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姐

在《董小姐》流行那段时间,我也顺应时尚夜夜站在天桥上唱《夏小姐》。风还是那个晚风,灯还是那个晚灯,人却不再是那个人了。夏小姐对我造成了多大影响我也不太清楚,甚至夏小姐留在我脑海中的印象也渐渐模糊,但我却始终记得夏小姐那双明亮的眼睛,以及她飘在空中轻盈的笑声。那笑声清凉了我一整个夏天。

我也算是一个比较fashion的人,除去传统民谣和经典老歌,我还会唱很多新歌流行歌,《董小姐》算其中一首。我在城市中心的绿化带旁工作,工作时间四个小时,有时候情况好一个晚上能挣五百,情况不好就只能挣个零头,还抵不上一天的饭钱。为了挣钱,我也是拼足了力气,唱高音时卯足劲了嚎,唱低音时生怕惊着了蚂蚁,唱情歌时像深情的王子。有人鼓掌也自然有人嘲笑,我一概回以更加热烈的歌声。但不管是哪方,给钱的才是大爷。

夏小姐就是这里面我最不待见的人。虽然每次都跳着叫着鼓掌说好,但每次都不肯往我面前放一块钱。这让我很是气恼。

一天,听我歌的人走得只剩下夏小姐一个人,我挣得盆钵尽满自然心情happy,我点了一根烟,问夏小姐:“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夏啊。”

“我没问你姓什么,我在问你名字懂吗?”

“你管我叫什么名字啊,知道我姓夏不就行了?”夏小姐一撇嘴,很是不满地白了我一眼。

拗不过这姑娘,莫名地觉得烦躁,想借歌抒情,于是说:“夏姑娘,我给你唱首歌怎么样?”

“要钱吗?要钱我可不听。”夏小姐下意识捂住了口袋。

真是个钻钱眼儿里去的姑娘!我笑两声,烟一灭吉他一背六天就唱上了:“夏小姐,我从没忘记你的微笑,就算你和我一样,渴望着衰老……”夏小姐笑了起来,还露出两个迷人的酒窝,眼睛弯的像月牙一样。唱完歌,我问夏小姐:“你觉得我唱歌怎么样?”

“还行啊。”

“那你为什么一块钱都不给我?”

“为什么要给钱啊,有掌声不就够了么?”

这个小气得可怕的姑娘呵,我不厌其烦地解释:“你看别人觉得我唱得好呢都给我好多的钱,这是他们对我的认同和赞赏,他们鼓励我更加努力。你觉得我唱得好不是该有点表示吗?”

夏小姐头一歪,吐吐舌头:“我没钱。”我真是气急败坏,哪个姑娘出门能不揣个百十来块钱,现在女孩子撒谎都不带打草稿的么。夏小姐又说:“不过,我可以给你掌声和尖叫,给你带来人气哦。”

一来二去我们也变得熟悉起来,我知道了她还在上学,暑假过后就是高二的学生,而她知道了我求职失败,现在正租住在郊区的一群房子里。我问她:“夏姑娘,你怎么这么闲,在我这里听歌从不缺席啊?”

夏小姐头一歪,说:“你唱的歌好听呗,我舍不得缺席么。”我老脸一红,也不好再腆着脸问东问西,只好唱起歌来:“所以那些可能都不是真的,夏小姐,你才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女同学……”

我发现,夏小姐听歌时的神情时而恍惚时而迷惑,原来不是真心在听我唱歌么。我看着她怔怔失神的眸子,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让这个有故事的姑娘感到忧伤?

不知是不是越来越热人都去了游泳池的原因,我每天的收入和支出渐渐打成平手。大多数时候是我弹着吉他唱着歌,夏小姐一个人听我唱歌。夏小姐问我:“你会唱多少歌?”

“记不清了,反正很多。”

“哎,我说。”

“什么?”

“你这样唱歌不行的,天天唱情歌还这么伤感,要是我也不会给你钱的。”说得好像什么时候给过我钱一样,本想反驳,但看着夏小姐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一时又无从反驳。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唱?”

夏小姐清清嗓子:“首先,你必须得唱得让人感同身受。这一点你做得马马虎虎。不过你老是唱半死不活的情歌把人听得昏昏欲睡,怎么给你钱?其次——”

我把玩着打火机,看火苗窜起又落下,落下又窜起,不厌其烦。

“喂——好好听别人说话不可以吗?其次,你得唱轻快一些明亮一些的歌,别老是跟情歌过不去,要正能量——能让人奋发向上的——正能量懂吗?”

听歌的人越来越少,即便我换了唱歌的风格也不见其效,从这里路过的人全都一去不复返。我没和夏小姐打招呼就换了工作地点,去了人来人往的天桥。我仍按照她的建议,唱一些调子明亮更符合大众审美的歌,收入果然乐观。过了十二点,人变得越来越少,我也收拾着准备离开。吉他刚背上,就看见夏小姐站在我对面气鼓鼓地瞪着我。我不知当惊讶还是愧疚,开口说:“你找我找了很久?”

夏小姐翻翻白眼:“谁找你,我是路过!”

我看着她在街灯下熠熠发光的汗,也不揭穿她。小姑娘呵,谁能不说点谎话。我抱起吉他就是一阵疾风骤雨,吼得声嘶力竭。夏小姐斜我一眼:“你有病啊。”

“你有药啊?”我阴阳怪气地回答她。

夏小姐靠着栏杆盘腿一坐,招呼我也过去坐下, 她严肃地看着我:“以后,你不管去哪里都要告诉我。”

岂有此理?我说:“你又不是我什么人,我去哪还得给你打报告?”

只见夏小姐把五块钱放进了我的钱兜,又抽走了四块,她哼哼说:“那这样总行了吧,作为你忠实的歌迷,你是不是该把你的一切情况都反馈给我?”

我哭笑不得,这个“夏监生”呵。夏小姐权当我默认,欢快地哼着小曲,我听着耳熟,却又想不起歌名,于是问她:“这是什么歌?”

夏小姐哼哼:“遇见啊。”

我想起来了,我第一次给女生表白就是唱的《遇见》。

夏小姐捕捉到我的表情变化,说:“嘿嘿,有故事?”

“去去去,别烦。”没发现这姑娘也有八卦属性啊。

我确实回忆起了许多以前的事,高中的,大学的。七年在眼前一晃而过,快得难以去挽留什么。我看着远处璀璨的灯火,看它们一闪一闪,生生不息。即便还是昨天的那盏灯,却也不再是昨天的光了。

缓缓抽完了一根烟,已经是凌晨一点,夏小姐靠在栏杆上睡着了。

一天,从不缺席的夏小姐缺席了,我没有多在意,毕竟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事把人牵绊住,脱不开身。我还是照旧唱我的歌,挣我的钱,好不畅快。就这样一天,两天,甚至一个星期,夏小姐还是没有来,微信也没有上,整个人就莫明其妙失去了联系。按理说十几亿人里少几个人我根本不会有什么感觉,但夏小姐的消失却让我莫名感到揪心。我仍然唱歌,却唱得心不在焉,跑调一直跑到撒哈拉,好在我自我疏导的能力不差,谁愿意整天去想那个听歌只给一块钱的姑娘啊。

就这样淡了对一块钱姑娘的思念,在酷热的夏天每一首歌都好像带上了滚烫的温度,一首歌唱完口干舌燥。天气预报说最近几天会有降雨,我一把伞插在兜里随时预备。然后夏小姐就出现了,令人毫无准备地出现了,她说:“嘿,好久不见。”

我开唱了:“你会不会忽然地出现,在街角的咖啡店,我会带着笑脸,挥手寒暄,和你坐着聊聊天,我多么想和你见一面,看看你最近改变,不再去说从前,只是寒暄,和你说一句,只是说一句,好久——不见。”歌罢我咳嗽两声:“好久不见。”

夏小姐说:“你不好奇我这些天都去哪儿了吗?”

我当然好奇,但我可不想把好奇写在脸上,我哼一声:“一点也不。”

夏小姐靠着栏杆盘腿坐下,她说:“我父母离婚了。”

我啊了一声,不知说些什么,不知该怎么去安慰她,倒是夏小姐呵呵笑了两声,说:“已经过去了,多大点事儿。”

安慰的话没说出口,一时也更加不知怎样打开话题,只好一路把歌唱到底。

和夏小姐的重逢没有想象中的荡气回肠,只有在微湿空气里浮动的感伤。后半夜真如天气预报所说下起了雨,但并不大。我护送夏小姐回家,想起了莫文蔚的歌:“hey,我真的好想你,现在窗外面又开始下着雨,眼睛干干的,有想哭的心情……”

雨下了两天才停,第三天晚上天桥上又是熙来攘往了。还是很热,是人都挤在一起的热。能感觉得到,属于夏天独有的燥热在渐渐褪去,夏天就要在这个城市里谢幕了。站在夏天尾巴上的我,突然觉得恍惚。而夏小姐丝毫没有夏天就要结束了的觉悟,仍旧把我当广播电台每天准时收听。我问她:“姑娘,你暑假作业做了吗?”

夏小姐瞪大了眼睛:“没有啊。”

我说:“暑假都快要结束了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夏小姐满不在乎地挥挥手:“一个小时全部解决足够了。”

“敷衍了事小心挨骂,还是回家去做作业吧。”

“老师才懒得看,”夏小姐眉毛一竖,眼睛瞪得更大,“你是不是讨厌我了,不喜欢我了,所以赶我走?”

天地良心,我可是一点也不讨厌她!我说:“哪有的事,我只是建议,建议懂吗?”

夏小姐冷哼一声,头远远地别开,天知道又把我的话曲解成什么了。

夏天太容易累,五首歌下来就要歇上几分钟。我习惯性地掏出打火机,准备点烟,夏小姐一把把烟夺走,我差点烧了自己的眉毛。我斥她:“你干嘛呢?”

夏小姐对我翻翻白眼:“不准抽烟。”

“凭什么啊?”

“不准,就是不准。”

得,我回家去抽。我把火机小心翼翼别进兜里,偏过头去看夜景。车流汹涌,嘈杂的声音是多少人的安眠曲,我向远看一点,是闪烁的霓虹,再远一点,是漫无边际苍茫的夜色。我对夏小姐说:“小夏啊,再有一个星期你就上学了吧?”

夏小姐嗯了一声:“学校里的老师同学都很棒呢。”

我说:“真羡慕你,还可以读书交朋友,还有正值绽放的青春,不像我,老啦。”

夏小姐笑:“Old boy。”

我猛地拨动吉他:“青春如同奔流的江河,一去不回来不及道别,只剩下麻木的我没有了当年的热血,看那漫天飘零的花朵,在最美丽的时刻凋谢,有谁会记得这世界她来过。”

夏小姐也唱了起来,她的声音像是撞响的风铃:“转眼过去多年世间多少离合悲欢,曾经志在四方少年,羡慕南飞的雁,各自奔前程的身影匆匆渐行渐远,未来在哪里平凡,啊~谁给我答案。”

很快到了午夜,又是短暂的分别。我对夏小姐说了声再见转身要走,夏小姐喊:“等等。”

夏小姐说:“我知道我们就快要说再见了。”

“我快要上学了,你答应过我,不论去哪都要第一个告诉我。”

我说:“当然啦。”

夜色凄迷在夏小姐灼灼的眼神里,温暖到我。

我忍不住把吉他再次上手,唱:“夏小姐,你熄灭了烟说起从前,你说前半生,就这样吧,还有明天。夏小姐,你可知道我说够了再见,在五月的早晨,终于丢失了睡眠……”

晕热如旧的晚上,夏小姐迟迟未来。一个和夏小姐年纪差不多的姑娘跑到我面前说:“你唱的歌真好听,我可以认识你吗?”

我呵呵傻笑,那姑娘又说:“我观察你好几天了,那个短头发戴大眼镜的是你女朋友吧?你放心,我不会和她抢男朋友的。”

我一听这姑娘说的都是什么啊,八字还没一撇呢。但又一想这事也实在没必要解释,误会就误会吧。我问她:“那你想干什么啊?”

那姑娘郝然一笑:“就是想要你的联系方式。”

给了那姑娘联系方式,看着她欢快地走远了。我又唱起了我的歌,唱着唱着,夏小姐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了我身旁,直勾勾盯着我。我说:“姑娘你今天迟到了。”

夏小姐冷哼一声:“迟到点好,要是来得太早不就碍着你勾搭小女生了吗?”

我忙摆手:“哪有哪有,哪来的小女生,净瞎说。”

夏小姐白我一眼,白得我毛骨悚然,她说:“以后我大概不会来了。”

我哦了一声,不予置评。我原本以为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却还是对迎面而来的离别感到手足无措,哪怕夏小姐一声不吭地走掉也好啊。我知道,夏小姐就要离开了,夏天就要结束了。我也没什么话要去对她说,也不再有了。

夏小姐在晚风中唱起歌来:“我往前飞,飞过一片时间海,我们也曾在爱情里受伤害,我看着路,梦的入口有点窄,我遇见你,是最美丽的意外。”唱完,夏小姐说:“再见。”然后她的背影与黑夜融为一体,再也分辨不清。

在《董小姐》流行那段时间,我也顺应时尚夜夜站在天桥上唱《夏小姐》,风还是那个晚风,灯还是那个晚灯,陪伴在身边的却不是那个人了。夏天在聒噪中结束,热汗淋漓的日子似乎已经远去,不再回来了。夏小姐没有再回来过,微信也是百呼一不应,大概是遇着更难以脱身的事了吧。夏小姐在我脑海中的印象渐渐模糊,但我却始终记得夏小姐那双大大的明亮的眼睛,以及她飘在空中轻盈的笑声。

我将明白,在这世上,有些人属蝉,夏天轰轰烈烈地来过,带来炽烈的歌声,缱绻的情愫,秋天在薄凉里离去,叶落归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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