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一泉活水,半壁春色。

白鹤寺内,漫几痕碧苔,落樱戚戚。

佳木成荫,几无曦光。

庭院已春深。

她觅着熏风中糅浸陈木香的樱息,任两汪眸光流过油纸伞、青石板与长廊横木上招摇的放晴娘。以此为蚁,啮出微渗的感,细,绵,而麻木。

直至高山冷泉漫遍引水的空竹,翠管一斜,击打苍冷的石台:

咚——

她终究定睛,望对面那人洗盏拈茶,一气呵成的举止畅若流水,广袖缓曳便带出依稀的和韵。

末,他黛眉长展,顾盼处,浅笑间,亦若琼泉朗润。

但见他单手成托,另一手指弯,施力,将茶具转过几圈,紫砂上浅勾粉勒的花便绽在她眼底。

她轻啜,静饮,入口的涩惊扰了味蕾,而嗅到的清香却觅不得根。

腕落指松,茶器碰撞的响促她惊觉,清甜暗香拂过舌根喉头,绕思绪一圈,幽幽淡淡。

她噙一笑,落落起身,许久未如此跪坐的膝递些虫噬的异感,而落在石板路上的碎步依旧规则。

翠竹溢水,叩响石台——“咚”,与木屐碰撞地面的末声重合。

“先生当真好茶艺,如此回甘,樱方不虚此行。”

她驻足,执伞,伞柄一倾偎于颈窝外侧,翳去飞散的水汽——

“先生可知,儿时我与他邂逅,他便是一袭和袍一把伞,腰间一柄长刃,行一派宗家武士之姿。”

……

那时伞下,他银发苍眸,不过舞勺之年。然神采内融,气质天成,便成玉树孤岭的清冷疏朗。

那时廊前,她挽起和服底裾,两截小腿交叉摇晃着,携铃笑阵阵。

那时她执他手,一泓梨涡映若灿樱——

“今后请多指教,萤(ほたる)君。”

虽后被静静甩开。

而摇腕的力仍自他广袖带出一支斑驳过掌心汗的薄樱。

承:

夏是轻罗小扇,花火流萤。

雨催,暖促。青石板上,她浅拎和服,底裾起出踝骨一指的宽度。

应怜屐齿印苍苔。

远处,天街,夜穹,千光竞绽。不断有流虹升起再弥散,漫作她眼底璀璨的银汉。木廊庑上的琉璃风铃笑渐不闻,匿于远处此起彼伏的喧嚣。

他孑立池畔,拈一节细木,尽头处有燃火绽若夏花。

后,他抬眸,望她一眼,便笑若珠玉。麝袖轻展,将指间灿烂予了她。

她持光和萤,垂眉一哂,蓊若春华。

“此为在下故乡之物,唤曰‘仙女棒’。得樱小姐垂爱,在下亦感荣幸。”

有花火为引,栾聚的萤点缀成星,飘于身畔分合,灿若夜昙,短如朝露。

“那么,樱小姐的萤君,当真特别。”

“自然。虽他是病人。七海家族所赋,他无能为力。”她低眉敛目,顾盼间柔情凝流似水。那是镌入骨底的情思在潜移默化。

他放平唇线,一派温润,便在不笑时亦含三分笑意。

“家族让他几乎同阳光绝缘,却亦将那双称霸黑夜的眼睛完美留给他。我曾疑惑以他之能,为何战场之上只是与我同级——亦一度有过自作多情的妄念,且误以为,他只是太过内敛…因他一向静默地让人忽略。虽他如此干净而昳丽,随意一处即自成风景。”

……

那时,她生于贵胄之家,圭臬之内,本该十步莲姿不出闺阁,年岁一到合应行开枝散叶之令。然世系驳杂,虽为独女,却非宗家。贵为大名的伯父终是许了她诸般胡来。对此,父亲不过一笑置之。

那时,她亦是少女心思——那些个同侪战友哪怕一直耳闻未见来自海那边的少年军师皆被那一场邂逅打作泡影。

那时她心心念念,不过得他一笑。

作为夜行动队长,除却任务与战场,他将时间尽数付与了七海家分系荒废已久的大宅。

不久,她习惯了坐在七海宅邸清冷的院墙上,静望屋顶他的侧脸。

总是黄昏时分,他披一席斗篷,浅茶作底,朱砂为墨,勾一只小凤于下摆——那是七海家徽,如这旧宅,仅是昔日璀璨。

日光斜切,将金影绕他轮廓细细描出,晕出的嫣被打在苍白的侧靥一隅,冶艳,摄魄。

每次军中授课,他总是拣着靠窗的一角,不聆听,亦不发言,只漫无目的望窗外的什么。

曾唯一一次参加的军庆宴上,他眼珠一滑恰瞥见那边的她。她向着打趣她一腔单思的友人佯作怒意。

——若真无情,方为正道。

她颊染淡嫣,向友人挥去一拳。他敛目动箸,肃然,不发一言。

——京之樱,合该长于山温水软,欢生之地。

他终食净碗中面料,于她不隐焦急的询问中,独自离开。

——而我合眼便是肃杀,连低头吃面亦在汤中看到七海家的血流成河。

彼时恰是七夕,他们一同行夜间任务。向在她前不远处的他却驻了步子,一时仰望,天街光华无数。

她上前,惊愕的瞳一瞬放大。

他唇角含笑,隐隐如春江,如夏月,泠然玉润——

“以前,家中庆祭,亦是如此。加之风铃玉响,皆为妙音。”

一晌心悸未平,无奈夜凉如水,她掩唇一嚏。

紧接双肩便承受到什么,温,而轻若鸿毛——是他的斗篷,下摆一只小凤,摇摇灵动。

“披着,夏夜亦凉,顾好自己为上。”

转:

赤枫满月,露沁晓寒,光景作中秋。

深山暗隐,傍晚寺散钟声,悠远而凝重——于她心底缠作可触的丝,情思绕指。

月下,孑影婆娑。他拾寒阶,览庭廊,一袭羽织灼灼,却是韶秀。

“白鹤寺三逢,樱小姐与在下亦算有缘。”

她止了敛萤之举,而手中灯笼熠熠。

“如此,你便猜猜,我的故事之后如何?”

他黛眸一媚,风流写意天成——

“既是‘鬼之眼’七海一族末裔,必不得安矣。”摇扇信步,他娓娓而来:“坊间有言‘鬼眼夜视,万里不避’,加之通阴阳唤式神奇功,天赋异能,方招灭族之祸。若在下没记错…灭其一族者,同樱小姐之家,脱不了干系。”

“先生果非常人。民间只知,七海一族自恃天赋,欲犯上作乱。是将军明智反将其剿杀。知我一族参与此事者,甚少。”

他一泓笑意似是而非。

“如此,令尊方得继承大名之机。因樱小姐的伯父,为萤君所杀,可是?”

“……如先生所言,当年由父亲大人带入我族的萤,背叛了。”

……

那时,军中夜有紧急会议,族中忍者武士悉数参与。

她被告知,叛者七海萤,携滔天大罪潜逃出城。

“七海萤?哦,他不就是偏爱窗边不爱笑的闷葫芦?”

他·是·罪·人!

她终究知道当年将军联合伯父诛灭七海一族的真相。

不过畏其鬼才,冠以谋反之名,铲平不安定因子。

以七海萤之能于军中无闻,但因父亲所托,少生事端。

父亲带他回京,一为赎罪;二为化其仇恨。

显然,父亲太过乐观。

——“如何?抛却杂念,执心于剑,很快乐吧?”

“无所谓快乐与否,工具而已。若无武士之因复仇之念为前提,尽是空谈。”

彼年,他素衣绯伞,稚容隐煞。

鬼眼不灭,罗刹不除,天下难太平。

故商议决定,必要之刻,杀无赦。

你,可加入?

……是的。

——我此举,不为杀你,冤冤相报毫无意义,况是我族负你在先;不为救你,家族之殇非我可明,至亲至爱的悲愤压你一人之肩,我又凭何自以为是拉你回所谓“正道”?我不过一个目的——

他们终究重逢,战场之上。

琼日下,他手中长刃有血汇流,落地,已成浅洼。

执伞凝立,斗篷猎猎作响。伞面被红或黑的血渍模糊得不堪入目,而伞下他仍一身清傲,唯唇角殷红挑半缕妖气。

然她眼里,他安静白皙,一如从前昳丽。

——“披着,夏夜亦凉,顾好自己为上。”

“樱姬亲自出马杀我?”

“你说呢?”

“你们以自家的大义天理惩罚我,何必问我意见?”

“我要跟你走。”

于是新任大名独女樱姬,将此折私奔精心演绎,惊世骇俗。

生于大家,儿时她并非未曾妄想过私奔的种种可能,然而今之境,却在她穷极之外。

“我们要去哪?”

“你当真……”

“当真。”她打断他,决绝。

战场自古属须眉,女人只是附属。

父亲险因她道德乏匮的叛变乱了阵脚。

“听将军令,叛者樱姬,七日不返,则与七海孽障同罪。”

跟随亡命之徒的颠沛流离本就无风花雪月中描写的那般光鲜。

何况他们从未以两情相悦为前提。她认为。

从小的优渥让她盲目乐观,一切想当然地一厢情愿,足矣。自以为是,作茧自缚,后果云云于重逢那刻便尽数崩溃。

醒于二更,战于凌晨,不寝不食整日奔逃,不出不动于暗室一躲一月……

她惯于将每日均视作末日——

同他一起的末日。

同他一起。

如此,一切,她甘之如饴。

远方寺庙的钟声引人醍醐,仿佛静绽的优昙波罗。

他换下她额上已被热度蒸干的帕,后托起她的手,以冷水细拭发烫的掌心。

他一双手亦冰若霜露,然她满目眷恋,紧握。

“你不走吗?”

“等你好。”

“我很快就好,不会耽误你。”

“养病为上,莫作多余担心。”

她挣扎于梦——

腐朽的伯父挥舞骨剑,步步逼近,血肉模糊,厉声质问;城民争相辱骂叛徒的字眼;被害者血流成河,相交相汇,以灼人的热度将她吞没……

“原谅我……对不起……”

“萤……救……救我!”

“不……不……!萤!逃!快逃!”

梦呓,诸如此类。

他终究放开紧握的手。

——你不可能不受良心谴责,自小的精英教育使你违不得道德。我不过忠于七海义理为复仇而生,于己无愧。然于你丑恶如罗刹,纵是加之赎罪或同情,你又何苦为我至此?

——京之樱,合该长于山温水软,欢生之地。

他背起她,一跃入夜。

逃亡之地僻远,郎中大夫亦成奢侈物。无奈千辛万苦找到的亦被通缉帖上的两张脸吓得涕泪四流挥手赶人。他将身上钱物悉数塞给对方仍被冷冷拒绝后,终是失了耐性——

“开药,或者死,自己选!”

长刃于颈侧擦出血丝时,对方妥协。

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

对方叨念着控制好颤巍的臂,抓完药便跪地求饶。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死了她……

未完的语句断在血沫里。

他,她,带血离开。

然事终未如意。

她梦魇愈多,甚有吐血。间或清醒,亦是高烧不退。

他了然,药有碍。

——我死了她也得陪葬——

大概便是那郎中逝前欲言。

后,追兵将至,他们不得不离开。

她瘫在他背上呢喃:“萤……我们……莫要乱杀人了……可好……?”

他只得以沉默作答。

恍惚中,她又望到曾经七夕,他笑唇半扬成月——

“以前,家中庆祭,亦是如此。加之风铃玉响,皆为妙音。”

“披着,夏夜亦凉,顾好自己为上。”

“萤…我现在…便是报应吧……我不要看到你亦如此……求你……”

他依是无言,只一双湛蓝的眸,久阖方开。

“你委实不可继续奔波,目前这里暂时安全。”树洞中他堆好草垛,置她于上:“一日水米未进……附近有小镇,你想吃什么?”

“随意……便好……”她气若游丝,体力愈差于先前。

“不可。”他当即否决。

“那……江米团子……”笑靥无力,终了了而散。

七海萤压低斗篷的帽裾,持伞而行,举止静默,一如过去内敛,不引注目。

然当真天意——

回行之刻他还是被晚归的渔樵认出……

她难得清醒,纵毒与高烧啮去大多体力,而捺不下的惴惴是莫名的怂恿,她蹒跚出行。

进镇之路不过一条,地小人稀,并不难寻。

远方,执红伞,清姿一抹,一如儿时桀骜。

——以前,家中庆祭,亦是如此。

近了,伞面上有陌生的缀饰。

——加之风铃玉响,皆为妙音。

那是大片的朱黑。

——披着。

顺伞骨蜿蜒而下,若赤蛇,若血河。

——夏夜亦凉,顾好自己为上。

滚在脚边的头颅仿佛儿时浇花的花洒,有红流汩汩而溅,绯了草屐。

——七海萤?哦……

失了头颅的躯体向前挣扎两步,痉挛着倒下,朱海中新增一株沾有红泥的莲藕。

——他不就是偏爱窗边不爱笑的闷葫芦?

他·是·罪·人!

苍瞳映出她时,他怔过一瞬,也只有一瞬。

“他们认出我,保险起见。”

自逃亡起,一路腥风血雨,她自知现实残酷。

然血淋淋的句子经他亲吐,一切骤不再理所当然。

他俨然是另一人……抑或,他从来都是另一人。

早该预料。早该想到。

她本以为拥着那个七夕之夜,便可一直盲目。

然她终是免不得一厢情愿的乐观。

“眼睛,痛?”

“不……风太烈,难过而已…一会儿就好。”

削肩,微有颤巍。

他修指微动,欲触她,然遍手的黑红已蒸腾出腥臭。他几不可见地撇唇,后黯黯收回。

“是吗……”疑问或喟叹,不明。他将最后四分之一的视线收起,不再回首——

“走吧。”

——极限了吧……?

你早该失望。

如今,你定已深知,仅是将我定义于印象淡薄的初恋比眼下境况划算得多。

你不应让同情和罪孽感杂糅在情愫中任它们膨胀作你担不起的债。

你本就爱错了人。

春品夜樱,夏枕繁星,秋赏满月,冬会初雪……

我差点忘了自己而向光走去。

却总在末了听到怨憎的诅咒和濒死的哭喊。

我何可忘记他们!

冷,悲,血,恨,泪……除此,我还有什么可以给你?

所幸,你随时后悔,皆为时不晚。

一切,无法挽回。纵他们破釜沉舟,缘生缘灭,情字难解。无奈情将彼此搡于一道,末了逼开双方的,尽是与情无关之物。

长久奔命,她惯于随时清醒。

乃至病褥之上,二更之时,他轻声而入的音亦足以断去睡意。

她第二次看到他笑——淡而赧,暖意醉人。

“几里外有一山乡偏镇,我们可暂时停留。你可借此安心养病,运气好则过完冬,便可去赏翌季的樱。”

她于褥上半撑的身僵过半晌,终展过玉臂将他腰肢紧环。

笑若灿樱一倾城,百媚从中生。

他多久未见她展颜若此……

“明日你在此地等候,我探路完毕便回来。”

翌日她一副病躯难得有力,梳洗一番,含笑而候。

有人来,为数不多。

没有他。

“叛者樱姬。”

——我不害怕。

“即刻跟随回城,否则立毙当场。”

——我很爱他。

远方有钟声氤氲,悠远若优昙波罗静绽善见。

合:

冬留白雪耀如月。

傍晚已是弦月高悬。青石板上,雪借月一映,便有余辉隐隐,绘他轮廓一派柔和。

她一时误回当年。

苦笑之余,她再饮薄酒。

而他亦琼浆一杯,微醺一色,剪纸有词而化竹笛。

笛音若籁,居然物外,若其主风华惊鸿,飞琼仙客。

声顿,他怅然一叹。

“敢问樱小姐,后事何如?”

杯盏轻置,她唇曳弯月,似叹似诉——

“缘未尽。”

……

那时,父亲力保之下,她余毒得清,终究苟全性命,以逐出家门,军中除名永不得再上战场之果作结。

大家默认她不过是被叛徒抛弃的可怜女子。

她静静搬进七海家分系的旧宅。

偶有父亲派人送来必需物,她亦婉言拒绝——

“莫要再跟我扯上关系为妙,我族经不起如此折腾。”

打扫旧宅的进程缓慢。很多时候,她仅是望到被蛛网紧揪的窗格,便有他当年安静的侧目在眸底扩散。

浴毕,她坐于木廊休息。残月成玦,将他的剪影具现身侧,宛然有斗篷的猎猎。未及拭干的发有水滴团栾,落于廊,漾出陈年的木香,丝丝酝酿的,皆是他当年生活于此的痕。

无冷,无悲,无血,无恨,无泪。

无他。

日子简单到衣食住娱蔽之足矣。

回城后初次闻他消息,便是将军已携诸大名往奥州七海旧宗家追捕在逃叛者七海萤。

北国严寒,风刀霜剑,更有雪暴紧逼。

苍白一片,偶有血渍残许,断肢半露——俨然是天成的义庄。

——“樱,莫要前去!”

贝齿紧啮下唇,未有清流决堤。

——“七海萤双目尽损,脚筋皆断。”

不远处雪面有浅茶一角,上勒一只染血的凤。

——“雪暴来前已是濒死!”

她疾驰而去,无奈雪地难行。她一路跌倒,终是匍匐前行,戎装遍布挣扎的迹。

——“如今雪暴将过……”

她开始挖,赌命的势头,十指血迹被雪洗去又渗出。眼眶聚集的玉液总在滑落前被她一把拭去,闭月之貌和上血泪雪泥已不堪入目。末了终有发丝微露,洁净如雪。

——“怕是活不成的!”

动作加快,她心生笃定,而双手的震颤反而剧烈——银发,俊颜,长刃……遍体毕露。他一如分离时昳丽,残留的湿气反将他在昏迷时亦衬出三分韶秀。唯原本是两汪湛蓝的眼部,徒留殷红盛放作曼珠沙刺目。

她玉臂长展,欲抚那两片血痂,然终在距离一寸处僵死。

泪如雨下。

“萤,我们回家。”

他活下来,成为废人。

抑或是,他成为废人,方活下来。

宗族将她视作禁忌,城民对她视而不见。

——这个无可救药的女人待执迷不悟至何时!

七海旧宅中,他们同存。

不悦的睡眠底部终有意识浮现。

眼睑拉动便是剜心的痛,他总算挣扎着开眸——于是有光点扩散成面,然左边氤氲一片,右边徒留黑暗。

即使仅存一只,纵然形同虚设,但两汪湛蓝终是陪他至今。

他一动,全身即若骨散。挣扎起身,指部却有握力桎梏。

她茫然转醒,一双美目即盈若秋水——

“你醒了!”

原来陪他至今的,一直不止双眼呵。

夏夜,她挽起和服下摆于廊下乘凉,不时便晃着两截小腿歌牛郎织女,和铃音窣窣。

赤足而行,浴毕的他步子是惯常的轻,落在陈木上,若叶沾地。

然后他停于她畔,缓缓落座。顺木廊截面垂落的踝骨上依稀有痂莹莹。

她未看他,只噙一泓笑意。

“你可知,初见时你一袭素衣执伞而立,银发蓝眸的样子让我仿佛看到了善见之中的优昙波罗花——那之后,便再忘不掉。”

近乎归零的视力终难捉她神情,他了了作罢。

似是察他心意,她垂眉默叹:“我尽力过,但失败了。我知道七海家多么重视‘眼’……”

他默然一笑,摇首。

“眼为我自身所废,无关旁人。而今纵视物朦胧,亦已足够。”

“为毁灭众人对鬼眼的觊觎?”

“…亦有此意……”笑唇淡弯,他将半泓黑暗与半泓朦胧倾予夏月,未再多言。

——其实,我的眼,从来不重要。

她不许他出门。

向来清心寡欲,他便淡漠而活。按时吃药,佯作未见她身上偶有的伤——

因即便问了,她只会否定。

终究她再拗不过他,上街之时与他同行——

“叛徒!叛徒!”“我城之耻!”“贱女人!”“快去死吧!”……

好不容易寻到愿意卖菜给他们的大姐,她便笑若灿樱——那笑,他又是许久未见。

漠然许久的心底有什么在澎湃。

“你不是想吃菜吗!请你吃这个!”

有青叶红实飞掷,他扬伞一绕尽数送开。

近乎失焦的瞳底有久违的杀意。

“死叛徒!跟着贱女人一起去阿鼻吧!”

向他们投来的,有飞石,有爆竹,有粪团。

扯下的斗篷飞旋半周将异物清毕,再柔和落于她肩,不过瞬时之事。

指弯,绕,再展,睽睽之下他将斗篷细绳系好在她颈间,眸色柔若春水。

“披着,夏夜亦凉,顾好自己为上。”——

他们都再回不去。

“可恶!”“再扔他!”

街人翌轮行动前,他修眉骤挑,然她紧握的手却止了他以伞为力的势。

她摇头,微弱;浅笑,凄绝。

他深感血在逆流,心被扯痛。可他不知自己恨着谁。

他环她入怀,腰间亦有她玉臂紧绕的力道。终究是二人相拥而回,携或多或少的创痛。

夜,尽化赤红。血腥于每个空气的罅隙耀武扬威。

身边女子一是沉睡,空余背影给他。丹凤斗篷暗贴,身线窈窕,迎合呼吸起伏。

他轻轻摇晃,欲唤醒她。

然几次尝试,她无动于衷。他稍加了力度,她的身子却被翻而过——

发如墨漆黑,而承载云鬓的却是森然的骷髅头骨。原为双眸的两圈黑洞对他阴戾而望。鬼齿微开,成一泓诡异的弧度。斗篷下妙躯无影,余骨森森,有碧藓,有尸蛆。

他极度惶然之下后退,然那骨女却慵懒而起步步逼近,直到将他腰肢紧紧环住,鬼齿后有碧绿的蛆虫汩汩而出……

末了,骨中血溅遍木廊。那摊东西终究没了动作。

他舐去侧靥飞上的殷红,手中匕首脱力而落。

双颊有清泪横流,而笑唇却扯得剧烈。

亦哭亦笑的疯癫中他被自身惊醒——

梦醒之刻,遍体浸汗。

将自己瘫回褥不久,约是二更时刻,他起身去隔壁房寻她。

她深眠有梦,唇形开合,却无音。

浴袍广袖下有睡时翳不住的青紫,团块分布。

他将指伸过,轻触之刻,她绵绵转身,再次睡去。

眼埋于掌,他竭力抑住双肩颤动。

“虽樱花将谢,落樱亦自成风景。”她好不容易唤得他枕于她膝,纤指微力,绕他眼眶细细按揉。

他起身,右眸中她迷蒙的映像免不得憔悴。

“樱,长久以来,多谢。”

她瞬时有笑,有泪,欲将泪拭去而手忙脚乱。然他淡唇一弯,修指轻掠,便拂去清流。

“我一直在想能给你什么。如今我终究想到,也只我可给你。”

她询问的眼神中,他一笑而过。

“你听说了吗,传言方才将军大人被刺身亡。”

——今日当真难得……

“呸呸,别胡说!小心论罪处置!”

——这些合该够萤补补身子了……

“但刚刚我明明看到有道血影往城外奔去了,好像是七海家的叛徒啊。”

禽蛋落了一地,她扔下一切向城外奔去——

找到他的时候,他半边身子被土炮轰作稀烂,内隐碎裂的骨,血流如注。

而一张脸一如往日白皙,瘫在树后,面无表情,安静听远方追兵嘶号,望残阳如血。

——七海萤?哦,他不就是偏爱窗边不爱笑的闷葫芦?

“我知道你定比他们先找到我。”他在苟延残喘,或者,抵死挣扎。

“你速速去死好了!”——你不觉得你很可笑吗!如此境况都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鬼样子,就不要靠在那里扮死。你应该起来,将我杀掉,然后踏着我族的尸体傲视天下!

既然你至今都是复仇的罗刹,我族未亡,你这样躺着算什么?——

然她终究说不出口,她甚知他。她明白他孤独惯了,到头,哪怕走投无路玉石俱焚亦要独自承担。

“已经……足够。莫要再继续了……”

——末了,我又算什么?我弃了虚名容华,只盼你长留。而你却告诉我,莫要再继续?

“一切将告结,因此……不要再哭……”

拭泪之余,他将长刃置她掌心,弄指,让她紧握。

“从这里刺下横切,再斜挑而上,你就解脱了。”

唇色含媚,他笑若萤火飘渺,于腹肋之上示意。

“你真是混蛋……”

“谢……萤……无以为报……”

“快看!那里!”

“发现叛徒七海萤!那边是……樱姬小姐!”

“樱姬小姐手刃贼逆!”

“原来如此!樱姬小姐好一招反间计!几年的辛苦就是为了手刃叛党吧!”

“樱姬小姐当真是我城豪杰!”

城内,叛贼七海氏伏诛的消息不胫而走。

她至今记忆犹新,他的血溅遍全身的温热;全城,认识他、知道他、或没见过面的民众们同声庆贺——

欢呼英雄凯旋,贼人殒命。

宗家摆出久违的阵仗迎她回府。

庆功宴上她被交口称赞,并预立为首个女子继承者。

一切,她悉数接受。

扬名至今。

结:

又是一年春归处。

白鹤寺嘉木繁荫,觅不得熹微。廊屋内室,有人密行商榷。

“拜令嫒所赐,在下总算对当年之事知个皮毛。”锦扇微曳,他一派从容。

“樱姬她……”老者捋须一叹。

“在下面前,您……不,而今该称‘将军’才是…将军又何必再扮慈父?”

老者银眉一挑,显有不悦——

“当真瞒不得你……”

“当年同七海萤两次交易得回樱姬的人,自是将军。首次因樱姬身罹重疾,为保她性命;后来则因,给她解脱,还她一切。表面,将军爱女心切,看来伟大。然,当真如此?”折扇掩唇,一双黛眸似试似探。

“既言至此,军师但说无妨。”老者神色暗隐,心绪难寻。

“初次‘回收’樱姬,因以将军之智深知樱姬对七海萤一路所生影响,有碍大计。将军那时仅是继了大名之位,自不可让一介女流坏了事。二次‘接纳’,一为灭七海萤之口;二为洗宗家声誉;三为…大计终局,将军之位——因当年冒死收养七海萤并透露真凶促他走上复仇路的,就是将军。这局在将军当年同意灭七海一族时便成形,不过因樱姬进展更为顺利而已。在下可有说错?”摇扇斜颌,状若挑衅。

“好,好!”老者反是扬眉大笑。

“题外话至此为止,将军今次前来所为何事?”他敛回表情,清姿漫若珠玉。

老者长吁一气,幽幽开口。

“那七海萤…似不是七海家人!当年传七海家余孽子一名漂流在外,老夫到处寻找才觅得七海萤,坊间传闻的白化之疾,青蓝鬼眼,一应俱全。他亦是默认。但老夫近日偶得古籍,上有载言‘七海氏,惯收弱子为僮。弱者,罹白化也’又有‘七海鬼眼,色黛,唯运阴阳之术方蜕为青’而七海萤双瞳向来为青,亦从未施阴阳之术,只一柄长刃,为剑之道。”

他细眉斜挑,一笑而出。

“坊间野史,何足挂齿。将军无需杞人忧天。试问谁会傻到以命为代价去抵一个七海的虚名?”

时,已是暮春,满地落樱戚戚。

第五次偶逢,白鹤寺中,再遇他浅为茶艺。

一是相向,端坐。他细细捏茶,不多一分,仿若要领已融作本能。他熟练搅拌,眉线清俊,噙一泓浅笑。

修手转动的茶具,印花一如上个春天——

樱花茶,暗香清丽。

“樱小姐可知……”

她闻言抬首,置茶于案,仰目聆听——

“茶道礼仪,至重之义为何?”

“樱自小从戎,女儿礼仪接触甚少……”她双靥一嫣,他浅笑曳扇。

“一期一会。”

引水的空竹管溢满而斜——“咚”——一晌若禅音醍醐。

“将它延伸了来看,便为一生一次的孤注一掷,与一生一次的缘,当竭尽所能。只为,不留遗憾。”

一泓笑意,渐绽,愈发圆润。

“二度为茶,皆为在下全力精制。如今,樱小姐可还有遗憾?”

她妙首轻摇,继而弯那如月笑意,望入他一双黛眸——

“还未曾请教…先生之名?”

紧随其后他玉音若清泉叮咚,吐露的那个名字一如心中所想。至此,她深感荣幸。

“吾名长离,取鸾凤长离,灿若天虹之义。”

她似是得了满足,闭眸,唇笑绽若夏花——

将他黛色褪去的两汪靛蓝留在阖起的眼底。

“抑或…我可容你,唤我一声‘渡(ほた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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