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我外奶嫁到李掌村。李掌村却无一人姓李,清一色第五复姓。
外奶是外家的顶梁柱,遮阳伞。她一不小心,叮铃咚隆,接二连三生了五女一男。
老大就是我妈,嫁到庙圪崂,二姨娘嫁到湫坝沟,三姨娘嫁给谷家弯,四姨娘嫁到任掌崾岘,碎姨娘嫁到贺砭梁。听听这些地名,你就能想像得到,一定不是什么好地方。是呀,这些地方都种在大山深深的皱褶里,一家比一家远,一家比一家穷。
俗话说,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但外奶并没有把水泼出去,几个女儿揭不开锅的时候,还是一个个回来讨要。谁叫外奶能干呢!
外奶的确能干。公社合作化后,生产打糊弄,人哄地皮,地哄人肚皮,辛苦一年,依然吃不饱饭。不行,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外奶起早贪黑,叼空儿在不显眼的坡洼上、窑洞旁、犄角旮旯里开地种粮种菜。
外奶的汗水终于换来了自己的愿景。日子渐渐有了起色,人吃饱了,柳条粮囤也不饿了。
大舅是生产队长,赶忙制止:“二妈,你违反政策了,再不敢胡弄了!”外奶捞起笤帚疙瘩,跳起小脚指着大舅鼻梁骨骂:“屁话!我一没偷二没抢,用自己的双手在撂荒地里抠粮食,哪达违反政策了?!一家子都快饿死了,谁管哩!你管?!”
也是呀,外奶一家,六个娃,一个老伴。我外爷还是个拐子,下不了地,干不了重活。
大舅拿她没有法子,再也闭口不提了,全村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看见。
外奶能说会道,有魄力,有主张,光景也越过越好。慢慢地,全村人对她另眼相看,见样学样,偷偷摸摸搞点“副业”。
经风见雨,寒来暑往,外奶的威望在村里高起来了。村里的大发小事都找外奶拿主意。外奶一呼百应,不但是家里的掌柜,也成了村里的掌柜。谁家娃结婚,外奶掂着玛瑙嘴的长旱烟锅,小脚咚咚地叩击羊肠小路去说事;哪家出嫁女子,外奶裤腿从脚踝处一扎,仿佛两条麻袋,一个划弧,骑上毛驴,哒哒地上路吃酒席去了;东家闹矛盾,外奶一手插腰,一手执旱烟锅在半空中挥来点去,烟杆上的绣花烟荷包乱舞,宛若蝴蝶飞,高一声低一句,一会儿骂得狗头淋血,一会儿和风细雨,唾沫星子飞溅,疙瘩不解开不走;西家猪丢了,外奶刨根问底,皱起眉头分析断案,总能找出蛛丝马迹,得以解决;邻居揭不开锅了,她就端一升炒面,或挖半筐洋芋颠着小脚送了去……
外奶里外一把手,要强,是,非常要强,我是领教过的。她风风火火,整天忙得就像陀螺。
有事没事,我总爱往外家跑。犹如外奶的尾巴,跟屁虫一样不离左右。外奶看到我,也是眉开眼笑:“给,提着!”
柳条编织的筐,筐里有瓶水,有块羊肚手巾,手巾里裹着两个馍馍。我盯着外奶不解地看。“看啥?瓜娃,挖药走。”
外奶家的山跟我家的山一样高,一样陡。羊肠小路仿佛麻绳,在大山上缠绕。抬头望,山头钻进了云里头,我的脸险些贴在地面。
“外孙子,我给你说个古今。”“好呀,好呀。”外奶前边说,我在后边听。只见外奶肩扛镢头,小脚如捣蒜,头顶白羊肚手巾,一路不打颤,大气也不喘,手舞足蹈地说着我早已听烂了的古今。
太阳像烧着了的油盆,烤得大地快要冒火了。扑通扑通,我们在瘦瘠的山上挖甘草、远志、柴胡、锁阳等药材。坡地最难挖了,挖上半天,累得沟渠子冒水,才挖出筷子般粗细不到二尺长的甘草,挖出香烟般粗不到一拃长的远志。
远志价格好,但从挖到褪皮,再到晒干,比较费事。我们主要盯着甘草挖。经验告诉,悬崖或者地塄好挖,而且根系粗而长。我们像地质勘探队员,到处寻找。
突然,在一处地塄发现一绺儿甘草长势茂盛。外奶乐不可支,唾手挥起镢头在地塄下猛烈地挖。我也像打了鸡血,手舞足蹈,爬上跳下。眼看下边挖空了,几根大拇指头粗的甘草根裸露。外奶撇下镢头,头伸进土坎里一根一根地数,一根一根地摸,估摸着甘草的长度。
我兴奋得不得了,站在地塄上,跳起双脚猛蹾悬空的地塄。轰隆一声响,土塄塌了。啊!我一声尖叫,发现外奶埋在了土里。我连哭带叫,慌忙挖外奶。她拍拍浑身泥土,哈哈大笑:“我还没老呢,你就埋我呀!”我破涕为笑。这一埯放下来,收获不小,整整一捆,甘草比我都高。
那年月,一家比一家穷。人们疯了一样,满山遍洼挖药材,把山挖得红过了,都是为了卖钱换油盐酱醋,贴补家用。
也许累着了,也许惊着了。回家后,我开始发高烧说胡话。外奶一边赶紧烧姜汤喂我喝,一边啪地打破一个鸡蛋倒入铁勺,伸进灶洞里煎。那一勺鸡蛋亮黄亮黄,翘起的边沿焦黑,我狼吐虎咽,只可惜没忍住,那清香味儿在窑洞里萦绕。
那时候我不到十岁。我迷迷糊糊地在想,原来害病这么好呀,有鸡蛋吃。
外奶怕我撞鬼了,一碗水放在炕栏下,一把筷子竖立碗中,嘴里念念有词:“馋神饿鬼,站住。”等一把筷子紧紧相拥,独自在碗中站稳时,啪一声,外奶用剁面刀把筷子打倒,端碗倒扣在门脚,说是把鬼送走了。
夜幕降临,鸡上架猪进圈。外奶又给我叫魂。从门硷畔一边往回走,一边敲敲打打,声音拉得长长的:“外儿回来——”碎姨娘跟在后面回应:“回来了!”一路重复着一叫一答。
后来我上学了,隔三差五去外奶家背干粮。外奶又是给我烙饼子,又是给我装炒面,满载而归。
我高中毕业了,被大队聘请民办教师,每天十个工分,每月十块钱。一有机会我就去看外奶,给外奶买纸烟抽买散酒喝,陪外奶说说话,帮外奶干干活,听听外奶那老掉牙的古经。
我当兵走了,经常写信给外奶,叙说军营生活和我取得的点滴进步。
1985年,我奔赴老山前线,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听舅舅说,外奶天天望着远方抹眼泪,看到空中的飞机,就追着喊:“我外孙回来了,我外孙当英雄了……”
是啊,我没有辜负外奶的期盼。在枪林弹雨中奋勇杀敌,在猫耳洞里赤身挥汗写通讯报道。稿件不断在军内外报纸刊登,在广播电台播出。一年多里,我立功受奖,提为军官。
凯旋归来,再探外家,看看外奶是否康健。哪料到外奶已撒手人寰。舅母说,外奶咽气前,不叫告诉我,让我安心打仗。
外奶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村里人也不知道。大家都叫她“铁娘子”!
外奶,一个普通农妇,然而,她一直活在我心里,眼泪可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