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说,我就要结婚了,你帮我看看这个男的靠不靠谱 她来自江湖

织梦师(一)枫树

织梦师(二)女贞

织梦师(三)青竹

夹竹桃

其实打死我也想不到,我再次穿上男装时,竟然是和五师兄一起去逛青楼。

我穿着一身月白色绫罗长衣,束起了长发,手中拿着一柄沉香木的折扇,随手扇了两下,觉得自己是这百花楼里最潇洒的公子哥。

任风眠朝我翻了个白眼:“你自在些好么?二月天里,用的着扇扇子么?”

我很是奇怪,便问他:“你们这些纨绔子弟,不都是手摇折扇故作风雅吗?怎么我这姿势不对?你快教教我!”

他又翻了个白眼:“这扇子也得看谁摇,你身矮面黄,浑身上下没二两肉,摇这扇子简直像小鸡崽子扮老鹰,哪里还有一分一毫的潇洒?”

他得意洋洋地抖开手里的折扇:“像本公子这样才貌双全的俊雅之士,摇扇不为纳凉,只为闲趣,才算的上真正潇洒。”

我忍了又忍,终于没有忍住,我说:“五师兄你扇子拿错了,这扇面上题了艳诗,是你留着自己偷偷把玩的……”

任风眠险些一个跟头栽倒,他忙不迭地去看那扇面,我笑嘻嘻一边抄手看着,一边还火上浇油:“五师兄你也太好骗了,怎么连句玩笑话也开不起了?”

任风眠气我毁他翩翩公子的形象,咬着牙要来拧我的脸,我正满大厅乱窜,听得头顶上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任公子好兴致,跟小妹子逗趣儿吗?”

我抬头一看,一个紫衣美人慵懒地靠在二楼的栏杆上,手里拿着一柄合欢扇,她不像楼里的其他姑娘打扮得那样精致,头发只用一枚紫金簪松松一挽,外袍也是随意披着,露出雪白的半个膀子来。她的眉目初看并不算十分惊艳,然而那双猫一般慵懒的琥珀色双眸轻轻一瞥,便似能勾去你的魂魄一般。

任风眠一边对着她痴笑一边对我说:“这便是百花楼的头牌姑娘——卿罗扇。”

我也小声说:“你前几日在这跟人大打出手,便是为了她吗?”

任风眠对我怒目而视,我毫不客气地瞪回去,楼上的美人轻笑道:“二位贵客别站着了,请上楼来吧。”

我跟在卿罗扇后边,看着她袅袅娜娜、摇曳生姿,不由赞叹道:“这姑娘长得委实不错,怪不得能让你跟别人拼命。”

任风眠抖开折扇,斜斜瞥我一眼:“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明明长得不食人间烟火,内里却是个糙汉子,不说话时人模狗样,一张嘴就现了原形。”

他今日这是吃错了什么药,无故贬我两次,我不由大怒,:“当着你心上人的面,也不用这么损你师妹吧?老子这梦我不织了,区区一个巽宫之梦,老子不信离了你就找不到!”

我扭头就往外走,任风眠慌了神忙来拉我,脸上堆起假笑:“别啊我的好师妹,我都答应了人家能找来织梦师,你这一走,不是打师兄我的脸么?”

我余怒未消,恨恨地说:“打你脸便又怎样?你这般重色轻友,可还瞧的上我的脸面?”

任风眠见我动了真怒,忙赔不是:“小九儿你也知道,五师兄我一向没脸没皮惯了,这话通常不过脑子张口就来,你可是咱九宫山百年才出一个的织梦师,师兄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瞧不上你的脸面啊!”

他两声“小九儿”一叫,我气顿时消了大半,想想他整日里东奔西走给我查探九宫之梦的线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便拉着脸子站住了。

任风眠搓着手不知所措,我瞪他一眼:“杵在这儿作甚?让你的心上人瞧你愣头愣脑的模样吗?”

任风眠小心翼翼跟在我后边,却低声道:“她不是我心上人……”

我与任风眠吵闹的时候,卿罗扇就站在不远处微笑看着我俩,我抬头见了不由感叹,这世上应该没第二个女子,如她这般深陷风尘,却仍有这般卓越风姿。

不想一踏进门内,我便后悔话说早了,因为桌边正坐着一个美人笑吟吟地看着我,论相貌气质与卿罗扇不相上下。

若说卿罗扇如玫瑰般娇艳欲滴,这女子便如玉兰般清雅淡然,她一身鹅黄长裙,耳上缀着两颗小小明珠,发上仅别了一枚上好的羊脂白玉簪,嘴角一个小小梨涡,看人时眼波盈盈,自带三分羞怯,若不是在这百花楼里见到了,走在街上便说是知府家的小姐,我也是信的。

那女子站起身来对着卿罗扇叫了声“姐姐”,又看了我一眼,轻声道:“这位便是云姑娘了?小女子颜如玉。”

她只说了这一句,脸上一片飞红,便如上好的羊脂白玉瓶上抹了淡淡一层胭脂,煞是好看。

我不用回头去看任风眠,也知他必定是张大了嘴巴目不转睛,我却没空逗他,毕竟这颜如玉生得便如谪仙一般,我见犹怜,更何况是他?

卿罗扇请我二人坐下,又亲自斟茶,含笑道:“有劳二位走这一趟,不为别的,只因我得遇良人,不日便要离开这百花楼,只是心中仍有顾虑,才想请云姑娘入我梦中一探,这一步棋,我走得对还是不对?”

我入了卿罗扇的梦,任风眠为了跟我进来还是留在房内与颜如玉下棋之事,颇犹豫了一会儿。

他想来想去,跟我入梦之事常有,而颜如玉性情高傲,挑客得厉害,任公子一向未得其青眼,眼下有这等与玉人相对手谈的良机,他当机立断选了后者,美其名曰为我护法,我早知他重色轻友,连白眼都懒得翻了。

百花楼是临安城内有名的青楼,楼中的两颗明珠——卿罗扇与颜如玉,一个好歌一个善舞,是楼里花了大价钱从小教养的,近年来赚足了富商官贾的银子,笑得鸨母合不拢嘴。

我看着卿罗扇一袭白衣胜雪,舞态生风,腰肢柔若无骨,不远处有个姑娘面罩轻纱,抚琴而歌,看那身形打扮,想是颜如玉。

我仗着旁人瞧不见,挤在最前边的宾客中,旁边的人一边看着一边交谈:

“这卿罗扇姑娘舞姿婀娜,令人见之忘俗啊!”一个颌下有长须的中年人道。

“另一个小妞儿虽然蒙了脸,可看得出来身段儿不错,这把嗓子也好,那便是颜如玉吗?”另一个胖胖的中年人道,脸上一派猥琐。

“是啊,”先一人仿佛是个学究,“余音绕梁,妙舞清歌,临安双姝名不虚传啊。”

“要我说,”后一人色眯眯的,“这身条虽然看着不错,可抱在手里,才能知道是不是名不虚传。”

“那怎么行!”先一人板起了脸,“两位姑娘都是清倌人,向来只司歌舞,你这话可是有辱斯文得很!”

“装什么贤良淑德啊,”后一人嘴里骂骂咧咧,“既当了婊子,就别想着立牌坊,入了这一行了,痛痛快快地当个红倌人,多赚点体己银子不好么?”

先一人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似乎是不屑与他为伍,扭头走了开去,那形容猥琐的中年胖子嘴里不干不净地念叨着,直埋怨百花楼不会做生意。

“你懂什么?”旁边有人说,“楼里护着她们的身子,便是打算卖个好价钱的,虽说这里的姑娘当正室是别想了,可到官宦人家做个小妾倒是能的,到时候这赎身的银子,老鸨子肯定往死里要,宰这一刀痛快的,不比那钝刀子拉肉好?”

几个人凑在一起说起了下流话,我皱了皱眉头,手指轻轻弹了弹,那人的椅子腿突然折断,他胖胖的身躯往后一倒,像个皮球似的滚了几滚,骨碌碌撞倒了身后不少人。

“怎么搞的?没长眼睛啊?”我听得这声音耳熟,回头望去,只见任风眠和一个青年起了争执,也没在意,起身便往台上走去。

台下起了骚乱,卿罗扇只作不见,颜如玉却抬头望了一眼,她本是抚琴而歌,这一分神,手下稍慢一拍,顿时乱了节奏,口中的歌也低了下来。

颜如玉奏的是首《扬州慢》,方才刚唱到“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便没了声儿,卿罗扇神色自若,腰肢轻轻一折,长袖挥出,接口便唱:“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颜如玉得了这个空儿缓了一缓,便接着唱了下去。

卿罗扇接得极巧妙,底下又一闹,多半宾客并没听出来方才曲子出了差错,任风眠与人打了起来,百花楼的人忙着去劝,众宾客都围了看热闹,唯有一个男子走到台边,拦住要下台的二人道:“姑娘且留步。”

颜如玉看了那人一眼,心中突然“砰砰”两声,似乎心跳得快了两拍,这个年轻男子长身玉立、面如冠玉,月白长袍的腰带上插了一枝玉笛,整个人便如一块美玉一般温润儒雅。

他自称名叫卢月笛,只看着卿罗扇道:“姑娘方才这几句极妙,卢某做乐师也有些年头了,救场能像姑娘这般自然潇洒的,绝不多见。”

颜如玉脸上一红,他这样说,便是看出自己方才的失误了,她虽然看起来性子清冷,骨子却极是骄傲好强,一向不肯落于人后,听得他这样说,不免有些赧然,暗暗咬了咬下唇。

卿罗扇只微微一笑道:“公子过谦了,这本是我分内之事,谁都有失手之时,不然便眼睁睁看着我俩晾在这台上不成?”

她本是随口谦虚,颜如玉却听得十分扎耳,心内暗怒:“好啊,平日里和我姐妹相称,不想也在旁人面前讽我抚琴失手。”

她心中不悦,也不理会二人,起身便上了楼,卿罗扇以为她还在为台上失手一事介怀,知她平素待自己极严,心眼儿便难免有些小了,怕她一直闷在心里,便也忙跟上去。

我倚着台边的栏杆,看着卢月笛痴痴地盯着卿罗扇的背影,心里想着,这便是那个良人了吧?

过了两日临安知府设宴,请了颜如玉去抚琴,不想宴席上闹了刺客,满座女宾吓得花容失色,颜如玉最后竟是被卢月笛送了回来。

“府上招待不周,让姑娘受惊了。”卢月笛送到百花楼,对颜如玉微微一礼。

百花楼的鸨母是何等的人精,略扫一眼,便发觉这乐师的袍子精致得不像话,又能在知府府上出没,想必来头不小,这个关系可不能不攀,当下便笑嘻嘻地抚上卢月笛的肩娇声道:“有劳卢公子送我家玉儿回来,奴家这杯茶,公子可得饮了才走。”

卢月笛不动声色地一卸肩膀,那鸨母便扑了个空,他眉头微微一皱,本不想喝这茶,然而不知想到了什么,抬头向楼上望了一眼,便张口应了。

鸨母七七八八摆了一桌茶点,颜如玉红着脸坐在下首相陪,卢月笛却是心不在焉,将茶杯捻在手心转了几转,随口说了些闲话,便问道:“卿罗扇姑娘今日不在么?”

“阿罗今日不在,”鸨母殷勤地给他夹了一块糕,又随口说道:“那丫头每个月都要去看她那个什么干娘,嗨,不是妈妈我说,”

她夸张地叹了口气,“那也不是她亲娘,不过养了她几年,后来又把她送到百花楼来,可见也是个没良心的,就这样阿罗还巴巴地惦记着人家,每月里送钱送物,一个老婆子能用几个钱?要我说啊,都让老婆子攒起来了,好等着给自己儿子娶亲呢!”

颜如玉细声细气地从旁接口:“妈妈也别这样说,罗姐姐是重情义的人,不说她干娘,只说那个干哥哥,罗姐姐也上心得很,似乎对他别有心意呢。”

鸨母岔着说些玩笑话儿,待卢月笛走后却拉了脸子,见颜如玉仍痴痴望着他的背影,脸色更加阴沉,伸手狠狠地拧了一下她的手臂。

颜如玉“哎哟”一声,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老鸨肥肥的脸上柳叶眉一挑,喝道:“嘴巴以后放老实点,莫拿什么干哥哥干娘出来浑说!”

她抬手正了正发上的一枚金累丝牡丹,冷笑道:“哪里来的山野村夫,也敢惦记我百花楼的头牌?我花姐养了你们姐妹十几年,难道便是为了将来去配个泥腿子吗?”

她狠狠地瞪了颜如玉一眼:“别成天拿捏你那副大小姐的样子,得空了将琴好好练练,下次再在台上失了手,当心你的皮!”

颜如玉眼泪盈盈于眶,却咬着牙不肯落下来,她一言不发地转身,衣襟带翻了桌上一只细瓷茶碗,在地上摔得粉粉碎,她也不管,一只手捂着手臂上楼去了。

卿罗扇正一脚踏进门来,一片碎瓷溅到她的脚边,她不由暗暗皱了皱眉头。

鸨母正一肚子抱怨没人诉说,见了便拉着她道:“阿罗你看你妹妹,动不动就摔摔打打地给脸色瞧,怎么,我这个做妈妈的,还说不得她了?”

卿罗扇只好安慰她道:“妈妈,你也知她原是官家小姐,家道中落才入了乐籍,本就是心高气傲的,又是个冷性子,比不得我们这些穷苦人家的孩子会看人脸色,又何苦偏跟她置气?”

鸨母恨恨地道:“仗着有几分颜色,还真以为自己是仙女下凡哪?整日里挑衣捡食,没见得琴技长进,小性儿却长了不少,若不是你当初硬要留下她,依着妈妈我,我们这百花楼庙小,可供不起这尊菩萨!”

卿罗扇抚着她的背笑道:“妈妈别净说气话,当时楼里确需一个抚琴的乐师,一个闭月羞花的大姑娘,不比那些男人强多了?

再说了,有多少人就爱玉妹妹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脾性,那周公子为了跟她喝杯茶,腿都快跑细了,一百两银子换一盏茶,还高兴地跟什么似的,妈妈埋怨妹妹冷冰冰的,那银子一样又冷又硬,我看妈妈倒爱得很。”

鸨母被她逗得一笑,抚着她的手道:“我的儿,也就你时常说些话宽宽妈妈的心,不是我说,”她抬头瞟了一眼楼上,皱着眉道:“那位的脾性但凡有你一半,妈妈我可得省多少心哪!”

我没理会鸨母跟卿罗扇再说了什么,抬腿上了楼,转过几道长廊,迈进了颜如玉的房里。

乍见之下,定然想不到这是百花楼头牌姑娘的闺房,床上挂着软烟罗的帐子,被子面是上好的云锦,床下一双便鞋样式精巧,鞋面乃是苏绣,鞋头还缀了一颗指头大小的明珠,一架金丝楠木古琴放在床边的琴台上,旁边的墙上挂着董源的《潇湘图》和颜真卿的字,窗下有习字的长桌,桌旁的架子上放满了书,而颜如玉脸色铁青,坐在屋内正中的桌旁。

即便说这是个官家小姐的闺房,我也是信的,我不免感慨,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看看人家一个没落小姐,做了乐伎都能如此风光,再看看我自己,虽说是百年一见的织梦师,却蜷在巷子尾的小院里,若不是靠着任风眠接济,每月还得为租金发愁。

我正悲春伤秋,一个丫鬟推门进来,轻声道:“小姐,药拿来了,快擦擦吧。”

颜如玉面色不豫,只将一条手臂伸了一下,那丫鬟看了看她的脸色,只得轻轻卷起她的袖子,只见雪白的一条臂膀上有一块淤青,想是鸨母方才捏出来的。

那丫鬟小心翼翼地将药膏涂在她手臂上,手势轻柔得就跟碰嫩豆腐似的,我看她紧张得手微微发抖,不想还是手重了一下,颜如玉脸色一变,反手一扬,一个巴掌甩在她脸上。

那丫鬟半边脸登时红了起来,颜如玉恨恨地道:“下手这么重,你也跟着那帮人来作践我吗?养你有什么用?不如早些拖出去卖到暗门子里算了!”

那丫鬟吓得立时跪下,哭诉道:“小姐,别卖莲儿,好歹莲儿是自小服侍您的,跟您从府里一块儿出来的,就剩莲儿一个了啊!”

一语勾起了颜如玉的回忆,她抚着自己的手臂,轻轻道:“是啊,一同没入乐籍的四个人,如今就剩我和你了。”

这片刻的温情转瞬即逝,她脸上顿时又浮现了冷冰冰的神情,昂着头道:“别以为我如今没落了你便得意,我仍是小姐,你永远都只是个丫鬟而已,再粗手笨脚的,我一定让妈妈把你卖了去。”

那丫鬟流着泪收拾了退下,我快走两步,搭上丫鬟的肩膀,读出了她心底的话语:“你又有什么好得意的?他日我若翻了身,保准比你还要神气。”

我再见到卢月笛时,是卿罗扇在花厅中与他对坐饮茶,她不似颜如玉那般清高,平时有相熟的宾客,若是谈得来,是很愿意陪着一同坐坐的,鸨母常说她人美嘴甜,是百花楼的金字招牌。

我寻思卢月笛既对卿罗扇有意,必会趁机表明,谁知他只谈些风土人情、诗词音律,两人聊得竟然颇为投缘。

我懒洋洋地斜靠在对面的榻上,织梦师在他人梦中只能干看着,多半时候其实无聊得很,好在这两人男的仪表不凡,女的娇若玫瑰,外表倒也般配,看着极是养眼。

房门轻轻响了几下,颜如玉的声音在外响起:“罗姐姐在里面吗?”

卢月笛的眉头略略皱了皱,卿罗扇却微微扬声道:“在呢。”

颜如玉推门便往里走,口中道:“罗姐姐,我这琴音怎么又不准了……”一语未毕,看到卢月笛在内,不由“哎哟”一声遮住了口,赧然道:“卢公子也在?”

我在榻上看得分明,颜如玉显然是惊心打扮过了,穿着一身绣着夹竹桃的绛粉色纱衣,外罩银朱色披帛,纱裙下的嫩黄色绣鞋只露出盈盈一寸,鞋头上两颗指头大小的明珠颤颤巍巍;

她头上精心梳了飞仙髻,插了云凤纹金簪,发间点缀着几枚梅花状的银发钿,鬓边更斜斜别了一只四蝶金镶玉步摇,行走间蝴蝶翅膀微微颤动,端的是弱柳扶风、我见犹怜。

卿罗扇不过一身紫衣,头上挽了个寻常螺髻,别了一支简单的白玉簪,更显得颜如玉容光焕发。

她更在额间点了花黄,腮边涂了些胭脂,掩口时双目圆睁如小鹿一般,虽然娇弱可爱,却落了些刻意,我不禁暗暗好笑,这颜如玉为了在心上人面前出挑,也算煞费苦心。

卿罗扇还未应声,卢月笛已冷冷道:“琴坏了便去找琴师,卿姑娘这里有客,你便直直闯进来,百花楼便是教姑娘们这样的规矩么?”

颜如玉一张俏脸顿时涨得通红,她瞥了卢月笛一眼,嗫嚅道:“我本不知姐姐这里有客,一时心急,还望卢公子莫怪。”

卢月笛皱着眉头不语,卿罗扇起身抚着她的肩膀道:“妹妹,你到我房中坐上一坐,且莫声张,今日这事别被妈妈知道,要不她又该说你了。”

颜如玉应声转身,临出去前她狠狠地看了卿罗扇一眼,我从那一眼中瞧出了深深的怨毒。

卢月笛来得愈发频了,卿罗扇似乎也很喜欢与他谈说,只是他来得次数越多,颜如玉对卿罗扇的恨意便如雨后春笋一般,一天天疯长了起来。

我一直都不明白,颜如玉是从何时开始恨卿罗扇的,又是从何处来得如此深的怨恨,直到那天晚上,趁着颜如玉睡着,我进入了她的梦境。

我落在了一处宅院中,院子里郁郁葱葱种了好多花树,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在花间打秋千,我看见那张清秀的面庞,便知这是小颜如玉了。

她在秋千上见到一朵蔷薇开的好,便喊道:“莲儿,给我把那花摘了来。”她身后一个小丫鬟应了一声去了,不多时摘回来一朵粉色蔷薇。

颜如玉停了秋千伸手接花,不料蔷薇有刺,她没留神被扎了一下手指,顿时“哎哟”一声将那花掷在地下,一看手指冒了一个小血珠,顿时来了火气,一掌掴到莲儿脸上,大骂道:“蠢奴才,摘的什么花?都不知把刺去了再递给主子吗?”

莲儿被她一掌打得跌坐在地上,想分辩却又不敢,低头捂着脸小声啜泣着,院外一个男子走进来道:“玉儿,你又欺负下人了?”

莲儿小声地叫了声“老爷”,颜如玉瞪她一眼,飞奔过去道:“爹,明明是那丫头蠢笨,折的花也不说把刺去了,把女儿手都扎破了,女儿打她两下,也是让她长长记性。”

那人看了一眼她手上那个小小血珠,心疼地吹了两下,又看了莲儿一眼,皱着眉头道:“但你出手打人总是不对,咱们是官宦人家,虐待下人传了出去,有碍爹在官场上的名声。”

“我知道了爹,”颜如玉牵着他的袖子撒娇道:“爹一进来就说女儿,也不说说女儿前日要的那支镶宝碧玺花簪,爹爹寻来了没?”

那人宠溺地刮了下她的鼻子笑道:“自然是寻来了,你娘过世得早,爹未免将你惯坏了,你这丫头眼光高得很,这扬州城里的玉石竟没你瞧得上眼的,爹爹在京城托了人寻了一块,已将簪子嵌好了,你看看去。”

莲儿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看着父女俩远去的背影,颜如玉雀跃的声音远远传来:“太好了,知府家的小姐往日里嘲笑我不过是仓部郎中的女儿,我却要拿这支簪子去给她好好瞧瞧去!”

“玉儿,财不露白,莫乱跟他人置气,这簪子价值不菲,为父薪饷不高,你拿了出去,人家要说闲话的……”

“我不管,谁让她们笑我来着,我可不愿低人一头……”

梦境变幻,三年之后的荒年,朝廷开仓赈粮时,才发现仓部郎中颜骥私吞了大半粮食偷偷卖了,抄家时发现珍宝奇玩无数,成箱的银锭子摆满了库仓。

颜骥判了秋后问斩,颜如玉因年幼,同家里买的几个小丫鬟一起被充了乐籍,同年因饥荒死得全家仅剩自己的卿罗扇,在街边遇到了养母,才捡回了一条命。

颜如玉这几年过得十分不舒心,几个教坊辗转下来,管事的都嫌她脾气太臭、自视甚高而打骂不休,她尖声叫骂着,恨得咬碎了一颗牙齿,却仍挡不住蘸了水的皮鞭高高落下。

“住手!”一个清嫩的声音喝道,颜如玉痛得浑身颤抖,勉强将头抬起一线,看到紫色的衣裙在她跟前停下。

“阿罗,”胖胖的鸨母显是嫌她身上污秽,用手帕遮着鼻子皱眉道:“咱们是来选乐师的,你管这闲事作甚?”

乐师?她的眼睛亮了一下,费力地抬起头来说道:“我……我会抚琴,还能唱歌……”

她虽然满面血污,但清秀的容颜仍然让鸨母愣了一下,惊讶道:“想不到竟然是个美人胚子呢!”

被唤作阿罗的少女拉着鸨母的袖子道:“妈妈,这个妹妹也会抚琴,长得也好,咱们便要了她吧。”

鸨母踌躇了一会儿,显然是在衡量利弊,也不知这小丫头能不能成块料子,但想想两个美貌姑娘同台献艺,定能抓住不少人的眼球,更不必说将来清倌人赎身的时候,能狠狠地赚上一大笔银子,怎么算来,都是稳赢不亏。

鸨母打起精神,跟管事的讨价还价,颜如玉趴在地上,只觉后背撕裂般的疼,那个美艳的紫衣女孩在她面前蹲下身来,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颜如玉。”她虽然趴在泥地里狼狈不堪,却仍高高地昂起头颅答道。

“玉妹妹,”紫衣女孩微微一笑,握住了她的手:“我叫卿罗扇,从今以后,咱们就是姐妹了啊。”

她怔怔地看着那只如羊脂白玉般的手,过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地伸出了自己的手,轻轻地握住了。

握住的那一瞬间,颜如玉知道,自己重新成为人上人的机会,也许又来了。

百花楼的鸨母一共从教坊买回来四个姑娘,不过一年,却死得只剩颜如玉和莲儿,从井里捞出瑛儿的尸首时,她站在廊下,用手里的团扇遮住了嘴角的冷笑。

瑛儿这小蹄子,竟然说不想再做丫头,倒反了她了,不把她推进井里,倒等着她骑到自己头上来吗?春雨也是这样蠢,仗着有几分姿色便不服管,连茶水里下没下毒都不知道,还妄想着做头牌呢?

她在团扇后笑得极其欢畅,扇上画着几株正怒放的夹竹桃,那有毒的花十分娇艳,便如血一般火红。

浓雾乍起,景色变幻,我看到卿罗扇回应卢月笛心意的当晚,颜如玉端着一碗下了药的银耳羹到她房里,只是卿罗扇害了牙疼没有吃;

我看到卢月笛来寻卿罗扇的那天,颜如玉佯装醉酒扑到他身上,他却将身子一侧,离得远远地,喊莲儿过来扶着她;

我看到卿罗扇离开百花楼的那日,眼泛泪花的颜如玉拉着她的手笑语盈盈,却将一些药粉趁势洒进了她袖中,随即笑得更加欢畅。

百花楼没了卿罗扇之后冷清了许多,颜如玉有时坐着发愣,莲儿进屋轻声道:“小姐,进碗梨汤润润嗓子吧。”

她随口应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说到底,那卢月笛也只是个乐师,虽然是毓王府里的,也不过是个下人,只可惜了那副好皮囊。”

莲儿将碗放在她面前,她有一搭没一搭地用银勺子搅着,继续道:“我只是没想到,那药竟没起效力,”她瞪了莲儿一眼,“你买的好药!说什么能让人痒得钻心扒肺,挠得身上脸上没一块好皮,八成是让江湖郎中给骗了吧?”

她随手一掌打得莲儿鬓发散乱,莲儿却极谦卑地躬了身子,赔笑道:“小姐先将梨汤喝了吧,凉了怕伤了嗓子呢。”

颜如玉鼻子里“哼”了一声,极斯文地端起了碗,小口小口地将梨汤喝尽了,许是有些凉了,那梨汤竟微微有股怪味儿,她说不出来那是什么。

嗓子有些疼,莫不是真凉着了吧?她想叫莲儿倒杯热茶来,却只是张了张口,发不出任何声音来,伸出来的手也是软绵绵的,使不上一丝力气。

往日里低眉顺眼的莲儿似乎终于挺直了腰杆,她端来一盘核桃,站在桌边一边用小锤子砸着一边说:“小姐,别怪莲儿心狠,就你这般翻脸无情的性子,莲儿若是还跟着你,只怕到时候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移开了敲核桃的小锤子,在颜如玉的手指上比划来比划去,嘴角带着一丝残忍的笑,突然狠狠一锤砸了下去。

十指连心,颜如玉只觉指尖剧痛,疼得浑身颤抖,她倒吸一口冷气,本能地想缩回手来,却浑身上下使不出一丝力气,张大了嘴巴想喊,也只能从喉头发出轻微的“嗬嗬”声。

“方才那一下,是春雨的。”莲儿抬起小锤子笑道,“这一下,是瑛儿的。”

我不忍再看,扭过头去,烛火将两个人的影子投在窗上,站着的那个人一下又一下砸着什么东西,而桌上的那个人却似死了一般。

我在屋顶上坐了一晚,翌日早晨,莲儿满脸是泪,慌慌张张地去拍鸨母的房门:“妈妈快看看吧,小姐不好了!”

我跟过去看热闹,只见颜如玉状若疯虎,将屋内砸了个稀巴烂,十根手指肿胀得如水萝卜一般,清秀的脸上泪迹斑斑。

莲儿跟在鸨母身后,一边走一边哭道:“小姐昨晚喝了梨汤又想砸核桃吃,还不要奴婢服侍,谁知今早一起来,奴婢便发现是这样了……”

鸨母一进房门险些晕倒,也不知她是可惜这屋内的名贵摆设,还是心疼这些年在这姑娘身上花的银钱打了水漂,颜如玉奔到鸨母身前跪下,一手指着自己的喉头,一手指着莲儿怒目而视,嘴唇无声开合,一旁的龟公认出来是在骂“小贱人”。

“是莲儿该死,”莲儿哭着道,“莲儿若是昨晚跟着小姐便好了,任小姐如何打骂也不走,小姐也不会因卿姑娘得了好归宿郁郁寡欢,不留神砸着自己手指了!”

颜如玉气得浑身发抖,挣扎着站起来便想去撕莲儿的嘴,莲儿极精明,虽不敢跑开,却不动声色地将身子往鸨母身后移了移。

便有两个龟公上前压住颜如玉的肩膀,她疯了似的用力甩开两人,奔到桌前想拿笔写字,不想手指肿胀得捏不住笔杆,倒疼得她眼泪直流,嘴里“嘶嘶”吸着凉气。

鸨母赔着笑送走了大夫,转身便将脸拉得老长,一旁的丫鬟送上茶,她胡乱喝了一口,叹道:“阿罗找了个好归宿也便罢了,偏生这个不省心的又出了岔子,我百花楼两根柱子倒了个十足十,这生意却还怎么做?”

“妈妈,”却是她身边倒茶的丫鬟开口道:“奴婢当年也学过琴的,教坊的师父也夸我嗓子不错,跟了小姐这些年,她的琴艺歌喉,奴婢私下暗暗揣摩,也学了有六七分。”

鸨母转头看见莲儿的脸,往日里她总是低着头并不觉得,今日看来,这丫头倒有几分姿色,好好收拾一下,定然拿得出手。

莲儿跪下哀求道:“便请妈妈抬举抬举莲儿吧,若是入不了妈妈的眼,任打任骂,莲儿毫无怨言。”

左右死马当活马医便是,鸨母想了想,心中已有计较,却故意慢腾腾地端了茶,又轻轻地吹了几下,才开口说道:“收了你也不是不行,勤练苦学还在其次,首要一点便是,”

她冷冷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莲儿,“那些肮脏念头都给我收起来吧,砸核桃失手岂有将十根指骨砸得粉碎的?那梨汤好端端的,怎会喝了酒倒了嗓子?这些我且当做不知道,可再有这样的事,我定剁了你手脚。”

莲儿额头汗水岑岑而下,却极恭敬地叩头道:“是,莲儿谨遵妈妈教诲。”

她深深地叩首,垂下的发丝遮住了眼中一丝恶毒的神色。

颜如玉被扔在百花楼后院一间废屋里,这里年久失修,四处透风,有种子从屋顶的破洞飘了进来,在地上发出几株夹竹桃。

昔日的美人神色憔悴,十指已肿胀变形,身上的衣服多日不曾换洗,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来,她醒来时发现两根脚筋都被挑断了,脚上套了一个精钢脚镣,脚链的另一头直接钉在了墙上。

有女子的笑声远远传来,男人的声音淫笑道:“莲姑娘这嗓子真是好听啊,比之前的玉姑娘也不遑多让。”

女子娇声道:“童掌柜真是的,明明守着莲儿,却想着什么玉儿……”

我正要再听下去,突然听到任风眠慌乱的声音:“你做什么?快住手!”

我心思一动,心知外面有变,因隔了两层梦境,再听不清任风眠的话语,我不及所想,将玉梭挥出结了个界,迅速钻出了梦里。

百花楼的房内,卿罗扇仍自沉睡着,任风眠却正与人苦斗,那人长袖飘飘,一脸阴鸷,竟然是与他手谈的颜如玉。

我一声清叱,玉梭出手,颜如玉闪身避过,不料我掷出时设了巧劲儿,玉梭从她脑后又兜了回来,饶是她躲得快,仍是在后心挨了重重一下,不由闷哼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颜如玉怪异地瞪着我,她的双眸竟然一团墨黑,便似没有眼白一般,口中吐出的是个苍老的男子声音:“数月不见,云姑娘的道法又精进了,真是可喜可贺。”

她说完这句话,身子便似抽去了主心骨似的瘫倒在桌子上,一缕淡淡黑烟从她身上逸出,任风眠想要去追,我拦住他微微摇头:“那只是道分身,追也没用。”

我待卿罗扇醒转后嘱咐了她两句,便同任风眠一起出了门。

我看任风眠神色凝重,有心要逗他:“五师兄,这两个姑娘都是极品的美人,到底是把哪个娶回家,你可想好了没?”

任风眠瞥我一眼:“早跟你说过了,这不是我意中人。”

我眼珠转了转,又道:“五师兄,左右你家里又不缺银钱,倒不如两个一并娶了,岂不更好?”

他叹了口气,微微苦笑:“小九儿,我便是服你这般没心没肺的性子,你告诉卿罗扇卢月笛可信,又让她防着颜如玉,自己的事倒似一点儿也不挂怀。

方才颜如玉被那黑衣道人附身,情形凶险,若是他击碎了卿罗扇的梦境,你可要永世留在那梦中了,现下想来,你竟一点都不怕么?”

我捏了捏手中的巽宫之梦嘻嘻笑道:“倒也不是不怕,只是到那一步再说便是,现如今却不是没到那地步么?”

“不管怎么说,”任风眠微微蹙眉,“不查出这道人的藏身之地,我总不安心,我这便传信回去,请我爹派人四处去查探。”

我心下感动,却并未言明,因为一月后我跟任风眠来到京城时,心中的那丝感激之情早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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