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城随笔】《水经纬》之三:《万古波涛看砥柱》

望山川霞光,嗟时光无限;看碧波烟渚,慨来日无穷;激浪淘沙,多少风流人物竞折腰,千帆远逝碧空尽,滔滔黄水却冲不去重重旅痕。

《水经注》说,(河水)又南出龙门口,汾水从东来注之。昔者大禹导河积石,疏决梁山,谓斯处也。《魏土地记》又说:梁山北有龙门山,大禹所凿,通孟津河口,广八十步,岩际镌迹,遗功尚存。大禹照样是神,却必须先是人,开凿龙门、涂山之会、铸造九鼎,待他仙逝后也就完成了从人到神的超越。但凡功绩超凡都是里程碑式的人物,大禹之前有尧和舜,他们是德才兼备的部落联盟首领,完成划时代的变革才改变了社会。有人说,大禹的功绩不只是治理洪水、发展生产,关键是完成了从部落联盟到国家的过渡,文明替代野蛮,也开创了家天下的政治格局。

《庄子·盗跖》说,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庄周描述了母系氏族时期的生存图景,也反映出当时的人文景观。《公羊传》也说:“圣人皆无父,感天而生。”难怪嬴、妫、妘、姺、燃、妞等古姓都离不开女字旁。只是那种原始生存格局被男性改变了,“民知其父、也知其母”,待大禹建立国家之后还有了“伯禹腹鲧”的神话。遗憾的是,好多传说往往充满矛盾,却又一起流传不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是传说也是神话,简狄吞下一个鸟蛋才生下契,好像又与男人毫无瓜葛。究竟处于弱势地位,待大禹被父亲所生的神话渐渐深入民心,很自然地与“牝鸡之晨”联系在一起似乎也顺理成章。妲己误国,纣王才断送了大商王朝,也留下令男人们刻骨铭心的历史教训,古来皇帝讲究“后宫不能干政”,就是居家过日子的男人们都不许家妇多言。大禹是一个继往开来的人物,导河积石、疏决梁山彪炳史册,太史公还说:“维禹之功,九州攸同,光唐虞际,德流苗裔。”秦始皇登会稽山祭祀大禹,宋太祖颁诏护禹陵、将祭禹列为国家常典,连康熙和乾隆都跑道绍兴凭吊大禹,可见司马迁之言的确不虚,神也就是神!

《水经注》说,溪水东南流入河。昔魏文侯与吴起浮河而下,美河山之固,即于此也。魏文侯曾与吴起泛舟黄河,论山川也谈社稷,评夏桀还说商纣,最终不过说要想稳固大好江山必须施德于民。吴起历仕鲁、魏、楚三国,可他佐魏文侯也功不可没,都是豪杰,都是神人!

魏文侯师事儒门子弟,礼贤下士,以官僚政治替代世族政治,开创了百年霸业,可谓是功绩卓著!魏国是战国七雄之一,其宗教融儒家和法家为一体,只是魏文侯曾说:“吾端冕而听古乐,则惟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郑卫之音源于民间音乐,活泼、清新,有别于古乐就显得很另类了。儒家视郑卫之音靡靡之极,难怪卜子夏强调古乐能教人修身齐家平天下,再加上董仲舒斥责夏桀、商纣沉迷于声色,濮上之乐就理当受到排斥才行。有论者说,春秋战国是礼治和法治共存的时代,只是法具有强制性,是礼所不能替代的,可二者各自拥有独立存在的空间,彼此就能在相互影响、融合的条件下得到发展。汉武帝罢黜百家前,儒学一直没独占鳌头,可魏文侯在利用法家思想变革的同时,依然用儒学教化国民,这与有尊礼传统的鲁国之影响有很大关系。只是自春秋,尤其是战国时期,“孝养”淡化导致母权下降,一夫多妻制盛行、声色业与贞洁观念并行不悖的矛盾存在,再是殉葬之类的原始遗风抬头,也就构成了一幅幅值得品味的精神流变图。魏文侯倒是不比大禹,究竟也是一代君主,继往开来理当永留史册,可他到底不如汉武帝果断,好像不只是少个董仲舒的缘故吧?

《水经注》说,湖水出桃林塞之夸父山,广圆三百仞。武王伐纣,天下既定,王巡岳渎,放马华阳,散牛桃林,即此处也。周武王打败了纣王,不只是建立新的王朝,还使礼乐文化代替了巫术文化和祭祀文化,分封制、宗法制和井田制对后世影响也极其深远。天下平定后,周武王巡游时放马归山、放牛桃林,林子里才有好多野马。赵国的始族造父在林子里得到弊骆、绿耳、盗骊等良马献给了周穆王,也就有了一段离奇的传说。周穆王和周武王一样都是神人,却神得有些出奇,见到那么多良驹,干脆让造父驾车拉着他上昆仑墟见西王母。《穆天子传》写得有些玄幻,作者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想象架构文本,那周穆王当然能上本身就缥缈的昆仑墟见一个想象中的人。西王母原是半人半兽,《穆天子传》里却是个善于吟诗、知书达理的女子,且对周穆王产生了爱意。想象可任意虚构,随着时间的推移,西王母的形象也不住地发生着变化。汉武帝时期,西王母与长生和不死药联系在了一起,且是个修短得中、天姿掩霭、容颜绝世的真灵人,以至于魏晋时期,游仙、炼丹、服药成了一部分人的生存方式。至于民间想象,西王母作为玉皇大帝的老婆,神仙的法力被削弱了,变成一个维护天界秩序的母亲形象。

上古时期,西王母以人面兽身、虎齿豹尾的形象出现,吃的也是生冷粗劣的食物。这种想象与上古时期的原始生存状态和图腾崇拜有关,那西王母是女性也说明民众的想象先于父系氏族。道教起源于老庄的神秘主义和养生思想,能变成信仰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得道成仙,期间还派生出好多神话,西王母被视为女仙之首,且与男仙之首东王公对应。如此以来,源于道教的想象就找到一种平衡,似乎也消解了儒学或礼治贬低女性的后果,地位逐渐式微的女性更能在精神上得到最大程度的抚慰。礼崩乐坏之后,儒学在诸子百家中的地位并不显著,也就有了春秋时期的狂欢。只是战国时期,女性对理想的诉求依然建立在男权社会基础之上,再加上对人伦的重视、贞洁观念的提倡,狂欢式地释放就遭到了遏制,缘于道教的“平衡”也变成了阿Q式的幽默。穆天子在缥缈中与西王母相会不过是一场如梦境般的体验,与听古乐“则惟恐卧”的魏文侯相比就有点意思了吧?

《水经注》引用戴延之的话说,西北带河,水涌起方数十丈,有物居水中,父老云,铜翁仲所没处。戴延之提到的方位指的是陕城,也就是现在的河南三门峡市西北,有河水环绕,人们说里边有铜翁仲,却又说是别的东西。只是郦道元又提示说,秦始皇二十六年,长狄十二见于临洮,长五丈余,以为善祥,铸金人十二以象之,各重二十四万斤,坐之宫门之前。秦人铸的翁仲叫金狄,是一种穿着狄服的坐像。郦道元说起铜翁仲来还借用《叙篆》提到了李斯,说他号为工篆,诸山碑及铜人铭皆斯书也。李斯必须被列入神人之列才行,师于荀子、佐于赢政经历不凡,尤其是践行“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更功不可没。李斯不是法学家,却是践行者,切实完成了管仲、商鞅等人的未竟事业,法学也变成了显学。说到此似乎与铜翁仲没关系了,其实不然,放在秦宫门前的铜人个个胸前都有李斯撰写的工篆:皇帝二十六年,初兼天下,以为郡县,正法律,同度量。只是王莽也和李斯过不去,当了皇帝后梦见翁仲哭泣觉得很讨厌,干脆让尚方宫署的工匠把铜人胸前的铭文都凿掉了。董卓更干脆,将九个铜翁仲扔进火化炉铸成了钱,可其余的境遇也实在不好,除了照样被铸成钱币,剩下一个可能被扔进陕城西北的河中。一连串的故事到底发生了那么多年,细究起来也的确不易,可参与其中的人都留在了史册,且与之相关的史实更不容否定。王莽篡夺汉室江山另立新政,功过是非自有人评说;董卓干预汉室,倒没像曹操之流窃取皇权,却照样是一代枭雄,他们都是无可置疑的神人,都在不同程度上改变了历史的进程。只是自汉武帝开始,儒学又经历了东汉、王莽新政,以及魏晋南北朝后也是起伏跌宕,最终还要靠后来的神人们再将其变成主流意识形态,犹如古乐与郑卫之音的较量!

《水经注》说,历田渠川,谓之田渠水,西北流注于烛水。烛水又北入门水,水之左右,即函谷山也,终军弃繻于此。说到函谷山不能不说函谷关,历史上有三座,除了秦关和汉关,还有个魏关,可后两关都不在弘农县,也就是今河南省灵宝市北。《水经注》又说,汉武帝元鼎四年,(函谷关)徒关于新安县,以故关为弘农县、弘农郡治。如此说来,元鼎四年终军刚出生,那他弃繻之所应该在汉关,至于燕丹和孟尝君亦义动鸡鸣,以及老子西入关、尹喜望气自然在秦关了。只是郦道元又说,人们对尹喜望气之所众说纷纭,最终结论是“并未知所定矣”!

汉武帝时期,终军被选为博士弟子,入函谷关时竟然不要关吏给他的繻帛,也就是用帛制的通行证,言说大男儿当立志成就大事,绝不凭那劳什子出入。年轻气盛又才智过人,终军很快被封为谒者给事中,后擢升为谏大夫,北出匈奴、南使南越成为出色的政治家和外交家。《汉书》说,南越与汉和亲,汉武帝遣终军出使南越说其王,打算让他们归顺。只是越相吕嘉不愿意内属,干脆发兵攻杀其王及汉使者。终军死时才过二十岁,后世称他为“终童”。汉武帝大战匈奴在史书上屡见不鲜,与南越之间明争暗斗也是家常便饭。汉承华夏之域之仪,尤其是汉武帝丢弃自高祖以来奉行的黄老思想,独尊儒术消除“无礼”之乱,与夷族之间的纷争看似地域之争,实际上是两种或三种意识形态的较量。蛮夷之所以被称为蛮夷,缘于没经历过周礼的洗礼,依然保持着原始遗风,与视儒学为显学的汉武帝打交道自然有精神上的不适,消灭或降服就是一举两得。南越最终被汉武帝消灭,只是终军还不能与历史开拓者比肩。历史发展往往与意识形态紧密相连,汉武帝也不过是一个继往者,那“终军弃繻”、“战前请缨”之类的典故就稍有逊色了吧?似乎有些牵强,却是读《水经注》时体会到的别样趣味。方苞在《狱中杂记》中说:“众言同,于是乎书。”人们说的一样才写成书,可阅之悟有异,何尝不能亦成书乎?

《史记·孟尝君列传》说,孟尝君至关,关法鸡鸣而出客。孟尝君恐追至,客之居下坐者有能为鸡鸣,而鸡齐鸣,遂发传出。出如食顷,秦追果至关,已后孟尝君出,乃还。孟尝君的门客学鸡叫帮他逃离了函谷关,之前,还装狗夜入秦宫,偷出早进献给秦王的白裘,以讨好人家的爱姬,求得能释放被扣留在秦国的主子。多少年来,有关“狗盗”的来历多见于史书,且众口一词,包括“鸡鸣”都言说出自孟尝君的门下。只是《水经注》又说,燕丹、盂尝亦义动鸡鸣于其下,可谓深心有感,志诚难夺矣。郦道元作《水经注》的时候,估计将《燕丹子》与《史记》和《汉书》一样当成了史料,或太子丹真在函谷关学过鸡鸣。“丹过之,桥为不发。夜到关,关门未开。丹为鸡鸣,众鸡皆鸣,遂得逃归”出自《燕丹子》一书,可有人考证那不过是传记小说。如此以来,燕太子丹学鸡鸣就令人怀疑了,只是人家的确在秦国做过人质,要想回燕国也必过函谷关。

说到函谷关,郦道元将燕太子丹和孟尝君放在一起,是有意还是无意倒无关紧要,两个人都曾活动在春秋战国时期的政治舞台上。燕太子丹不惜砍掉美人的手义动荆轲,意在刺杀秦嬴政以固守旧土,功败垂成却留下万古传送的慷慨之歌!孟尝君曾效力于秦国,遭到秦昭襄王的猜忌才凭着学鸡鸣过函谷关,逃回齐国后可谓是功绩卓著。只是又遭到齐湣王所疑,孟尝君干脆奔魏,联秦、赵和燕一起攻打齐国。荀子说孟尝君“上不忠乎君,下善取誉乎民,不恤公道通义,朋党比周,以环主图私为务,是篡臣者也。”只是曹子建对孟尝君可谓赞赏有加,“挥袂则九野生风,慷慨则气成虹霓。”张闰还为孟尝君惋惜,“狗盗鸡鸣却遇知,可怜真士不逢时”!王安石则说:“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好也罢,坏也罢,孟尝君和燕太子丹一样都有过离秦的经历,倒是落下了“以环主图私为务”的恶名,究竟在春秋争霸的舞台上显示过神威!只是燕太子丹和孟尝君都没改变历史,倒是秦嬴政灭掉六国一统了天下,诸子百家惟法家为显学,岂不算作神人乎?

《史记》说,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多少年来,对于老子入关、尹喜望气究竟在何处颇有争议,甚至对李叟西去还是东归都有所怀疑。只是《道德经》留了下来,多部史书都众口一词,那尹喜望气就无可置疑了。紫色的霞气被视为祥瑞之兆,函谷关关令尹喜见东方有紫气西迈,才有了逼老子著书一节。尹喜除了依照老子所受之经法精修至道,还著《关尹子》九篇,使道德二经得以发挥。老子骑着青牛不知所踪,尹喜也弃绝人事专修道德。

“道法自然”、“无为而无不为”以及“我无为而民自化”都是道德箴言,其影响上至帝王下至黎民,以至于始于战国盛于西汉的黄老思想变成了统治者的施政纲要。老子的思想对后世之影响极其深远,嵇康等七贤隐逸避世、李白伴着美酒求仙,再是道教盛行于民间,难怪胡适说:“老子的最大功劳,在于超出天地之外,别假设一个‘道’。”老子的神通如此广大,非虚传的神仙可比,却又存于人间,那现实与缥缈也就有了分界。只是人有了神通必成为神,孔子说他见到老子就像见到龙一样也不过是个比喻,《列仙传》干脆把李耳、赤松子、宁封子和马师皇一起称为神仙。其实呢说来说去老子还是人,却是个神人,其思想一直与儒家、法家、墨家等并行,且延续不断也影响至深!自周礼被夺去独尊的地位后,人们的精神脉络之流变起伏跌宕,老子思想的影响是其不可忽视之因素,积极也好,消极也罢,老聃、尹喜,再是后来的庄周都功不可没!至于老子出关和尹喜望气是不是与秦关有关、老聃究竟归隐到何处都无关紧要了。

《水经注》说,又东过砥柱间,砥柱,山名也。山挡住了黄河,大禹干脆凿宽山两侧的河道让河水分流而过,如此就留下一座像石柱的山矗立在河中,“中流砥柱”一词也有了出处。黄河自昆仑墟始发,咆哮东奔,激起了多少浪花,一代代风流人物在骇浪中留下了驱之不去的旅痕!万古波涛看砥柱,乘风破浪搏中流,留下的故事才那么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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