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录至广东省人民医院李安娜医生的真挚内心剖白。
作者:李安娜
如常的周一,一位女患者的姐姐来医院结帐。姐姐告诉我,病人临终前来不及约律师立遗嘱,错过了安排后事和遗产分配的机会,这给她本人和家族造成了一定的麻烦。这个女患者生命最后那段时间在我经管的病房渡过,病情结局已定,但却因为沟通上的种种误解,最终错失安排后事的机会。一想到这我甚至感到沮丧。
因缘巧合,我参加医院白求恩学堂组织的巴林特小组,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巴林特小组是什么意思。网上查到了巴林特这个人,致力于研究和改变医患关系,解决的正是我一直在疑惑的一个问题:为什么我对病人如此专业诚恳的态度和建议,但却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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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小组会是在一个滂沱大雨雷电交加马路如汪洋的晚上,没想到人比我想像中的多。组长让大家提供病例的时候,我犹豫要不要举手,我不知道谈这种遗憾的死亡合不合适,也不知道谈已故的病人是否合适。没想到大家表决都对这个病例感兴趣,组长让我描述情节,我讲起了和这个病人的故事。
她是个科室的老病人,中年女性,晚期肺癌6年了,但是我第一次接诊她的时候只是近几个月,正好是她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并不愉快。
她打扮得很精致,虽然因为疾病面容有些憔悴,但是仍然穿着非常考究。她的姐姐和秘书陪她过来,她不停催促年轻的女秘书来催我们快点去看她,她不舒服,但是我去问她病史的时候,她又十分的气愤:我都住了这么多次了,你怎么都不了解我的病情?!我作为第一次接诊她的主管医生,十分的郁闷,详细询问她病史是为了更好的诊治她,却被她好心当成驴肝肺。正好另一位女病友经过,病友回头瞧了她一眼,她立马严厉的指责这位病友:你偷窥我什么?!
我当时一个印象就是这个人心理是不是有问题啊?她姐姐悄悄的跟我说,觉得她就是心理有问题,在家里对她们也这样的,一直在服用思诺思调节。我当时还是很单纯的想,她这种类型的肺癌正是我博士研究的课题,相信自己的专业水准是能取得她的信任的,同时也建议她看心理医生,我希望会是个和谐的结果。
但是经过却非常的艰难,她始终对我非常的不信任,每天都是念叨着她和主任多少年的交情,对她多关心,等主任来看她。可她这种时时事事需要主任来亲历亲为的想法是不可能的,哪怕主任查完房交待我们去给她做的操作她都接受不了,当我要去给她胸穿置管引流时,她疾言当面质问我,她要找高水平的来做,不要我,一定要主任亲自来做(胸腔置管是实习生都必须掌握的操作技术,我一个工作十来年的老医生被她这样说简直是侮辱),况且我也很忙,给她做也是我尽量优先安排好的时间。她这种无理取闹方式,真让我觉得是太矫情了。但她是病人,给她治疗是我的职责,再生气,我还是忍着给她做好了,为了迁就她,主任还亲自来看着胸穿,很顺利,事后她发现做得也没问题可能也有点觉得过意不去,叫护工来跟我说不好意思。
但从此之后我真的不想再尝试和她沟通了,仍然叫了心理医师过来会诊,我的感觉是她心理扭曲,希望有药物可以纠正,配合治疗。很意外,心理专家通过谈话告诉我说评估她没有心理疾病,反而是个自尊自强的女强人,她只是希望医生多去看她。
心理医生坚持说带我再去她床边交流一下,我当时是非常的别扭的,如此三番拒绝到羞辱我的病人,我每天病人这么多,工作这么忙,我何必再吃力不讨好的去管你,我就按部就班的执行上级医师的指示好了。你爱跟我闹情绪,你闹吧。我已经尽我力了。
后来有一次查房,她突然冒出了一句,你是一个特别负责的医师,我们的关系开始稍稍有些改善。但她的病情越来越重了,已经到了末途,没有办法,通常这个时候我会跟家属签病重同意书,并且询问后面的打算。
长期陪她的是她的姐姐,一个同样精致但比她和善很多的中年女人。姐姐也是满腹很委屈的讲,其实病人并不信任她这个姐姐,病人一直单身,没有孩子,这些年有些资产,但是生怕被她们拿。
为避嫌,姐姐也都不好去跟她提起后事。我问父母呢?姐姐说父母年事已高,且在外省。母亲甚至都一直不接受她有病的事实。鉴于她这么复杂的家庭关系,此事一直拖着。每天去看她的时候,她看上去分外不舒服,同时又渴求的希望有更好的治疗方案,坚信像以前6年来那样一次次化险为夷。
但是病情是越来越重到病危了,意识是清醒的,只是面如枯槁,骨瘦如柴,甚至都躺不平了,头发也稀疏了,让见过她的熟悉的医生都大吃一惊,她怎么变这样了?我预感到她撑不了多久了,也许一周,也许一月。所以特意在周六的早上,想去和她谈谈,毕竟是她的人生,不能再让她怀抱幻想,到死亡来临时毫无准备。
我尽量婉转的跟她说,她的疾病进展了,目前可能抗肿瘤治疗是不合适的,现在支持对症处理对她反而更好……,我一说到这,她脸色立马就变了,惊恐的看着我。我犹豫了,终止了话题,安慰了她几句没再继续关于死亡的话题。
第二天,姐姐把律师和父亲叫了过来,婉转的告诉她说立遗嘱之事,并且希望劝她回老家去“休养”,她坚决的拒绝了。
又过了几天,大家都在煎熬的等待,不知道她会撑到何时。我尝试着再努力的劝她姐姐,不如实话告诉她,确实人生走到了终点,趁着还有时间,告诉她让她有准备的完成一些未了的心愿吧。姐姐同意了,我这次和护长一起去了她的床前,司机、秘书、姐姐还有护工,全在病房里,我觉得这个氛围其实不太好。但还是艰难的开头了。
我说,以我的经验来看,有的时候我们还是要认识到医学的局限性,有的时候,我们要接受现实,没聊完,护长把我拖了出来,她说不能再聊下去了,她看到监护上患者的心率立马快了上来,呼吸也急促了,病人接受不了了,不要聊了。这一次的谈话再次终止了。
一天后,她昏迷了。昏迷前,她想叫来律师立遗嘱,交待她的后事,一切都来不及了,她再也没有醒来。她刚来的时候,我满怀希望,在她仍有治疗机会的时候,能让她充满信心去争取,在没有治疗机会的时候,希望她能坦然面对,平静的安详的走到人生终点。而不是这么痛苦绝望到猝不及防,她的死亡是我可以预知的,我也试图努力过,但这么失败,是为什么?我的努力毫无意义。
那天巴林特小组在各自问完想知道的信息后,很多人都站在不同人物的角度去体会,去感受!
巴林特小组活动场景
这种心情我也能体会,有时候,关系太过亲密的病人如同家人一样,你总不忍心把最坏的消息告诉她,又不忍心撒谎,避而不见,只是把自己的心保护起来。关于临终的死亡的话题,有人在颤抖的体会,医生告诉我没有治疗方案是什么意思?我是不是要死了?我这么我年都熬过来了,我曾经这么优秀成功,我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不甘心。我发抖,我心跳加速,可我希望医生跟我讲下去。医生突然不讲,走了…….
巴林特小组活动场景
各种角色代入的情景重现,让我像回放一样再次完整的体会到了这个遗憾的经历中,不同角色的不易。自然而然,我曾经的愤怒委屈,也被遗憾可惜替代。如果可以,真想重新对她说,我想换一种方式重新认识你,和你好好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