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推荐别人做官这个问题,元方是这么看的:公事就是公事,不该让被推荐人领自己的情,拜恩私门。所以,每次向朝廷举荐人才,都要密封奏章,唯恐泄露。
此人最大的优点是缜密。
元方的书房里有个盒子,总是神秘地封缄着,似乎很贵重。直到他去世以后,家人打开一看,发现里面存放着女皇武则天下达的每一道旨意。
临终前,他吩咐左右,把自己历年的奏章底稿一把火烧了,大有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风范。
然后他笑着说:“我帮人不求回报,积了这么多阴德,后代应该有福了。”
元方姓陆,是武则天时期的宰相,他的几个儿子都是高官,看来真是得了父亲的遗泽。其中最出色的陆象先,封公拜相,富贵显达了一辈子,跟父亲一样谨饬,声名更在父亲之上。
陆象先这个人,有名的好好先生,不喜欢搞事,就想岁月静好地把官做得稳稳当当。他常常告诫僚属:“天下本来无事,庸人搅扰,就变得麻烦了。正本溯源,只要心静,自然万事简单。”
他不知道自己一不小心成了典故的主角,我们现在常说的“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就是这么来的。
世上的事,往往不尽如人意。你不喜欢麻烦,偏偏有人就来找你麻烦。
陆象先曾任冯翊太守,手下有几个担任参军职务的贵族子弟,自以为来头大,对上司不怎么敬畏,何况陆太守好好先生的名声在外,这些僚属就越发放肆。
某天,这几个公子哥凑在一起,琢磨找点乐子。有人提议打赌,看谁玩得大,撩拨没脾气的太守。
“我敢去大堂上转着笏板,瞪着眼睛做鬼脸,然后若无其事地给陆使君行礼,唱喏而出。信不信?”一个参军这么自夸。
“如果你够胆这么做,我们输你一桌酒席!”众人怂恿道。
这人果真去大堂上表演了一番,陆象先不动声色。
大家一看,这都行?一个个胆子都肥了。又有一人拍着胸脯说:“你这个太没挑战。我敢到大堂上,当着陆使君的面,用墨水涂黑脸,穿着绿衣服跳大神,然后大摇大摆走出来!”
众人惊讶道:“这样不好吧?如果做到了,我们输你五千钱的俸禄!”
第二个参军涂脸、换了衣服,去大堂上手舞足蹈,全身而退。陆象先也视若无睹。
二人都赢了赌注,其余人更眼热。于是第三个人跳出来说:“你们这些so easy,我敢作女子妆扮去大堂上,学新娘子四拜公婆,怎么样?”
众人假意劝道:“这么过分啊?只怕仁者一怒,叱责于你。不过,真敢如此的话,我们愿输你一万钱!”
此人二话不说,细施粉黛,挽高髻、插玉钗,作女子模样走到大堂上,袅袅婷婷拜了四拜。陆象先波澜不惊地看了一眼,继续处理公务。
皇帝不急太监急,陆象先的弟弟知道了这件事,怒气冲冲跑来质问:“大哥你身为高官,难道要成为笑料吗?”
大哥狡黠地一笑,悠悠道:“我有什么可笑,我是让这些轻薄无行的参军成了笑料啊。”
陆象先度量大如海,但并不昏聩,其实深谙驭下之道。
他的治下冯翊县里,有个县尉房琯,是官宦子弟,性格颇为倨傲。有一次,在街上迎面遇到陆象先手下主管文书的吏目党芬。党芬自以为在太守身边工作,见官大一级,没有及时避让。
房琯的父亲也是当过宰相的,名门之后,哪会看得起一个小吏?当下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把抓住党芬拽下马来,在背上抽了几十鞭子。
党芬不敢还手,但到底咽不下这口气,一瘸一拐找到陆象先哭诉。
陆象先还是一贯的云淡风轻,问他:“你是哪里人?”
党芬回禀:“冯翊人。”
又问:“房琯是哪里的官员?”
党芬答:“他是冯翊尉。”
陆象先脸色一峻:“冯翊尉处置冯翊百姓,何必告诉我?”
房琯逞一时之气,打狗不看主人,心里也在忐忑。左思右想,也来拜见陆象先,请求解除自己的官职。
陆象先看看他,觉得态度还算诚恳,也就不以为甚,但不妨敲打两句:“党芬所犯的过错,打也使得,不打也使得;既然打了,把你解除官职可以,不解除官职也可以。好自为之吧。”
房琯讪讪而退。
这就是管理的智慧,看似什么也没做,实际已经做了该做的:不偏袒小吏的恃宠而骄,不纵容官员的任性胡为。
几年后,房琯调任到了外地。陆象先被擢升到京城任职,正好路过他的辖地。
房琯少不得要去拜见老上司,陆象先留他叙旧,直到天黑都没放他走,其实房琯都是唯唯而已,并不敢多话。
老上司还不过瘾,让他带被子过来,晚上好好聊一下。房琯拱手从命,依然不敢多话。
陆象先到了京城,推荐房琯升任御史。房琯平步青云,仕途从此一片光明。
陆象先的弟弟好奇地问:“那些年房琯在冯翊,大哥对他并无知遇之恩。如今分别四五年,因旅途暂住而相遇,没怎么深谈,到了京城却推荐他做御史,为什么呢?”
陆象先微微一笑,说:“你不明白。房琯的为人,各方面都没什么欠缺,就欠缺管不住自己的嘴。现在他懂得管住嘴了,因此擢用他。”
房琯毕竟比那些参军高明,看懂了这个上司, 知道“万言万当,不如一默”,补全了自己的短板,飞黄腾达,官至宰相。可惜后来又翘尾巴了,大言炎炎,识人不明,以致被罢相。他不做宰相不要紧,依旧不失为刺史高官,杜甫替他上书辩解,从此失了皇帝的欢心,潦倒终生。事见本号历史文章“李白杜甫,究竟谁是千古第一人?(下)”。
那些参军自以为得计,却不过是上司眼中的笑料。房琯张扬的时候,被搁在一边;懂得收敛了,才得以重用。陆象先这样的boss,不显山露水,实则深不可测。
陆元方、陆象先父子都能谨慎自持,但不是一味的没有原则。偶尔一露峥嵘,风骨自见。
武则天有一次跟老陆聊天,向他打听宫外的八卦。陆元方正色说:“我备位宰相,有大事会立即上奏。民间琐事,不敢用来烦扰陛下。” 武则天碰了个软钉子,大为恼怒,将他罢相贬官。
小陆的胆子也不小,皇帝的面子也敢驳。
唐睿宗做太上皇的时候,年号为先天。妹妹太平公主与唐玄宗李隆基争权,双方兵戎相见,史称先天政变。
陆象先时任宰相,他是太平公主推荐的,却没有依附太平公主。玄宗获胜后,处死太平公主和她的追随者,陆象先没有被波及。
政变期间,双方士兵激烈交战。睿宗倾向太平公主,登上承天楼避乱,对群臣道:“助朕者留下,否则离去。”很多大臣留下了,为表忠心,还献上了自己的名帖。
玄宗坐稳了位子,得到这些名帖,要搞秋后算账,命令陆象先按名帖抓人。
陆象先拿过名帖,转身一把火烧个灰飞烟灭。
玄宗大怒。
陆象先不慌不忙地说:“赴君之难,是忠。陛下要以德服人,怎能杀忠义之人?我违背您的命令,是为稳定大局,让心怀疑虑之人能够安心。”
这时候的玄宗还听得进忠言,想想有道理,就没为难他。
陆象先虽然不算太平公主党羽,但也不是玄宗嫡系,这么做,需要多大的担当!
那些耍小聪明的参军,如果知道这个上司连皇帝都敢顶回去,应该不会觉得自己胆子够大,而是觉得自己够傻吧?
韬光养晦的人,往往胸中自有丘壑,可别看走了眼。
参见文章:李白杜甫,究竟谁是千古第一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