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四月初六,就在宋国都,敏贞公主的灵柩,到了供奉宗祠神庙的正门。敏贞公主是宋复国以后,最聪明坚贞的公主。两年前,宋分裂成几个小邦国,面临内忧外患,战火连绵,水深火热,民众疾苦。敏贞公主的父皇在世时,国家动荡,社稷已经岌岌可危。一个国家的倾覆真的只是转瞬间,好像无论如何都无法阻止时间和历史向前的脚步。
君父皇帝在位二十七年,他有心补救,励精图治,动心忍性,坚忍不拔。但这也只是使宋晚了十年走向覆灭与灾难。敏贞公主有着宋皇室的血脉,同她的父王,热爱每一寸疆土,怜悯每一个民夫。被掳至齐后,矢志不渝,保全了宋的尊严,保全了一个公主的尊严,保全了世间任何一个女子该有的尊严。
当满载着花圈的灵车,徐徐通过街市时,那里早有无数百姓,默默伫立。等着向这位倾城绝世,贞烈忠诚的公主做最后的告别。当灵车经过,大家纷纷向灵车投掷纯白美丽的花朵,那些鲜花如雨般飘洒,香气层层叠叠。覆盖在沉沉的棺柩上,街市的道路两旁。
在公主的灵车前,走着许多的将军,大臣,皇亲国戚,还有各个里省派来参加的代表。他们都是复国后的忠臣和勇将,是显示国家尊严和权力的荣耀人物,身份显贵。紧跟在后面的,是一列列高举着白色旗帜的仪仗兵,护送着灵车到达庄严的神殿门口,四十八名身披铠甲的骑兵将玉棺抬出,人们缓缓目送玉棺,对着那庄严圣洁的几千面玄色军旗掩面哭泣。这些军旗使人们回想起宋无数伤亡的战士和他们洒下的热血。
骑兵把玉棺缓缓抬进大殿,同时军旗全部向前倾斜。战士们的臂上裹着黑纱,军旗的旗杆两两相碰,铿铿作响,这响声听起来像千百万声音齐声说——永别了,敏贞公主。永别了,我们坚贞忠诚的公主。只是还会有人记起她的小名吗?你永远活在我的心中,就像初见你时的模样,我此生都不会忘却。
上千面军旗又在空中高高飘扬,那些史书未记录的情节和故事渐渐消散。和美丽的公主一起长眠于这无上的神庙之中,让人想要去揭开那些往事和探究事实的真相。
02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呢?我在御庭的栏杆上小憩。因上午和六皇子元昊一起骑射摔跤,两个人皆是热血少年,未免太过认真和耗尽精力。数日前我才从北地来到上京,我没有见过宫中的许多娘娘以及她们的子女。
只略略和几位年龄相仿的皇子相熟了,我醒来的时候,看着不远处的嶙峋假山,和满池的碧绿莲叶。水流声在午后让时光格外的静谧,那些粉白的花朵飘飘洒洒幽香馥郁。
我微微地有些恍惚——我现在竟是已经离开了北地,到了这十分富饶与精致的上京吗?我是宋世子长彻,一个并不被重视的宗室世子。
听到不远处有呵呵的笑声,和一些更大的动静,我有些好奇的撑掌跳下栏杆向前探看。
竟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孩子,她的眼睛生得尤为的好看。好像世间再也不会有如此干净的事物可以比拟她的那双眼睛,像夏辰像冬雪。然而她的眼尾又微微上挑,如此奇特,纵然年纪尚小,也让见过她的任何一个男子,不想将目光从她那张已经倾城绝颜的脸上挪开目光。
我在想她在这宫中,自然该是一个公主,不知哪宫的娘娘竟有这样的福气,生出如此美貌的小公主。她真美,我的心中只翻来覆去这一句话,是的,她真美。
她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动听,像一只小小的百灵鸟。她喊着荡高点,荡高点,再荡高点。那宫人显见得是为了让她高兴,使出更大的力气去推那秋千,也许是她太瘦,没有抓紧绳索,她啊的惊叫一声,从秋千上坠落了下来。
来不及多想,我足下一点,飞身上前将她稳稳地侧身抱住。注视着她的那双眼睛,我想我喜欢上她了,不知道具体的缘由是什么。是因为她的容貌吗?好像也不全是这样。是因为尚年少的我见不得她受一点伤吗?我不能确定。
我只知道我很想好好保护她,将她放在手心上,细心呵护,视若珍宝。
我们在半空中缓缓旋转着,她的手抓紧我的衣襟,好奇地看着我,只是看着我。我们终于缓缓落下,她悦耳好听的声音传来:“你是谁?怎的我从未见过?”
我张口打算告诉她,却第一次在一个女孩子面前红了脸,但我还是想让她知道我是谁,让她记住我的名字——我是世子长彻,希望她能同我一样,永远也不会忘记今日发生的一切,永远记在心上。
03
涟漪救了一个人,一个身负重伤的少年人。在我们私自去远郊游玩时,那人看上去奄奄一息,我和元昊看到他时,皆是一惊。他这是被寻仇还是他有着十分不可告人的身份?
元昊本想阻拦自己这个天性善良,连一只蚂蚁都能说上许多话的妹妹。但终究是知道结果必然是涟漪一定要救他,所以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想法,只在回去的路上同我抱怨。
涟漪替那人裹着手臂上的几处伤口,但很快发现那人肩膀和腿上,皆有伤。她已不能再撕自己的裙摆,因衣不蔽体和舍己救人之间,她很清楚自己什么选择可做,什么选择不可做。
那人被留在我的府上,不多日便恢复了不少。涟漪有时会托元昊来问那人的情况,我拉着元昊,有些心虚地问,“如此,这个少年在涟漪心中很有些特别吗?”
元昊挑起眉看着我,“我们一起长大,你怎的还不知,她于情路上一向一窍不通,像个榆木疙瘩一样。只是她生性如此,关照这个少年就如关照一只受伤的斑鸠或瘸腿的橘猫一样。你也太过了,你此番也太过了。”
我也以为元昊说的就一定是真的,但事情好像渐渐向着偏离我的设想的方向跑去了。那少年像是有着不同于常人的魔力,或者是魅力。涟漪总时时与他在一处,说着笑着,玩着闹着。
我很受伤,第一次饮了很多的酒。白日里,我醉醺醺不顾自己是否得体和是否有损仪容。我在宫中下钥之前,跑到御庭中涟漪常去的几处地方。我很气闷,我很难受。我的拳头砸在那棵她刻过我,元昊,她自己三人名字的树上。
我低吼了一声,断断续续地自语着——“为什么看不见我?为什么看……不见我?涟漪,涟漪。
”
一只手放在我的背上轻轻拍着,好像想叫我舒服些。过了许久,那人问我,“你想对你想的这个人说些什么呢?”
我摇摇自己的头,已经愈发不清醒。我低喃着——“真美,涟漪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
她轻轻叹一口气,在我睡着前听到她说道,“就只是这些吗?”
我好像很让这个人失望,她的语气有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悲伤。可我不知她是谁,可我感到太困,再也支撑不住。
04
宋国都二十七年,齐向宋大举进攻。齐国向宋国宣战,齐人嗜杀成性,强悍霸道。宋内忧外患,前有外敌侵扰,后有邦国分裂。几次交战后,宋被迫退守长海以北的地界,齐一直蠢蠢欲动,实力与日俱增。
起用的兵士或无显赫的身世血统,或是穷凶极恶的罪囚。下至舞象之年的少年,上至古稀之年的白发苍苍老者。齐这个残酷的国家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全民皆兵。连他们的妇女,小孩也要从役。
这些将士自然恣意妄为,杀人如麻,奸淫掳掠,放火屠城。样样都干,件件都做。
我在军帐内同其余几个将领讨论部署与战略方针,高声警示众人,带兵打仗,既要赏罚严明,又要关心士卒。齐军的准备是灭城之战,特别强调的是……
一个将士喊了一声报告将军,像拎小鸡崽一样的将一个矮小的兵士拎了进来。我没有细看,责问道,“怎么回事?现在这个时刻要全员戒备。是发现细作了吗?”
那将士跪下,双手抱拳回道,“世子,这是一个女子。”
我心中顿时火气上涌,厉声道,“抬起头来。”
又是那双眼睛,那双好像世间再也没有任何比它更干净事物的夺人心魄,摄人心魂的眼睛。且随着她年岁的增长,愈发美好干净,诱人想要沾染。
涟漪脸上挂着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是皇家的女子,父王重病在床。我自当披金带甲,为国报效。”
如果是从前,我不忍斥她分毫,但是今日我是真的动了怒。我的声音极冷,颤抖着,“将公主送回王都。若她不肯,就打断她的腿。”
她很快被拖了出去,我听到她喊着,“我不走,城破了,宋国灭了。我要留在这,我要杀光那些践踏宋朝土地的齐人…….长彻…….长彻,纵然你打断我的腿……我也绝……不走…….”
我前所未有的难过,我能为了天下苍生,为了这个我心爱的女子,打赢这场仗吗?我可以吗?我能够扭转眼前的一切吗?也许到今日的种种,不过一场大梦,梦醒之后,梦中如何,再也回想不起来。
不仅是宋国,不仅是她,不仅是我,所有的一切都在崩塌。
05
“阿漪,你醒了。喝些汤药吧,御医说你的身体很不好。”女子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过去那张让她眷恋和喜欢的脸,但已经再也没有从前了。
“阿漪,你赶快好起来,我们再去踏雪寻梅,烹茶煮酒,看日月星辰,谈人生理想。好吗?”齐殊温言软语的说道,好像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耐上几分性子。他要让她知道,他会对她好,他的好只是对她一人。
女子冷眼看着他,前朝旧臣,宫中女眷悉数被俘。她连夜被押解到齐都,齐新君言明不得伤敏贞公主分毫。待公主到来便举行册妃大典,让她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子。民间大肆传言——宋朝公主的容颜倾城,那些祸端和灾难皆是因她而起。
她不甚明了这些传言为何会兴起,但世间的事总有缘由和道理,即使是无稽的理由和原因。
涟漪坐在寝殿里,抱着自己的膝盖。不言不语,屋子里很静,静得好像没有活物的声息。她心中觉得自己,像和摆放在固定位置的装饰没有什么不同。虽然眼见得精致,却没有温暖的感情。
她的眼是冷的,她的手是冷的,她的心更加得冷。
阿奴进来,将药放下。她站在离涟漪四五步远的地方:“公主,阿奴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只要是公主所愿。阿奴只希望公主平安顺遂。”
涟漪将头埋在臂弯里,只留下脑袋在外。没有回答,可心里又愈发觉得酸楚,“阿奴,我一心求死。”
阿奴担忧害怕的喊我一声,似是终于理解,若我死了,才是一个算得上好的结局,对任何人来说。
两年之间,寻死不下百次,每次都被救回。听到长彻在长海建立新宋,招集兵士,征募马匹,准备粮草,竭尽所能。长彻哥哥,这样真好,只是我再也不可拖下去了。
年幼时,母妃说过色衰则爱弛的道理,那时似懂非懂。只是从前的我是不是对你误会太多?那一晚你的话,我始终记着,涟漪真美。是的,涟漪真美,但这带给我的究竟是好运更多还是灾难更多?
遇见你真好,下一世我希望我们能早点重逢。你能很快就找到我,认出我,爱上我。
后记
涟漪,我爱你。他们说你是倾城绝颜,回眸浅笑,拂乱江山万里。若果真如此,你在我眼里仍只是你,想要保护你,想要陪着你。即使你已经不在这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