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儿女

第八章

白水绿波“君臣”殒命

109

赵祯于混沌的月光下步出太庙大门,走过庙前宏阔的基台,迈下空旷幽寂而又纤尘不染的汉白玉阶陛。琴老、鸽童正头碰头的蹲于阶下石像侧畔低声说话,看到赵祯拖着长长的影子走来,各自无声的站了起身。赵祯冲着两人点一点头,便径自双臂背后朝前踱去。琴老和鸽童急忙跟在了后面。

赵祯走至丹墀跟前,回头看了一眼手持拂尘、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大太监阎文应,沉声说道:“你且去往后宫传旨,将朕出行的一应物事备好,并另换一个执事小太监过来!”阎文应答应一声,退后两步,转身去了。

微风掠过,飘飘拂起赵祯龙袍一角;他一面转身凝望着阎文应远去的背影,一面沉吟说道:“久静思动。枯坐了整整一天,忙得头昏脑胀,不知何故,忽然直想到太庙里走走!”

“今日虽非祭祀正日,”琴老一面拉着鸽童躬身施礼,一面笑着接口说道,“不过陛下若能去往太庙走走,一来疏散疏散身子,二来体味当年先祖创业之艰,守业之难,亦未尝不是坏事!”

赵祯无声的点了点头,三人遂沿着两面赭红色宫墙中间的夹道,逶迤走向坐落于大内最北处的太庙,而替换阎文应前来服侍的一名小太监则远远的跟在三人后面。

苍冥的暮色中,碧沉沉的巍峨楼殿掩映下,两名六十余岁的老太监各执长把扫帚,正在清扫太庙阶陛间的落花浮尘,举动极是迟滞,又无丝毫声息。看到赵祯三人走来,两名老太监立刻躬身控背,悄不言声的退向阶陛两侧。

“陛下不过随意进庙转转,你们且各退下吧!”

琴老轻声说了一句。两名老太监依旧不言不语,各夹扫帚唯唯退离;而那名尾随前来的小太监因未奉召,自也不敢擅自近来。琴老和鸽童便留守于阶陛旁侧的石像下面,赵祯独自踩着月光,走过阶陛上面的基台,跨进五楹大殿的庙内,瞻拜祖宗画像。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赵祯,自登基承祚独理国政以来,勤修政治,恭行节俭,惴惴如履薄冰,夙夜不敢懈怠,唯恐所为不效,有伤祖宗托付之明;不意宗室兄弟赵珏,偏听偏信,误惑讹言,竟于襄阳招贤纳士,厉兵秣马,意欲妄动干戈,残虐生灵,行兄弟阋墙之举,造同室操戈大祸。契丹和党项两国,更是屯兵境上,虎视眈眈,大有灭我朝食、绝我宗祀之势!

“昔日商汤有言: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当此危急存亡之机,赵祯不才,愿效商汤之言,祈请祖宗在天之灵佑护,宁可降罪赵祯一身,而勿使我大宋皇朝百姓遭难,黎民涂炭,疆土分裂,金瓯有阙!……”

赵祯于空无一人的殿内默声祷毕,又于覆着金黄袱面的蒲团上行了三跪九叩大礼,方才起身,借着两排闪烁不定的灯烛辉光,抬眼逐一瞻望张挂在墙壁上面的祖宗圣像。

当视线由僖祖、顺祖、翼祖和宣祖移至太祖、太宗皇帝的画像时,一阵凉风浩浩荡荡掠地而起,直吹得殿内烛光飘摇,明暗不定。赵祯竟忽然生出一种感觉:端坐椅内的太祖皇帝画像目光肃严,不怒而威,仿佛在直直的盯视着紧傍的太宗皇帝画像;而端坐椅内的太宗皇帝画像则神情畏缩,目光飘忽,不敢直视太祖皇帝画像,仿佛真的做了有愧天下的暗昧情事一般。

赵祯当时便心中“咯噔”一响:莫非……莫非当年的那件事情果是真的?——倘若果是真的,那么,自己和赵珏之间正在进行的这场较量,究竟是正义的防守呢,还是……邪恶的反扑?……

从空空荡荡的太庙出来,赵祯一路心神恍惚,缄默无语,唯在心中翻来覆去的忖度:这场较量,究竟是正义的防守呢还是邪恶的反扑?……

琴老和鸽童陪侍赵祯出了大内,一径走至了西城墙下的金明池畔。金明池由本朝太宗皇帝建造,原为京城百官清明节日车驾临幸游赏之所,此刻一泓碧水正于月光下面闪射着粼粼波光,而池南便是令天下万千莘莘学子心驰神往的琼林苑了。赵祯沿着金明池畔步入琼林苑内的垂柳中间,然后伫足一座飞檐翘翅的小亭之下,舒展手脚,仰望苍穹,又深深的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经过一路思索,他已定下决心,此刻仰首凝望着被数条垂柳丝绦掩映的清新满月,一咬牙齿,暗自高声说道:

不管是正义的防守,还是邪恶的反扑,反正朕当日从父皇手中接过这万几宸翰,锦绣河山,自然有责守护到底;倘若有人敢来抢夺,哪怕他是朕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朕也定然寸步不让,定然和他斩头沥血,厮拼到底!

主意一定,赵祯放下心来,顿觉浑身轻松无比,竟长长的舒了口气,问道:“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回陛下的话,”琴老紧走几步直至赵祯身侧,躬身答道,“臣昨夜便已筹划完毕。臣和鸽童的替身俱已找到,均为太监。郭千章的一双孪生儿子,皆与陛下长得极像,更难得的是气度丰采,言行举止,亦算雍容华贵,深沉有节;略一妆扮,乍然望去还真有些真假不辨呢。上次陛下混进潘昱山庄,便由郭千章的大儿子郭青儿出面扮作陛下,这次自然该由其小儿子出面了!”

“好!”赵祯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几分满意之色,一面踱步一面说话,“郭千章的小儿子好象叫作郭红儿吧。郭氏父子如此尽心尽力帮扶于朕,待平定赵珏叛乱后,朕必重重酬谢他们!另,明晨卯时准时动身,你和鸽童依旧在东华门外候朕;王其金等一众侍卫嘛,可事先出城,沿路或前或后,远远卫护便是!”

“明晨卯时?”一路沉默不语的鸽童举头仰望一眼苍穹新月,失声惊问,“陛下原来不是说过……三日之后吗?”

110

“目标到啦!”

清晨,橘红色的朝阳刚刚升起半竿来高,空气中犹自凉意深沉,丝丝缕缕的白色雾岚贴着丘陵冈峦缓缓流荡,宛若轻纱一般。两座碧山夹峙中间,一望无际青绿枯黄交杂的芦苇丛中,一名黑巾黑衣之人口咬半截苇管,窸窸窣窣的探头出来,先是向着北方张望许久,接着又将右耳贴着地面倾听片刻,然后重新缩回苇丛,“啪”的吐掉苇管,语音急促而又带着惊喜的低声说道。

果然,对面三里来远地方,一条青苇掩映、南北绵延的白沙便道间,三人三骑正迤逦行来:走在后面的是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折扇纶巾,玉面颀身,满副浓重的书生模样;走在前面的是一位老者,一个少年,两人皆青衣小帽,仆从打扮,一个牵马背包,脚步迟重,另一个则蹦蹦跳跳,东张西瞧,又不时窜出道前丈余来远,然后以手拂开遮挡着道路的苇梢苇叶,等待老者和青年通过。

“发出讯息!”

黑巾黑衣之人按了按腰中利刃,然后弯腰躬身,于唰唰的苇叶声中迅速退至远离白沙便道的芦苇深处,另一名早已潜藏于此的黑巾黑衣之人立刻悄声发出指令。少顷,一只足间系着蜡丸密信的黑鸽便腾空而起,在青茂繁密的芦苇梢头盘旋两周后,振翅向南飞去。

两名黑巾黑衣之人相对而视,面上各自显出会意的狞笑。

正值残春将夏天气,方才还是凉意犹存,顷刻之间却早阳光炽白,热力骤增;芦苇丛内更是风丝不透,格外郁闷难挡。青年、老者、少年三人均走得热汗津津,尖利的带着毛刺的青黄芦苇叶子拉过脸颊和手背脖颈,又被热汗一蛰,更是痛痒难耐,几不可忍。

“琴老,这是到了何处?放着阳关大道不走,偏偏走此僻狭难行小道,究是何意?”青年一面手摇折扇取风驱汗,一面仰头望着天上光芒四耀的太阳,低声问道。

“回陛下的话,此地位于南阳西北六十里处,名曰博望坡,北倚伏牛,西临白河,自古便为‘襄汉隘道’之通衢,历来系兵家必争之地。三国时候,诸葛先生初出茅庐,即于此地设伏,一举烧退曹操数万雄兵!”

被称作琴老的老者伸手推开一株挡道的青碧苇秆,边走边向青年介绍着博望坡的地貌历史:“走此僻狭难行小道嘛,是为了陛下行程安全起见?兵法云: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当此之时,敌人便是有心图我,又何能料到堂堂大宋皇帝,金鞍玉勒,出警入跸,竟会走此鬼不繁蛋的幽僻之地?”

“说的也是。诸葛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出神入鬼之谋;千古龙人,名不虚传也!”青年看似气度从容,举止有节,然而眉宇间却似始终隐着某种不安神色;闻得琴老之言,抬袖抹了一把额前热汗,赞叹而言,语气哏哏巴巴,仿佛背着台词一般,“朕还记得火烧博望一阵,后人有诗赞曰:博望相持用火攻,指挥笑谈如意中;只须惊破曹公胆,初出茅庐第一功!”

“诸葛一生最善火攻:火烧博望、火烧新野、火烧赤壁、火烧孟获所借藤甲兵……死于诸葛火攻者数十万计,就连诸葛自己也曾垂泪而叹曰:‘吾虽有功社稷,然必损寿矣!’民间传言,因为死于诸葛火攻者太多,上天整整减其寿限二十年……”琴老侃侃语道。

“白河到啦,白河到啦!”

青年琴老正在低声交谈之际,少年忽然一面鼓掌跳脚,一面呼吆喝叫起来。

果然,白沙便道的尽头,一条宽约里许的青碧河流横亘眼前,绿波荡荡,映天照日,河流两岸皆是丈余来高郁郁苍苍的青苇;又有一块卧牛大小的长条巨石躺卧水畔,被浪涛冲刷得极是干净,想来应是充作堤岸码头了。

夯儿夯儿一小舟,

湍儿湍儿水长流;

咳儿咳儿有客来,

吁儿吁儿止住舟。

……

河心当中,一个白髯老翁头戴竹笠,身穿鹑衣,挽袖裸腿,袒胸跣足,正于艳红色的朝阳光柱里驾着一叶蚱蜢扁舟顺流漂来。老翁一面撑篙一面唱歌,歌声贴着波面,悠悠扬扬的旋落老者、青年和少年耳中。

三人三骑乃急穿芦度苇,快步行至河边,鸽童跳站巨石之上,单腿独立,手搭凉蓬,做四面眺望状。一阵凉风贴着河面、挟着水汽倏然裹卷而来,各人身上的汗粒登时便被吹落得干干净净,竟俱不觉激灵灵的打个寒颤。青年站于一簇青苇下面,以扇遮日,高声叫道:“船家,我等三人皆来自东京,因有急事赶路。可否渡我等过河,重重谢你!”

老翁呵呵一笑,接口唱道:

老汉渡人三十年,

不贪金银不图钱。

若问老汉爱什么,

怀抱酒坛伴月眠。

……

“陛下,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此处前不着村,后不搭店,荒蛮野僻,罕有人迹,与人打交道时还应小心谨慎为上。——不若我们稍等片刻,待再有人来时一同渡河不迟!”琴老附身青年耳边,声音半低不低的说道。

老翁听得清楚,“哗”的一篙插落水中,笑道:“什么陛下陛上的,老汉乡村野人,何曾懂得是个什么阿物儿?客官说得不错,老汉正是杀人不眨眼的劫道魔王,三位如需渡河自应小心谨慎为上!”语毕,便欲撑舟南返。

青年略一犹疑,正欲答话,忽然脸色骤变;琴老顺着青年的目光回头望去,但见青苇叶梢掩映之中,两名黑巾黑衣之人俱各手执雪亮锋刃,正沿了白沙便道急急驰来,距离不过半里远近。琴老登时也有些慌乱起来,促声叫道:“船家,方才不过说笑之言,实则我等并不疑你。只管快快靠岸,渡我三人过河去罢!”

“老汉又非三岁小儿,说笑之言何肯放于心上?”老翁应答一句,复又一面唱歌一面撑篙,缓缓泊舟就于水畔巨石。青年、鸽童和琴老急不可耐,不等扁舟靠稳便要牵马登舟,老翁抬手阻道:“三位客官,非是老汉惜力,实因舟小不能载重,且先渡人过去,再返回来渡马如何?”

琴老回望青年一眼,面带征询之意;青年微一迟疑,说道:“既然如此,就依船家之言便是!”三人遂将马匹留在岸畔啃青,手忙脚乱的踩着巨石登上了扁舟。

老翁撑篙驾舟,刚刚驶离堤岸二十来丈远近,便见两名黑巾黑衣之人由青苇丛内快步奔出,手中钢刀在太阳底下闪射着耀目的白光,并肩站于岸畔,高声喝道:“船家听着,我等本系开封府公人,舟上三人皆为朝廷钦命缉拿要犯,我等奉命一路追捕至此;若速将三人载送回来,重重有赏,否则有如此苇!”一面说话,一面“唰”的一刀劈下,数株青苇登时齐被拦腰斫断,枝梢缓缓扑落于地,茬口处淌出了浓绿汁液。

青年和鸽童俱皆面露惶色,手脚抖索,倒是琴老还算镇静,低声说道:“船家且莫听信贼人之言。我家主人实乃良实子弟,进京公干回来,今有要事亟欲返家。务请船家渡人过河要紧!”

话音刚落,便见南岸芦苇丛内亦钻出三人,皆青衣小帽,仆从装束,行举极是干练,高声叫道:“船家听着,我等奉命在此迎候主人多时矣。我家主人富贵不可明言,倘能速速载送过河,必保你加官进爵,衣紫腰金……”

鸽童见状,登时喜出望外,急急跳脚呼喝:“王其金,尔等只管唠叨个什么,还不快快过来救驾!”

其时舟至中流,疾快如飞,碧波荡荡,凉风飕飕。老翁闻得两岸之言,手拄竹篙仰天呵呵大笑,说道:“北岸说钦犯,南岸说主人;到底孰是孰非,老汉昏瞀之目不能明察矣。两岸客官且先各自说说,倘能如尔之愿,究竟如何重赏老汉?”

北岸两人高声答道:“我们愿出白金三十两!”

南岸三人赶紧高声喊叫:“我们愿出白金三百两!”

老翁登时手舞足蹈,嬉笑说道:“奇货可居,奇货可居矣!如此大活宝贝,老汉还是自己留着,稍后待价而沽,以为余生之资矣!”语毕,也不顾青年和琴老、鸽童恳求呼叫,轻轻一点竹篙,扁舟竟既不向北,亦不向南,掉头朝向下游飞驶而去。

两岸五人见状,立时绕着河边苇丛磕磕绊绊的追了上来,一面追赶一面高声喝骂。舟上三人又是拱手许诺,又是威吓恫喝,老翁只管双手撑篙,听而不闻;小舟犹如离弦之箭,乘风破浪,径朝下游顺流疾驶,瞬间便已驶出数里,直将两岸五人抛远得不见了踪影。

前面河道渐狭,水势渐紧,夹岸的芦苇益发青茂繁密,遮天蔽日,直将视野挡得严严实实。老翁这才缓缓的住了篙,一任扁舟顺流而下;看看驶约半里远近,忽然双脚一跺,猛的喝声:“住!”虽水流湍急,然扁舟竟自稳稳当当止于中流,再不行进半尺,便似用钉子钉着一般。

老翁将篙横担舟梢,弯腰从舟底板下摸出一把雪亮的朴刀,执在手中,冲着惊慌失措的琴老、青年和鸽童晃了两晃,嘿嘿笑着说道:“不怨天,不怨地,只怨你三人有眼无珠,今日今时误乘了老汉的贼船也!”

琴老见状,急将鸽童掩于身后,两人俱为朴刀所逼,一步一步的退至了舟梢。琴老眼望脚下滔滔旋流而又深不可测的碧水绿波,强抑紧张,说道:“船家,你方才不是唱说过不贪金银不图钱,只爱怀抱酒坛伴月眠吗?只要渡过河去,我家主人必将美酒肥牛、黄金白银奉送,保你一世富贵安乐,逍遥无忧!”

老翁喝道:“人生在世,哪个不爱钱财?没钱没财,又怎能怀抱酒坛,伴月而眠?闲话少说,既上贼船,且纳命来;明年的今天便是你等三人的忌日也!”

“世上凡事,俱有因有果,”琴老手牵鸽童,结结巴巴的说道,“敢问……敢问船家何以定要与我等三人为难?”老翁嘿嘿笑道:“这个嘛,且待你等死后,老汉自会一五一十的告知。闲话休述,还不快快下水去也!”

“不,不要……”琴老话音甫落,老翁已是倒转朴刀,长杆横扫而来;阵风挟过,琴老和鸽童应声落于水中。白河此段浪急流湍,漩涡渊深,两人在水中手扒脚蹬,拼命的胡乱扑腾着,浮浮沉沉,沉沉浮浮,转瞬之间便被冲出数里来地。一个浪头打来,两人同时骨都都的沉入水底,再不露头。

老翁注目两人双双溺毙水底,方倒拖朴刀,狞笑一声,把惊得脸色煞白、目瞪口呆的青年逼至舟尾,嘿嘿笑道:“瞧你书生打扮,一副酸兮兮的模样;老汉虽然识字不多,却平日亦爱吟风弄月,胡诌几句狗屁歪诗,和你倒有些臭味相投,惺惺相惜。也罢,看在孔孟先师的份上,老汉给你一个体面,自己跳水赴死去吧!”

青年颤颤抖抖站于舟尾,丧魂落魄的望着脚下湍湍流水;良久方才清醒过来,仰天长叹一声,磕磕巴巴说道:“朕乃、乃大宋皇朝当今皇帝赵、赵祯,白龙鱼服,游于浅滩,不意今日竟、竟为鱼虾所欺,葬身鱼腹矣!……”老翁哂笑一声,喝道:“吹牛哪个不会?你乃大宋皇帝,老汉便是昊天大帝。闲话休说,快快自行下水去吧!”

赵祯临难之际,反倒镇静下来,面露豪气,言语也流利了许多:“朕既贵为天子,君临万邦,则生死自有规格,何劳小人威喝强逼?”说完整了整衣冠,右手一甩,“啪”的合上折扇,然后双脚跳起,从容跃于水中。

“阿弥陀佛!陛下身为万乘之尊,一国之君,本就不该微服轻出,给人以可乘之机;陛下今既轻出,便是将刀剑之柄,倒转受人也。老衲亦乃受人之命,虽怀慈悲之心,却也不得已而为之矣。好在陛下能够死于博望坡前,有十万曹兵幽魂相伴,也算颇不寂寞,死得其所哉!”

老翁娓娓言毕,眼见赵祯投水之处,河面渐渐恢复平静,四面鸥鹭翩飞,苇波荡漾;忽然叹了口气,放下朴刀,一把抹去顶上竹笠,露出了光光的头皮,又盘腿端坐舟上,一任扁舟随风顺水漂流而下,唯迎着耀眼刺目的阳光,双手合十,朗朗念祷道: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

……

第九章

相逢似故人

111

“哥哥,赵祯哥哥不会死的;——他是皇帝,命系于天,上次‘龙居寺’就躲过了那么一劫,这次也一定……总之,他不会如此轻易就死去的!”

时称“西京”的洛阳城东,“仙客来”客栈西侧一座两进两出的小院内,赵珏正双手背后,脚步迟重的踱至后院一株梧桐树下,仰首凝目,久久的盯视着疏枝朗叶间淡淡的眉月和湛湛的青天。雯雯郡主跟在赵珏身后,浓密的黑发并未扎束,瀑布似的披于两侧肩上,娥眉微蹙,星眸含悲,大理石一般光洁白皙的脸上挂满泪痕,哽咽着说道。

赵珏回眸,凝望着幽明月光下满面泪痕娇若梨花带雨的雯雯郡主。雯雯郡主双目一眨不眨的盯着赵珏的脸,她是多么的渴望着哥哥能够给她一个肯定的答复啊;然而哥哥却叹了口气,伸过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嗓音有些喑哑:

“小妹,有些事实,我们不愿接受,但最终却不得不接受。赵祯是皇帝不错,可他也是个人啊。他已经逃过了‘龙居寺’的火劫,逃过了‘眉山四鬼’的左道妖术,难道还能真的再逃过这次水劫吗?”

“不,哥哥!不,哥哥!……”

……“大事谐矣!”

就在刚才,赵珏、黄衫、雯雯郡主、线娘素君和赵四赵六一行,刚刚由太祖皇帝龙寝之地永昌陵祭奠回来,乘着暮色络绎步入客栈房间;还没顾得上擦一把脸,留守客栈的公孙黄石便脚步冲冲的走了进门,诡诡谲谲的附于赵珏耳侧低声说道,眉目之间流露着一种掩饰不住的得意和兴奋。

“什么大事谐矣?”

赵珏乍然之间听得有些不大明白,一扬眉毛问道,但却看也不看公孙黄石一眼,态度极是冷淡。黄衫原本跟随赵珏身后,此刻眼见赵珏和公孙黄石有事密谈,便即带着线娘素君默不言声的退了出门,各回客房而去;赵四和赵六也自去外面,安排夜间驻防事宜。

公孙黄石哪管赵珏神态不愉,只是手摇羽扇,来回踱着步子,又骨碌碌的转着一双椒豆眼珠,清癯的脸上显出了少有的狂喜之色:“王爷,事情顺利得几乎令人不敢相信:六日前山人得到谍报,言称赵祯行进路线为中牟、汝南、博望而至邓州;山人随即密令耶律寿率人速离东京,死守博望坡一带……”

“哦?”赵珏刚将茶盏递至唇边,闻得公孙黄石提及赵祯,想起当日小佛堂密议中道设伏事宜,不觉双手微微一抖,然继而便摆出一副并不热衷的表情,口气平淡的说道,“却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尽管赵祯一路前呼后拥,侍卫随从多达二十余人,可还是于今日午前在博望坡北落了单。”公孙黄石得意忘形,并未注意到赵珏表现,只管继续口沫飞溅的讲道,“当时陪同赵祯的唯有琴老和鸽童两人,正是万世一时的下手良机。两名喽啰遂扮作劫匪,手持利刃由后急追,赵祯三人慌不择路,匆匆登至白河舟上,结果便被扮作船夫的耶律寿载至一处偏僻之地,神不觉鬼不晓的逼进了水内。耶律寿一直盯着河面,看到三人再也没有露头,这才飞鸽传书过来……”

赵珏终于控制不住了,面色倏然变得煞白,手中的茶盏也跌落地上,“啪”的一响,摔了个粉碎。

公孙黄石犹自喜形于色,滔滔不绝:“王爷,山人虽未在场,但亦可想象出当时情势是多么的惊心动魄,多么的扣人心弦。倘有一支神笔能将当时情节详细记录下来,不加任何渲染夸饰,便足可作为一篇传奇而流传后世矣!……”

“杀人可恕,情理难容。公孙先生不要忘了,这不是礼崩乐坏、杀人如麻的五季动乱时期,而是大宋皇朝的太平盛世,更何况谋刺的又是当今大宋天子!”一直站于门口倾耳静听的雯雯郡主忽然圆睁明眸,轻咬贝齿,语调冰冷的说道,“古云以诡道治于人者,人亦必以诡道还治其身。这件事情,就算朝廷不穷根究底,将弑逆者骈戮市曹,诛族灭家,只怕公孙先生从此吃饭睡觉,出门行路,也得先摸摸脑袋还在不在颈上了吧?!”

“嘿嘿,嘿嘿嘿!”公孙黄石回身看到雯雯郡主风刀霜剑般的目光,这才意识出来自己狂喜之下多有失态,立时收敛许多,恢复了平日端静悠闲气态,一摇羽扇,谄笑而语,“郡主言重了,山人所作所为,还不都是为了王爷和你能够早日报仇复国嘛!”

雯雯郡主“哼”了一声:“只怕不止于此吧!”转过头去,对公孙黄石的媚态谀笑视若不见,听而不闻。

赵珏呆坐椅内,面色惨白,耳根轰鸣,双手抖抖的颤个不住;公孙黄石和雯雯郡主之间的对话,竟一个字也没听清楚。他强抑着内心怒海狂涛一般汹涌而来的伤恸,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似忧又似喜的复杂心绪,在公孙黄石阴毒的目光里,在雯雯郡主悲戚的语声中,牙齿咬了几咬嘴唇,方才颤声说道:

“公孙先生放心,不管赵祯死与不死,我们都要按时起兵,为祖宗报仇,复赵氏家国……”

终于,公孙黄石告退,回进了他自己的客房。赵珏思绪混乱,眼前时而浮现出和赵祯幼时同游同乐的往事,时而浮现出赵祯被逼无奈投水赴死的惨象;赵祯的音容笑貌,赵祯的举手投足,尤其是襄阳城头的最后一次会面情景,竟是纤毫毕现,历历如在眼前。此时面对赵祯的突死,他除了伤恸惋惜之外,又隐隐有某种巨大的狂喜在内心深处蠢蠢欲动……

良久,赵珏方才长叹一声,梦游般的跨步走出客房,走向客栈后院;一直守候客房门口的雯雯郡主自然亦步亦趋,跟在了后面……

此刻,雯雯郡主听得赵珏答话,心中最后的一点侥幸也彻底破灭;她双手捂住眼睛,晶莹的珠泪无声的顺着指缝流出,跺脚喊道:“这是为什么?哥哥,你和赵祯,还有太祖、太宗皇帝,你们不顾亲情,不顾宗谊,只管你死我活的争来斗去,都是为了些什么呀?”

赵珏心绪极其复杂难言,他转身过去,慢步踱至后院墙下,眼神迷茫,口中喃喃而语:

“为什么?苍天哪,这都是为了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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