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半疯半癫了一生,另一个和木头打了一辈子交道。江海回忆起爹娘,才明白原来人的一生走到尽头,留给后人的评语可以如此简洁明了。
1.
村里的人都知道,江海有一对木匠爹和傻娘。
傻娘是木匠爹花了不知道多少银两从外地买来的。
江海家位于村西头,一进村就能听到刺耳的电锯声,那是木匠爹在做工。不远处还有一个垃圾池,时常看到一个邋遢妇女在其中翻来找去,那是傻娘在“淘金”。
这就是村里人对这低调而沉默的一家人所能了解到的全部景象,日复一日地上演,不知疲倦亦不曾停歇。
然而往往一墙之隔便犹如两个世界。
2.
江海从初中的时候开始萌生了逃离这个家庭的想法。
小时候的江海从未感觉到他家与别人家的不同,和村里的玩伴们一样,他也有爹娘,同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江海经常拿着娘送给他的玩具向别的小朋友炫耀,并且为自己拥有花样种类繁多的玩具而欣喜。
有时候其他孩子嘲笑他那些玩具是从垃圾池捡回来的,是别人玩破旧或损坏而丢弃的。江海也不以为意。
顶多回到家里背着别人偷偷玩。
火车头坏了半块,轨道也七零八散拼不到一起,江海就蹲在地上用手推着火车前进,嘴里发出“嗡嗡”模拟汽笛的声响。
娘看到这一幕,总会倚在门上傻笑,往日混沌的眼神放出精烁的光芒。江海仿佛受到了娘的鼓励,“嗡嗡”的更大声了。
木匠爹也总会手巧地做出一些木质小车,木质飞机,然后像变戏法一样从背后展示出来,江海就蹦着去抓爹手里的玩具。一边蹦一边放肆地笑。
江海专门找了一个箱子,用来存放自己的玩具,再规规正正地藏到木柜里。江海去看过其他孩子的玩具,谁也不能像他一样放满整整一个纸箱,江海为自己拥有一笔巨大的财富而欣喜、谨慎。
日子过得简单而欢快,却转眼即逝。
江海上小学时,才明白原来娘与娘是不一样的。
放学后还没有走进村,就能看到村口的垃圾池里永远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在其中翻腾着废旧衣物,生活垃圾。人蓬头垢面却笑得开心。
夏日的黄昏下,垃圾池散发出异样的气味,充斥着铺天盖地的蚊虫,落日的余晖将傻娘的影子拉得悠长而歪斜。
江海远远地眺望一眼,匆匆地回过头,步子放缓脱离队伍,经过垃圾池时又急急地走开。
时间长久,江海便故意在学校逗留,踩着落日的尾巴一个人回村,经过村口时,依旧如同做贼似的悄悄跑过。
回到家中,屋里已炊烟袅袅,爹坐在门槛上一搭没一搭地吸着旱烟。看到江海进了院子,爹把烟锅里的烟丝磕灭,拍拍屁股后面的尘土进了屋中。
江海进屋时,已放好了筷子,桌子上的炒菜冒出升腾的热气,爹正拿着酒瓶兀自往杯里倒酒。
江海把书包往里屋的炕上一扔,回来坐在木凳上拿起碗筷,父子俩便无言地吃起来。
往往爹酒过三巡,江海放下筷子,娘才背着“战利品”在迟暮的日色中归来。娘放下麻袋就要上桌,却总被爹呵斥,然后无辜地去洗手、洗脸。
江海蹲在门槛上,耍着石子,外面是渐渐布满星辰的苍穹。
吃过饭,娘总会从麻袋中抽出几件破旧衣服,在江海身前比比划划,支支吾吾地要让江海穿上。
稚嫩的江海噘着嘴,把手中的石子往台阶下一丢,就气鼓鼓地回屋钻进被窝里。
傻娘望着那个曾经她亲身搂抱着咂奶喝的娃娃,一年复一年地生长成她不熟悉的模样,失望地呜呜叫。
第二天,傻娘依旧捡回衣物要让江海穿。
不知几何时,放玩具的箱子随意地摆在门后,蒙上一层灰尘,无人触碰。屋内是堆积如山的废旧衣物,江海从内心深处生起一种厌烦,就好像一个人在江海的耳边无时无刻地低语:你拥有一个傻娘!
江海开始把傻娘的“战利品”物归原处,趁娘不注意,瘦小的江海抱着几件衣服匆匆地跑向垃圾池。
然而,结果总令人不如意:傻娘又一次次地从垃圾池将其捡回。
一次次地抛弃,又一次次地捡回。重复地令幼小的江海在无人的角落嚎啕大哭。
人们所歌功颂德的母爱,于江海而言,不过是一场从垃圾池到家中一次又一次毫无意义的拉锯战。
渐渐的,江海学会了妥协。
无声地承受着娘独特的爱,熟悉了娘夸张的傻笑,甚至在阳光明媚的午后,将熟睡在庄稼地的娘用小脚轻轻踢醒,唤其回家。
终于,连“娘”这个称呼也省略了。
上初中的时候,江海又明白原来爹与爹也是不同的。
木匠爹和木头打了一辈子交道,人也就活成了木头。
爹一辈子粗犷而缄默,大字不识,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从不懂得如何与子辈相处。做好饭便坐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等儿子回家,看见儿子进院再把热腾腾的饭菜摆到桌上,辛辛苦苦打几套家具给儿子交上学费,作为爹的本分与责任也就尽到了。
爹只会把莫名的情愫深藏于心底。
江海从傻娘那里获得的畸形的母爱,又多么希望从爹这里来弥补。然而两人对坐,就如同两道墙壁,彼此相望而沉默,直到一方做起其他事来才打破那微妙的气氛。
直到接触城市里的同学,江海才惊觉,原来父母和子女之间的关爱,可以表达的如此自然,如此坦白。
每当听到这样的话,江海就觉得过于露骨,又莫名地渴盼。江海也曾试着打破沉默,然而每次面对爹,到嘴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心里酝酿半天总感觉矫情。
最后两人又伫立成两道墙壁。
更为可怕的是,随着江海眼界、学历的增长,越感到与这个家庭的格格不入。家庭开始沦入沉默的海底。
夏天,屋内的苍蝇发出烦人的“嗡嗡”声,外面是电锯更为嘈杂的声音。
江海感到喧嚣而孤独。
3.
木匠爹名为江石,十六岁那年父母双亡,便找了一个木匠师傅学艺,也算是寻了一条赖以生存的出路。
江石脑子笨,学木匠手艺时进展很慢,没少挨师傅打,两三年后依然只会做些桌椅板凳。
师傅不想再蚝功夫,下了逐客令,江石便匆匆出了师。
江石回到家中,挂起了招牌单干。开始时村里有大小活计都交给江石,结果成品出来后,总是差强人意。
人们看来看去,也只有桌椅板凳还算过得去,便只交给他这简单的活计,重要的家具还是找外地的师傅来打。
江石对此倒也没埋怨,毕竟自己技不如人,也不能怪街里邻坊不捧生意。于是,江石便一年四季打桌椅板凳。
这样过了五六年,村里的老人不知谁提了一嘴:江石,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个媳妇暖炕头了。
江石恍然,环顾四周,村里的同龄人大都已接了婚,有的孩子都能跑了。江石这才着急寻个婆娘。
倒不是江石耐不住寂寞,可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爹娘走得早来不及孝顺,但是江家到他这一辈就一根独苗,万万不能断了香火。
江石便提着礼去拜托村里的媒婆,希望给说个合适的人家。
对象但是说了不少,可最后一个也没成。原来江石为人木讷,不会说也不爱说话,结果女方瞧不上眼。要不就是看上的,娘家要上万的彩礼钱。
江石一年打那么几套桌椅板凳,从哪找上万的彩礼钱,便也吹了。
这样熬了两三年,急得江石整夜睡不着觉。后来听说,外地人家有个女儿,快三十了也嫁不出去,样貌倒也过得去,就是半疯半癫精神不太正常。
江石犹豫了两三天,最后咬咬牙付了点彩礼钱便把人家女儿领回了家。
新媳妇有了,结婚没两年,肚子就有了动静。江石就激动而小心翼翼地抚摸媳妇的肚皮,工作累了便乐滋滋地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不曾想,半疯半癫的媳妇没有保住孩子,意外地流了产。更要命的是,媳妇受了刺激,疯癫的病情也加重了。
从医院回来后,江石也没骂媳妇,只是无言地坐在门槛上依旧吧嗒吧嗒地抽旱烟。
等到江海出生时,江石已三十五岁,这在那时候普遍早结婚的农村算得上晚来得子。江石高兴得不得了,抱着儿子整天乐呵呵。
然而添了儿子,日子过得一下子紧巴了。
原来只有夫妻俩,随便对付一口日子便过去了,然后孩子却不能将就,要喝奶粉,穿尿不湿,生活琐碎哪不需要钱。
江石再也不能靠着一年打那几套桌椅板凳来过日子了,只好没日没夜地研究木匠手艺,努力回忆当初师傅传授的经验,实在想不起来的便自己琢磨。
功夫下深了,本领还真出来了。
江石一举揽下了村里大大小小的活计,做出来的家具精美又耐用,生意跟着红火了起来。谁家盖新房用到的门门框框都交给江石,甚至是老人寿终正寝也找江石打一口棺木。
江石本领高超,为人老实,人们交给他也放心。
日子是富起来了,却眼看着媳妇一天天地越来越疯癫。在家里,媳妇不会烧火做饭,江石便工作完自己烧。在外面,媳妇不会插秧收麦,江石就一人包揽起五亩地。甚至有时不知说起了什么引得媳妇不高兴,迎面便飞来一个瓷碗,一摸额头渗出了血。
不过还好,媳妇对孩子是心疼的,从不打骂,江石这样安慰自己。
后来,媳妇的脾气终于稳定下来,开始整日混迹在垃圾池,回来后双手满满。家里便堆满了烂七八糟的东西,成为了另一个垃圾池。
江石忍不住,对媳妇大吼,让她把那些破烂货都扔出去。媳妇委屈巴巴,支支吾吾地说是为儿子准备的。
江石也就哑了火,毕竟道理是说不通的,便背着媳妇偷偷地把破旧衣物又扔出去。
有时候,媳妇拿着衣物要让儿子穿,却被嫌弃的儿子一把丢开。媳妇便无辜地重新捡起来,落寞地走开,最后在夜晚的被窝里,哭的像个孩子。
每当看到这种情景,江石便原谅了媳妇,毕竟是给了江家和自己一个孩子的娘。
江石深知没有学问的困难,便一门心地支持儿子读书,省吃俭用也要交上学费,甚至不惜夜晚也加班加点地给别人打家具。
儿子倒也出息,学习上从来没有让江石费过心。
江石却发现了另一个问题,儿子越来越沉默了。回到家后,吃过饭便对着星空发呆,从不讲学校的老师和同学。
江石张了张嘴,却也无从说起,再加上本就木讷,只好闷头抽烟。
家中除了依旧闹腾的媳妇,父子俩沉默的如同两道墙壁。
江石深知,随着儿子学历越来越高,年岁越来越长,终究走得遥远,甚至连心也不回家了。
江石暗中思忖:只要江海能走出这片深山,倒也甘心。
4.
江海从小就听腻了“读书是唯一出路”的老话,却从来没有怀疑其正确性。
那时候的农村,四面环山,交通堵塞,家家户户种三四亩地,靠天吃饭。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两个钱儿。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这块贫瘠的土地抚养了无数贫穷的农民,世世代代,就如同一场画地为牢的诅咒。
大多数人们冲出诅咒的途径,就是成为城市里的农民工。然后告诫后人: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走出深山。
就如同村里那些扎进黄土地再也没有抬起头来的老人叮嘱后生:你们一定要到外面去!
江海如愿以偿地考进了大学,毕业后在城市工作不久,就遭遇迎头一棒,繁华纷扰的城市如同暗里危机四伏的斗兽场。
各有各的安定,各有各的风险。
江海被裹挟在城市的洪流中,不得不前行。整个人趴在办公室的案头,再也没有时间欣赏壮阔的星空。
工作以来,江海很少回家,不是逃离,是想回也心有余力不足了,就好像被生活牢牢钉死在城市。
即使偶尔回家,爹依旧坐在门槛上抽着旱烟,屋内仍是堆满了娘捡回来的破旧衣物,就好像岁月没有改变任何东西。
多年以后,江海才明白:自己如同一只脱离族群的羊羔,受够了驯养和妥协,奔向了向往的辽阔大草原,才发现外面不只是肥美的青草,还有凶煞饥饿的狼群。甚至时常为再也寻不到同伴而孤独。
5.
后来,傻娘在垃圾池中误食了有毒物,结束了疯癫的一生。爹亲手打了一口棺木,薄葬了傻娘。
再后来,爹在自己准备的寿木中与世长辞。
一个半疯半癫了一生,另一个和木头打了一辈子交道。江海回忆起爹娘,才明白原来人的一生走到尽头,留给后人的评语可以如此简洁明了。
然而其中的酸甜苦辣人生百味自是外人无法言说。
多年以后,只剩下逃离在城市的江海,内心寻不到安定的居所。
而那些逃离的,在还没有学会接受之前,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