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旧事

一定是云朵趁人们睡着时，化作缕缕薄雾来到人间，直到清晨还依依不舍地流连在这片土地上。它萦绕在苍翠的树林里，盘桓在湿润的小路上，包裹着山中一个小小的村落。云雾顺着瓜藤攀上石板房的屋面，静静地围绕在佛手瓜的身旁，墙角下的小草感受到了清凉的寒意，于是打了一个冷颤，露水便顺着叶脉落向了泥土里。栖息在树枝上的那只公鸡没有因为清晨的微凉而延缓自己的工作，它跳下树枝，走到石板房门前的台阶上——几声鸡鸣划破了雾霭中的寂静。

佛手瓜看到青色的烟雾透过屋面缓缓升起，它就知道，石板房里的人们也苏醒了。此时，后院的小门被拉开，年老的木门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一位睡眼朦胧的小女孩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水泼向院子里，她站在门前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没力气地耷拉着脑袋，她仿佛又想到了什么，忽然又振作起精神来，用手中的湿毛巾轻拍着自己的脸。

  她趿拉着鞋，走回卧房，把一面圆镜放在窗台上，借着屋外的光亮，用一把褪色的塑料梳子轻轻地梳理着头发，那些缠绕在一起的发丝在她的梳子下变得顺从乖巧，她用手把头发聚在一起，扎成一个蓬松的马尾。她歪着头，对着镜子咧开了嘴巴，镜子里的女孩看见她缺掉的门牙，忍不住笑了出来。

    “小月走啦！，小月快点呀！”，她听见同伴催促的叫唤，忙踮着脚朝窗外回应，然后兴冲冲地挎上装着课本的布包跑向门外，门前的小黄狗看见她匆忙的身影，起身摇着尾巴就跟着小主人走，“狗回去，快回去！”小月叫住了它，小黄狗只好停下来，依依不舍地站在石梯上望着小主人离开的背影。

小月在村子里的小学念书，学校是三间矮矮的石板房，堂屋摆放着几张简陋的桌凳，几个学生挤在一条长凳子上坐着，小一点的孩子要使劲把身子往前凑，才能够得着桌面，他们双手撑在凹凸不平的桌面上，极其认真地在书本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名字，平日里调皮的男孩也安静下来，眉头皱成小小的川字，不时吸着鼻涕，直到在新发的课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时，才长舒一口气，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字迹。他们捧着书本，大声朗读着课文，小脑袋轻轻地晃动着，屋檐下的小鸟也跟着叽叽喳喳地吵闹起来。

教室里的黄土地面早已经被踩成一个个小山包，扎实地长在脚下。男孩子们一下课就玩起弹珠游戏，跑起来的时候，能看见欢快地尘埃跟在他们身后飞舞。女孩子们则聚在教室门前踢着她们用漂亮的公鸡羽毛扎成的毽子。

校舍不远处长着一株粗壮的老树，它的枝干向四周随意地伸展开来，太阳透过繁密的枝叶洒下星星点点的阳光，知了藏在绿意浓浓的叶子下忽高忽低地鸣叫着。小月的老师踱着步子来到这棵树下时，小月和伙伴们正蹲在树荫下玩捡石子。老师指着这棵树告诉她们：“这是皂荚树，树上的皂荚还可以用来洗头发呢。”小月惊喜地望着在风中摇曳的皂荚，这小小的皂荚也能变出很多泡泡吗？她不禁想象着自己用皂荚洗头发的样子。于是在回家的路上，小月总要抬头望一望。皂荚翘望了日出日落，领略了晨昏交替，眺望着云卷云舒，沐浴着月亮的漫漫清晖，终于在秋日到来时随着落叶回到了大地上。小月捡起几个皂荚揣在怀里，一路小跑回家，她把皂荚掰开放进温水里，不停地搅拌着，却只见着零星的泡沫。但小月没有失望，因为这是生长在那棵大树的皂荚，是在她盼望中长大的皂荚。

小月也常牵着小马驹和爷爷奶奶一起出门劳作。在烈日当空的午后，小马在树下低着头寻找着嫩草，小月则是戴着大大的草帽游走在田间播种玉米粒，每每遇见田埂边的野花时，她总会摘来闻一闻，然后插在帽檐边；看见黑色的大蚂蚁路过时，她会揪起蚂蚁，任由它的小钳子夹住自己的手指。听见爷爷在叫她，她便松开蚂蚁让它继续赶路。爷爷告诉小月，她可以洒下几粒向日葵种子，她想，如果那里长出了向日葵，那就是她的向日葵，于是又欢快地在大帽子里低下她的小脑袋洒下向日葵的种子。

到了日落时分，小月会坐在田埂边，小马这时候也抬起了头，望着远方，好像它也怀着什么心事。轻柔的风中漂着几朵清淡的云，风儿掠过幽静的林壑，拂过小月的面颊，吹在人的心上。太阳懒懒地靠在山头，洒下淡淡的余晖，悠悠地从山头沉没，而太阳的身后依然是连绵不断的山峦。小月想如果能飞该多好，那么她现在就可以飞到山的那边，看一看太阳的家。

到了打谷子的季节，爷爷会把稻草摞成草垛，小月常常爬到草垛上，用大大的草帽盖在脸上，从帽子的缝隙里望着天空，快要睡着的时候，她就起身在田间捉蚂蚱，捉到一只就放掉一只。奶奶会在出太阳的好天气里，把储存在阁楼里的谷子铺在门前的空地晒一晒。小月要坐在门前，在鸡妈妈就要带着小鸡仔闯入谷子的领地时，及时地赶走它们。于是，在那个阳光充沛的午后，金黄的谷子安静地享受着日光浴，而在门口打盹的小黄狗不时被女孩“哇”地一声大喊惊醒，睁眼时就看见了一群正在慌忙逃窜的小鸡。

等到清晨的草地上凝结白霜，人们呼出来的热气变成了白雾，爷爷奶奶也不再忙于劳作，小月可以和爷爷奶奶一起围坐在炉边，小黄狗就趴她的脚边取暖。爷爷戴着老花眼镜看着书，奶奶从炉边的小缸里盛出一小碗甜酒糟给小月尝鲜，小月咂着嘴回味着香甜时，爷爷告诉小月，吃多了会醉的。醉了是什么感觉呢？小月趁着爷爷不注意又往自己嘴里送了几口甜酒。小月还喜欢爬到树上摘下黄橙橙的小橘子，在吃完晚饭后把它们烤得暖暖的再吃掉。

窗格子外，有几颗站岗的星星在困倦地眨巴着眼睛，树枝上的月亮透着淡淡的圆光。爷爷在炉边打盹，炉上的水壶冒着白气，发出“咕噜”的沸腾声，夜色里偶尔传来犬吠声，很快又消散在乡间的寂静里。小月叫醒爷爷说水已经烧好了，然后自己回到卧房，钻进被子里，只露出眼睛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小月睡觉的时候总要紧紧地贴着妈妈，妈妈的头发上有好闻的香气，她喜欢偷偷把冰凉的小脚丫放在妈妈的背上，妈妈发出“嘶嘶”的惊叹声时，小月就咯咯地笑个不停。可现在的小月只听得见窗外的风儿拂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小月想妈妈了，每次奶奶问小月，想妈妈了吗？小月总会很坚定地摇头。可这时候的小月却把头埋进了枕头里，她的眼泪打湿了脸颊又浸湿了枕头。她的想念随着泪水汇入月光里。月光洒在这莹白的屋面上，洒在乡间的小路上，洒在山间的树林里，那么它，也一定能跨过这连绵的山脉，洒在妈妈的身旁吧。

小月在抽噎的哭泣中入睡了，月亮也已经不知所踪。唯有明天的霞光，一定会伴着朝露相约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