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16

                                              清明里的怀念

                                一年一度一清明,

                                旷野茔丘草青青。

                                纸烟幻蝶飞天际,

                                怎抵悠悠念亲情?

咱们这里又是芳草萋萋、春意盎然的季节了,又到了种瓜、卖瓜、吃瓜的时候了,老爷,你那边现在也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吗?你在天国,也会年年种瓜吗,还会整天想着催孙儿去你家的瓜田里吃瓜吗,还会往怀里揣一个熟透了的香飘四溢的香瓜儿到处找寻孙儿来吃吗?只是,你在那边,再也找不到孙儿,而孙儿也再也吃不到你种出来的甜美瓜儿了。这许多年里,孙儿一直在深深的愧疚和遗憾中想念你,你在那边还好吗?

我怀念中的老爷,其实和我并没有丝毫血缘关系,只是和村里其他人家相比,我们两家关系很好而已,然而老爷却非常疼爱我,就好像我是他的亲重孙子。

在那个即使拼了命也未必能养活全家的年代,很多人背井离乡出外谋生,老爷也不例外,不知是因为劳累过度还是营养不良,老爷从三十多岁的时候牙齿就掉光了,人也比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因为他年轻时曾经去南方逃荒很长时间,所以口音和村里人有些不同,于是村里有些人背地里喊他“南蛮子”,这让我听起来很不舒服,老爷是村子里我们这个姓氏中辈份最长的老人,所有人都是他的晚辈,不该尊敬他吗?因而小小的我经常和那些称他为“南蛮子”的家伙争执,斥责他们。按照辈份正常称呼一声是能贬损身份,还是能死人?

在我已经有记忆的时候,人们的一日三餐还都是以杂粮为主,为了能过得好一点,空闲时候的人们总是想法搞点土产什么的拿到集市上去卖。那时老爷就已经六十多岁了,他也和别人一样经常去赶集。尽管生活拮据,挣钱不易,他还是经常买回来一个烧饼或者几块糖果给我,慈祥地看着我贪婪地大嚼。在那个物资还很困乏的年代,烧饼和糖果可是孩子们最希望获得的零食了,家长一年也舍不得给孩子买几个回来,虽然那时的糖果只是硬棒棒的纯蔗糖块儿。

到了每年的春天,老爷还会种甜瓜去卖。等瓜熟了,他总是每隔几天就往我家里送几个。还嘱咐我:“放学了就去地里吃瓜。”我就经常去老爷的瓜田玩儿。每次去,老爷都早已摘好了香喷喷的瓜儿放在瓜棚里,等着我大快朵颐呢!老爷就坐在瓜棚里的草苫子上用草帽扇着风,吸着旱烟袋慈祥地笑眯眯地看着我吸溜浓浓的瓜汁儿。等我享受够了,回家的时候还要带走几个,老爷还不停地安排:“你走的时候啊,看到哪个瓜熟了就自己摘了拿去。明天放学了再来啊。”

后来我长大了一些,知道我家和老爷家没有任何亲戚关系,只是关系比较好的邻居,我也就不再好意思去他家的瓜田吃瓜了,只是在他一见我就唠叨,多次以后,我才偶尔去一次。每次他都叼着烟袋笑骂:“你个小龟孙子,你咋不来吃瓜了?是我的瓜不好吃了,还是你吃够了?给你挑好的瓜都放坏了,在这儿等着,我去摘去。”

如果实在等不到我,老爷就会摘了瓜送我家里去,还说:“这个小龟孙子,咋就不去瓜地了?不好往家里送的,路上别的邻居看见了,不好说话的。”母亲陪着笑解释:“他上学了嘛,作业一多就去不了了。”

老爷年纪更大了,必须拄拐杖行动了,他就把每年种瓜的事交给了儿子。而他也有了亲孙子。我曾经想,既然老爷有了自己的亲孙子,以后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疼爱我了吧?然而我误会老爷了。到了吃瓜季,他依然每次见到我都笑骂着要我去地里吃瓜,只是说瓜地交给儿子了,他不当家了,不能像以前那样随意往家里送了,但是去地里吃还是可以的。我很理解我的老爷,农村就是这样。而那时我也已经上初中了,更是极少去光顾他家的瓜田了。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正在村后的两棵大桑树下玩耍,远远地看见老爷从村里拄着拐杖蹒跚而来。老爷走到一棵桑树下,背靠着桑树缓缓蹲下,喘着粗气放下拐杖,缓了口气,苍老的脸笑成了花儿,冲着我骂:“你个小龟孙子,你也不去地里吃瓜了,我也见不上你了。”一边骂一边抖索着手伸入怀里,居然掏出一个有大人的拳头大小的金黄的甜瓜来,瞬间一股浓浓的瓜香涌进了我的鼻孔。老爷扯下肩上的白毛巾擦了又擦:“拿去吃吧,小龟孙子,还得我到处找你,这会儿见你一回是真难喽……”我惊讶地接瓜的时候,不由地注意到老爷:几乎全白的头发,几乎全白的胡子,花白的眉毛,深陷的眼窝,凹陷的双颊,开心地笑着的没牙的嘴,只剩一层皮的干枯的手……我鼻子发酸,眼泪夺眶而出,滴落在正啃着的瓜上。老爷呀,你已经有了亲孙子了,为什么还一如既往地疼爱我呀?

老爷咧着没牙的嘴笑眯眯地看着我吃完才拄起拐杖扶着树吃力地站起身,满意地颤颤巍巍地离去。

一个下午,父亲把我从课堂上喊出来,告诉我:“你老爷快不行了,这几天一直昏迷,还一直喊你的名字,你回去看看他吧。”

什么?老爷要死了吗?还一直喊我的名字?我顿时一阵难受,泪水涌出眼眶,老爷呀,你这么突然就要离开我了吗?而你已经有了亲孙子了呀,为什么在昏迷之中,弥留之际喊的却是我的名字?为什么放不下的却是我?这让我如何承受得了?然而我从没见过将死之人是什么情状,在小孩的想象中濒死之人的模样应该是很恐怖的,于是不懂事的我虽然很难过,但还是拒绝了父亲的要求。然而终究是悲伤难已,趴在教室的坐位上偷偷地哭了一个晚自习。忘记了什么原因,我甚至没有参加老爷的葬礼。

后来,父亲告诉我,老爷是念叨着我的名字离这个世界的。我的眼睛又湿润了,我后悔了,我开始自责,为什么在如此疼爱我的老爷昏迷中喊我的时候却拒绝去看他,为什么在老爷将要离开这个世界之际还一直念叨我的时候都不去送他最后一程?我真是愧对疼爱我一直到升入天国的老爷!

此后许多年,无论因为什么联想到老爷,我都免不了后悔、愧疚许久。老爷呀,你白疼了这个不懂事的重孙子了,你疼爱得那么深,却从未得到过任何回报,连你离去的时候都没有去送你呀!这成了我一生都难以消除的遗憾。

老爷,这些年,你在天国还好吗?还在继续你种瓜的手艺吗,还在天天盼着孙儿去吃瓜吗?老爷,都说天国的生活幸福美满,什么都有,还有天使伺候,凡是进入天国的人都不用再辛勤劳作。如果真是那样,你就什么都别干了,你在人间辛苦了一辈子,就在那里好好地歇一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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