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就是六一。可是,这天下午他也没能撑过去。
他命里很苦。小时候在羊肠小道上和双胞胎哥哥一起缠着母亲摘崖边的野树莓吃,一不小心,母亲便摔到了土崖下,从此瘫痪。家里还有一个姐姐。姐姐出嫁,哥哥外出打工,他便承包了家里的各类大小活儿。十一二岁时,他突发脑膜炎,家里穷,村里乡里医疗水平很落后,耽误了救治时间,从此落下病根,常发癫痫,性格也日益乖戾,疯疯癫癫。村里人都叫他傻子。
傻子家里在山前瀑口有座果园,种满了脐橙、柑橘、杨梅、奈李和板栗。小时候丰收时节我也帮忙摘过脐橙。记忆中每年收完果子后的某个傍晚,傻子都会拎着满满一桶脐橙敲开我家的门,递给我奶奶。收了杨梅或者李子,路上遇到我奶奶,都会从兜里掏出几个送给她。近水楼台先得月,傻子虽然有时候有点傻,但是挑果子的水平还是一流的,每次从兜里掏出的果子都是上等好果,又大又甜。奶奶总是把果子带回家里给小孩儿吃,我也因此沾了光。就在前几年奶奶老年痴呆后,有一年过年边傻子还从门边递了两个大橙子给奶奶。后来奶奶一时急得也说不出是谁给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忘了当时是谁给她的,还是我看到了告诉爸妈他们。于我而言,傻子一家对我有很大恩情。小升初那个学期我突发急性阑尾炎,还是傻子的爸爸骑着摩托车给送到了乡里卫生院。后来转到县里手术完身体逐渐恢复,听到主治医生说再晚来几分钟就得穿孔了,后果就麻烦。所以,这也约等于傻子一家对我有救命之恩。
傻子的风评好像不是特别好,尤其与狗过不去。村里的狗估计都他用棍子或石头打过一遍,以至于路上见了都得远远躲着走。我家大黄也是如此,在院子听到他的声音就龇牙咧嘴狂吠,这时候要是家里没人,准又有几颗石子飞进来砸中它的脑门或胸腔了。傻子的手脚听说也不是很干净,常常摘了别人家的菜或是捡了别家的鸡蛋就往家里跑。村里不少人因此对其有不少怨言。去年冬天,他也没问过谁就把我家园子里唯二的芭蕉树之一挖了栽到了自己院门口。
傻子今年三十大几了,单身。他曾经也娶过一个老婆。那时候闹着要娶亲,还用水果刀往肚子里扎了一个几厘米深的口子。后来因为怀疑媳妇不忠还是怎么地又离了,从此单身至今。
傻子好像天生水逆,命中与水不相容。之前在祠堂门口掉进了一口古井里,在旁边干活的几位妇人听到了呼救声,扛着锄头就过去了。无奈,力气太小也没能把他拉上来。其中一位急中生智跑去叫了几位壮丁过来帮忙,这才把傻子从井里拉起来。后来傻子的爸爸为表酬谢,便给几位壮丁包了红包。几位妇人得知生气不已,跑到他家里讨问自己怎么不仅红包没有,连口茶也没得喝;要不是当初自己发现得着,并叫来壮丁用锄头把傻子拉起来,恐怕傻子早就淹死在水井里了。傻子的爸爸连忙包了几个红包补上。据说傻子一直坚称那几位妇人没救他,又说自己没叫他们救命。
这几天一直下雨,河里涨起了水。傻子一如既往地一大早就牵着牛去了河滩放牛。中午雨势渐大,河里水越涨越高。傻子打着伞去牵牛回家,看到大伯家的牛崽还留在河中央的沙地里,四周河水湍急,小牛急得哞哞叫,便把母牛赶了出去让它去带着崽回家。但是河水太急,母牛连同小牛一直待在沙地里,没敢往回走。雨愈下愈大,傻子牵着自家的牛独自回家了,途径大伯家,顺便把这事儿告诉了他。吃完午饭,他大伯就气汹汹地跑到他家指责牛回不来了,傻子要不出去给牵回来,就等着赔钱!
傻子的爸爸恨铁不成钢怪傻子多管闲事,另一方面也担心要赔钱,吼着傻子要是不把牛牵回来就得傻子自己想办法赔。傻子打着伞,袋儿里揣了把杨梅,嘴里气呼呼地喊着“牵就牵”就走去河边了。途径大伯家,他大喊了一声“找牛去了”。那是我听到他的最后一声。
近黄昏,小卖部门口坐满了人聊天儿。傻子的爸爸急急跑过来央求大家帮忙找傻子,他从吃完午饭去牵牛就没回来。牛没回,人也没回。大家纷纷找了一圈也都没找着。有人说看见他打着伞从河边跨过马路往自己果园走去了。也有人说估计是没找着牛怕挨骂,躲起来了;现在指不定在哪座新建的空房子或者果园里吃着杨梅呢,他挑的杨梅可是又大又甜,这乐呵的,估计躲几天就出来了。天渐渐黑了,各家各户都开灯吃晚饭了。阴雨天,这种氛围有点古怪。我也觉得心里发毛,不知道在害怕什么,让老爸把家里门窗关紧,门能上锁的就锁上,别藏进了谁;人疯了就太可怕了。直到如今,我依然为自己当初有这种想法而羞愧。
雨不断,晚饭完突然听见傻子瘫痪的母亲号哭,一边哭着一边说着什么,听不大清楚,却能听出撕心裂肺。旁人听了也揪心,即使心里也都害怕着什么。老爸打着伞去了他家,并不远,走路一两分钟,站在我家门口还能看见马路斜对面他家的灯光。后来老爸说再去河边帮忙找找。即使没找着,傻子的妈妈也笃定傻子已经死了。旁人似乎不大信。
夜越来越黑,雨势也小了些,但仍未停。我一直和老妈待在一起,不敢独自上二楼去。
第二天早上,无果。关于傻子的去向,依然众说纷纭。午饭后,有人说人找到了,在河边。一时间,一伙人去往河边。河边是一篇稻田,今年刚被人承包了,河岸下新修了许多沟渠以供灌溉。一会儿,这群人急匆匆地回来了。老爸也赶紧加入去了傻子家,带上傻子平时穿的衣服还有麻绳之类的前往河边。傻子没了!傻子母亲的号哭声在雨天显得格外凄厉,任旁人听了都潸然泪下。我擦擦鼻子,看到老妈手机村里公务群里有人发来一段视频,一件军绿色的短袖在水中,鼓鼓囊囊的,水里还有不少杂草,就在沟渠和大河的接口处。不细看,很难发现这是一具泡得肿胀的尸体。他头朝下,皮肤已经泛白发紫了。应该是昨天的事!
老爸说是傻子的堂哥一大早上又去了河边找人,尽管昨晚乡里警察找了一遍没发现,但是他依然想细细看一遍。遇到一个网鱼的大叔,才知道对面河里好像淹死个人。这才一大帮人来到河边帮忙把傻子拉到河岸这边。几个稍微年长一点的大叔顾不上害怕,也不担心不吉利,纷纷帮忙接力,才用绳子套住傻子的脚踝把他拉了过来。我问老妈,傻子的父亲没去吧;老妈说哪能让他去,不得用力抓住。最后傻子运往殡仪馆火化时,衣服是旁人给换上的,他的父亲母亲也没能见上最后一面。我说怎么能不见最后一面呢,老妈反问你听见傻子爸爸老黄牛般的哭吼声了吗,急了眼红了鼻头,哪见他这样哭过。
尽管悲痛,站在院子里,依然看到傻子的父亲在雨中穿梭于马路旁的两所房子,为大家准备姜茶果子鸡蛋。这是村里习俗,据说能冲掉不吉利。
很不幸,傻子这次没能躲过大河和雨水。
接下来一个礼拜每到下午就开始下雨,赤脚走进房间继续干没完成的工作。每到黄昏,还是能听见傻子母亲的哭嚎。老妈说果然还是父母最了解孩子,傻子胆子那么大,没找着牛也用不着躲啊,估计出去找牛当天就没了,河水那么急。又有人说,看到往果园走的傻子是他的真身,即魂魄。年纪轻轻的溺亡了也不能进宗祠,最后骨灰也只能放到果园里。他也会满意这个安排。果园里的果树哪棵他没种过也该浇过施过肥,果园里那口鱼塘的鱼也都是他喂大的,果子熟了都是他一担一担挑回去的。这里的一草一木一鱼傻子再熟悉不过了,果子也是他爱吃的。
傻子的哥哥在外地,一时也没法回来。有人说回家前一天,傻子哥哥的朋友圈还在晒到处游玩的照片。家里的调解赔偿事宜,傻子的父亲一律不做决断,只说等傻子大哥回来再说。
几个月后,傻子的父亲在墙角喊我爸,说是过两天去他家吃饭,得两个人去。老爸说这是答谢宴,感谢帮忙料理过傻子那件事的乡亲。老妈不在家,奶奶痴呆严重,只能我和老爸一起去了。
答谢宴这天中午摆了五桌。天热了,同桌的一位叔叔连忙跑回马路对面的自己家搬了把风扇对着我们这桌吹。这天,倒没有听见傻子父亲母亲的哭声。他母亲瘫卧在另一间房里,他父亲、姐姐、哥哥、嫂子和侄子侄女一行人穿梭于客厅间上菜,待宾客都坐下吃上了,他们才在角落的一桌坐下。
后来,傻子的母亲让我妈去他家果园摘杨梅。老爸婉言相拒,不过仍拎回来一大包杨梅,又大又甜。
奶奶老年痴呆愈发严重,记忆近乎消失,偶尔能记起童年的事。在为数不多的记忆中,对她父母和兄弟姐妹的记忆尤其深刻。现在,走路也颤颤巍巍,极不灵便,一直拄着一根拐杖,那是傻子出事前一段时间特地找的一根粗棍子削好了给奶奶的,他知道她腿脚不灵便。
By小仔阿宁
2020/0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