视剧作的音乐总监Orin Isaacs,我是通过Sandra Bezic认识他的。那种音乐风格正是他所擅长的,所以我请他操刀并且讨论了如何把它改编成适配长节目的版本,但最终Shoma选了另一首。
—所以你发给Shoma的是已经做过了编配的版本而不是歌曲本身?
—是的,我把两首都做了长节目的编配,人声的部分也加了音乐做了规整,比原版歌曲更加丰富。当然另一首我们就没再继续做了。我知道《Dancing on my own》这首歌是因为它是一首热门舞曲,我喜欢Robyn很多年了,年轻一点的时候我常去跳舞。她在乐坛沉寂了差不多十年后带着这首歌重新回归。几年后我听到了一个更偏向民谣的男声翻唱版本,我立刻想到了Shoma——就因为他当时的经历。最初我觉得可以做一个表演滑节目,因为它的音乐不够有力量和多样化到可以支撑起一个成年组长节目。但是我们在蒙特利尔有一位超级棒而且在花滑方面经验丰富的作曲家——他在冰舞圈做过很多工作——即使你只有一段人声片段,他也能由此创作音乐。他可以写一段前奏,或者一段间奏。他能够做出结构,而且非常擅长用管弦乐的形式让人从旋律中脱离,再无缝衔接回到原来的歌曲。他叫Karl Hugo,为我们创作了前奏和间奏并且为整首歌添加了打击乐的层次。
—你似乎已经回答了我想问的下一个问题,不过你也可以补充扩展一下。很多人注意到了《Dancing on my own》与Shoma无教练状态的深度共鸣,让这个节目变得如此的个人化:歌词中主人公的故事与挣扎、Shoma结束与樋口教练的合作而独自在冰场征战,二者交织映照。在歌词主人公的面具之下,我们可以很容易辨认出Shoma的影子。我很好奇在八月你开始编这个节目的时候,在多大程度上考虑了这些平行对照,以及Shoma不稳定的教练状况影响了你在创作时的思考?
—在不过多暴露我所了解的他个人生活的前提下,我只想说其实要比他教练的问题更深刻,深刻很多。这是一个年轻人在人生十字路口的故事,不仅仅只是教练的问题——而是事关你的家庭和你的事业,是一个不得不独立成长的故事。去年Shoma的人生发生了太多事情,他完全孤军作战!不只是没有教练,甚至还没有选定一个新的教练!因此我是在和一个没有教练的选手一起合作,这是我从未经历过的。
我希望让这个节目能够给他力量,从而可以在这首歌中找到他自己。无论何时你要去编一个自传式的节目,它都得是鼓舞人心的。不然就太难了,在全世界面前脆弱地袒露你的灵魂真的太难了。但如果找到一个可以令人振奋的因素,你就可以找到力量从而水到渠成。
糟糕的是疫情发生了。Shoma度过了一个艰难的赛季,这并不意外:太多的混乱、太多的不确定性而且时间又很仓促。虽然他备战的过程很波折,但我感觉他应该可以参加世锦赛的,他说不定可以让很多人大吃一惊。但遗憾的是这一切都未能发生,我们无从知晓。
—本赛季他这套节目的表现可以说是跌宕起伏,在大奖赛法国站他得到了事业生涯的最低分,但之后又绝地反击:在全日锦标赛上表现优异,最后是在海牙挑战者杯的精彩收官。所以随着赛季的进展,我们看到了他最初的孤独转化成了自我认知和自我接纳,然后是重拾目标和信念的快乐,最终得偿所愿。
—一个在圣地亚哥教花滑的朋友当时在海牙带她一个年轻选手参加比赛,我记得她在Shoma滑完之后给我打电话:“天啊,他太美了,他会赢得世锦赛的!太棒了太棒了!”
—在法国站灾难性的表现加深了音乐和歌词中饱含的心碎和悲伤,在海牙你又感受到Shoma重拾的快乐和这首歌“悲伤”主题的微妙并置,对比起来很有意思,两次表演都讲得通——只不过当然差异巨大。
—有意思的是当你滑一个脆弱的节目时,你实际上是在冒险,比滑一个盛大壮丽如《角斗士》那样音乐的风险要大得多。它相对容易,不需要情感的连接,你只需要完成好就行了。但如果是一个更加脆弱、微妙而敏感的节目,你就是在碰运气。不过如果你滑得好,那回报也是巨大的!但袒露你的灵魂总是有风险的。
三、《Dancing on my own》:音乐
—谈到音乐,我想知道你在请Karl Hugo为这首歌做编配之前是否已经考虑到了Shoma的技术构成。你有要求特定种类的音乐要放在特定的位置,还是你让作曲家去主导来自由发挥?
—是的,当然!在成年组比赛,尤其是男子,前三个构成通常是四周跳、四周跳、3A,或者四周跳、四周跳、四周跳。你怎么可能让他们在四周跳的时候除了想着如何把这个该死的四周跳落好,还能顾得上音乐、情感或者任何其他事情?人们需要明白的是在我们的这个时代,选手们正在把自己逼向了人类的极限。我并不是随便说说而已,Shoma、羽生、陈巍都要在表演中编排多个四周跳: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就好比要在四分钟内跑完一英里,然后不停地重复。而且这一切还得在有意义的、华丽的、复杂的、微妙的语境中发生,这就是我们编舞师的任务:当他们实际上是在对抗物理和人类极限的时候,去制造一个有艺术感的幻觉。
这已经不是John Curry可以用3S、3F和3L获得奥运冠军的年代了,那时他可以兼顾艺术美感,我肯定他在练习中可以完成所有这些三周跳。Petra Burka我曾经的教练,以第一个在比赛中完美地完成3S的女选手的身份被载入史册。但在比赛中,她很少做这个跳跃,她曾经完成过一次,但她在参加冬奥会时并没有做,在1965年赢得世锦赛的时候也没有。她跳跃很高,腿像装了弹簧,比其他女选手都要强壮。你知道她对我说什么吗?她说她在练习中完成过她所有的三周跳!甚至是3L——那可是1960年代!但那时,花滑是不一样的,跳跃并不是全部,所以选手也不会把自己逼向极限。现在的挑战是既要完美表达音乐还要完成技术动作,我们才能满意。
谈到有人声的节目,要求就更高了。有歌词有语句,还有故事要讲,在编舞上的要求就会更加关键。不仅是高高低低的音符,激烈与柔和的片段交织——还有词汇、意义、思想、意向和画面。并没有留给想象的空间——我们很清楚歌词在说什么。因此,无论何时我用一个有人声的音乐去编比赛节目时,我都需要一个器乐的前奏。我们会在开始做一点编舞,然后是滑行、四周跳!一点简单合乐的步法连接——不太耗费体力的滑行——又一个四周跳!同样的编排:简单的步法——不太耗体力但很有音乐性的滑行——再一个四周跳(或者3A)!然后我才会编排人声进入,因为我至少需要10秒钟来编排一些适配歌词的动作。
—你在开头所做的就是去呼应音乐乐句对吧?
—没错!这就是我认为最好能和选手从他们小的时候开始合作的原因,当他们来自国外,你也不认识教练或者也不了解他们学过什么——作为编舞师你得赌运气了。真的。我会试着劝说我的选手去训练他们的耳朵跟随音乐乐句,那么每一个交叉步、每一个转三、每一个跳跃前的准备包括转向、起跳到最高点都是合乐的,就会有所帮助。音乐会帮助他们提升,在压力下更加轻松地表现技术动作。
—是否也取决于选手在节目中的专注度呢?
—不,取决于投入度,这是唯一的影响因素。
—不过我注意到Shoma在法国站的比赛中不只是跳跃出了问题,而且他的时机也掌握得不好——甚至在第一个摔倒之前就是。
—他可能是有点抢到了音乐前面。那种导致你抢拍的焦虑也会引发你的失误。想完成好这些四周跳和高难度动作,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影响因素就是时机。跳跃的时机尤其关键——比起跳、体力等其他因素都更关键。这么多年我发现,那些从我的执教中获益最多的往往是那些最投入的选手。
那么你知道谁是最投入的吗?是金妍儿!她自己就是一个非常有音乐性的人:她爱唱歌,声音很美而且爱音乐。她相信我说的话,对她来说合乐不是挑战而是必不可少的。如果她没能合乐,那她就会摔倒。如果你看金妍儿的表演,想要发现她哪怕只有一瞬间与音乐脱节都是很困难的。她是花滑史上最能保持一致的选手之一。
尝试着让其他选手像她那样相信我并不容易,他们有一点天真,以为技术是技术,艺术是艺术,但其实并非如此。花滑必须是二者合一!如果你上芭蕾课或者舞蹈课,你的老师会让你在同一个呼吸中兼顾技术和艺术。技术中包含艺术,艺术中包含技术。
—Shoma在海牙的比赛在技术上和艺术上的表现都相当精准!与法国站相比,合乐做得非常好,让我想问下一个问题。你在一月份去到Telfs和Shoma兰比尔一起打磨了这套节目,你能多告诉我们一些关于这次合作第二阶段的情况吗?你具体做了哪些工作,本来的计划是什么?
—非常棒!我通过金妍儿的冰演认识了兰比尔很多年了。每次我们希望有他,因为你无法想象一个没有兰比尔的冰演。我从未有机会为兰比尔单独编排节目,虽然我们聊过很多次了——但遗憾未能实现。我非常开心地发现,在全地球人当中,Shoma决定邀请兰比尔做他的教练。兰比尔邀请我去和他与Shoma合作,我们也谈了明年给他其他的学生编节目的计划。
我一月份到了那边跟他们一起过了一下节目,看看可以做些什么从而调整得更好更舒服,或者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金妍儿在多伦多的那四年中最棒的事情之一就是,每次比赛之后,奥瑟教练会来跟我说:发生了这样那样的问题,然后金妍儿会说:我想要改一下这里、调整一下那里、我觉得我可以做得更多、咱们试试其他的。作为一个编舞师,能和教练和选手在一起实在是太宝贵了,你可以得到提升作品的机会。我最爱的就是和教练和选手三个人一起工作!最优秀的教练会尽量去和编舞师与选手一起,花时间去互相了解和分享。我们作为编舞师也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很享受那一周的工作,我不记得具体做了什么,但在最后我记得那个节目改进了很多。
—好太多了!在海牙我们看到了节目很多大大小小的变化......
—很多可以让观众看到的细节,可以让选手滑得更舒服的细节——这些细节才是本质。随着赛季进程越接近世锦赛,节目越应该回归本质。我最不喜欢的事之一就是选手不爱跟进,我总是跟他们说:给我打电话!带上我,我们可以一起改进。编舞师需要参与到后续跟进的过程,如果你想要一个会被记住的节目,那这是必不可少的。
—很有意思的是,Shoma的长节目在你去奥地利之前就已经开始发生一些细微的变化了。一个特别的变化就是蟹步下腰,在最初的三场比赛中(日本公开赛、芬兰杯、格勒诺布尔的大奖赛法国站)Shoma做的只是平常的动作,但从第四场比赛(大奖赛俄罗斯站)开始他加了一个手臂的动作去强调一个重要的音乐重音。我想知道这个变化是你的主意,还是兰比尔的,甚至是Shoma自己的?
—我不太记得了,但我觉得应该是兰比尔的,或者Shoma的。我们别忘了:兰比尔自己就是一个天赋异禀的编舞师。他选择做教练并建立自己的学校真是太棒了。我们多么幸运能拥有像兰比尔这样的人来教孩子们,我非常认真地说!有像他一样代表着最精致的滑行、最优美的动作质量的人来教育下一代真的太好了。他做编舞非常好,不过做教练就更好了。有像他一样愿意回馈和分享的人真的给了我对未来的希望。
对我来说非常兴奋能够加入他们师徒,我的意思是,兰比尔有那么多可以传授——他不需要我!他就是一切,一切你能期待从一个选手身上得到的:不可思议的跳跃和旋转技术,还有艺术美感......以及滑行质量!他代表了一个时代,永远会被铭记。所以他想要邀请我合作时我简直受宠若惊。
尾声:宇野昌磨和传承
—我想以最后三个关于你与Shoma合作的问题结束这次采访。第一个,你极大地加强了他作为一个运动员的技术全面发展而且打开了——或者说至少达到从未企及的程度——他的冰上人格里更温柔抒情的一面。你觉得Shoma还有其他哪些方面可以发掘,或者说你想要和他一起发现,你有其他机会可以和他合作吗?你想做一些和已经给他编排的节目方向不同或者更进一步的尝试吗?你觉得这个选手还有我们尚未知晓的其他方面,还具有我们所不知道的潜力吗?
—长期和其他选手合作,我一直都在寻找新的方向——我们曾经做过什么?你还和其他什么有所连接?有所认同?对于Shoma,我还没法说,因为这只是刚刚开始。我们还只是蜻蜓点水,我认为他也只是蜻蜓点水。因为他才刚刚找到他自己,或者说成为他自己。我能说的是,如果我能够继续参与合作,我会寻找一个与我们之前所做大相径庭的方向,但会是他所认同和感受到的东西。那是最重要的——选手需要去感受音乐才能去表达音乐。
—在你和Shoma以及他教练们的合作过程中,有没有你愿意分享的最有趣或者最感动的瞬间?
—最开始在兰比尔参与之前,Shoma没有教练独自训练,只有他和一直跟我联络的经纪人大滨。我给他编完舞之后一度非常担心,他将要独自面对这些。所以我坚持要经常通过FaceTime进行后续交流,回家后我一直在不停地追:“我要看看他的进展!咱们跟他一起去冰场然后用FaceTime跟他直接通话吧!”
我想要确定我的工作对他是足够好的,人们不理解的是后续跟进的过程并不是只为了选手,也是为了编舞师。如果你不了解一个选手,那么在一周之内做出编排就是非常困难的。即使你了解这个选手,你也不知道编排是否合适,我们需要后续跟进让我们的工作和选手相匹配。
所以通过经纪人大滨我们大概FaceTime了四五次,日本的上午对我来说是深夜的时间了。不过也很难看到进展,因为是通过视频并不是你亲眼看到,但我很感谢他们的耐心。作为编舞师我感到很荣幸,因为我感觉到他们是为我才做的。他将要滑这套节目,裁判要给他打分——也要给我打分!粉丝当然也会评判他——但他们爱他——所以他们会评判我!冰联也一样!所以他们花时间给我机会去把节目尽可能做好我感到很荣幸,即使是通过FaceTime。
尽管这不一定算最有趣的瞬间......
—最后一个问题:Shoma给你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什么?是否有某一个动作质量,某一个特点让他非常特别?
—啊这个好回答,日本花滑选手是有传承的......
让我们回顾一下历史,有一段时间花样滑冰是一项肤色很“白”的精英运动,被欧洲和北美的选手所统治。几十年后很多其他国家才努力在世界舞台上争得一席之地。日本花滑在辛勤耕耘了很多年才成为当今的超级强队。
男子选手来说,有几个名字让我印象深刻,比如70年代末非常优秀并且领先于时代的五十岚文男、90年代中期滑行优雅用刃技术绝佳的重松直树。当然近些年也有很多选手让这个名单变得更长,像高桥大辅、羽生结弦还有宇野昌磨,将整个标杆提升到了新的高度。
我觉得日本花滑已经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包括游刃有余的滑行和速度、灵活的膝盖、深度用刃还有兼具爆发力和生命力的跳跃技术。你可以看到武术的历史和他们的生活哲学——融合在了他们的花样滑冰中。
而Shoma就是这些优秀传承的杰出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