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1日是王小波逝世23周年的日子,多年来,王小波文字和文字里的东西,仍然是很多人盼望已久,但又不知道自己在盼望着的东西。他的小说为读者贡献了现代汉语小说前所未有的阅读快感,他让人们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别样世界;他的杂文,幽默中充满智性,为读者打开一条通向智慧、理性的道路,被一代代年轻人奉为精神偶像。
我们从那些深深热爱王小波的作家里挑选了一些文字片段,一起回顾了王小波对他们成长和写作生涯的巨大影响,追溯那些和王小波有关的私人记忆,追忆他穿透时光的文字魅力与思辨乐趣。
李银河:他的一生,浸淫在爱之中
李银河曽在祭奠王小波时说,我俩同岁,可以共同步入晚年。可惜,没有如果。我俩只好天各一方,如果用词更严格些,是阴阳两隔。
小波走后,我常常思考“生命的意义”这个无解之题,思来想去,答案竟是,生命从宏观视角看是不可能有意义的,但是从微观视角,可以自赋意义。小波生前,我与他讨论过这个问题。
小波当时写道,我会老,也会死,可是我不怕。在什么事物消失之前,我们先要让它存在啊。死是每一个人的归宿,但在死之前,我们要让自己的存在丰富多彩。现在回头看,小波的一生是神采飞扬的,他活过,他写过,他爱过,他过了精彩的一生,然后就飘然而去。
我爱过他,我仍然爱着他,他的一生,浸淫在爱之中,这是生命最美好的状态。我已经终生浸淫在爱之中,直到生命消失。
徐则臣:王小波给当代汉语小说松了绑
徐则臣说,在他看来,中国当代的作家里,眼下享受到王小波这等荣光的可能没几个,他可能是当代在民间真正实现了经典化的为数不多的作家之一。
从1998年左右看的第一本王小波的《黄金时代》算起,于今20年了。那时他刚开始写小说,打了鸡血一样遍览群书。“当我的写作陷入胶着、粘滞,迈不开步的时候,我经常会把王小波的书找出来看上几页。几页就管用。他会迅速为你松绑,让你的思维放松、自由。”
他说,20年来自己从未改变一个观点,即王小波和王朔解放了汉语小说的叙述,给当代汉语小说松了绑。王朔让口语大规模的进入小说,让小说里自始至终飘荡了一个真正日常的口语。除了小说叙述的口语化,王小波还在另外一个角度上改变了当代汉语小说的外在形态,他让“夹叙夹议”变成了“叙中有议、议中有叙”,乃至实现了“叙即是议、议也是叙”。
在他眼中,王小波的写作与八十年代先锋派根本不是一码事。导致王小波小说之面貌的,不是他的技巧和形式感,而是他所特有的思想深度。虽模仿者众,但缺少的正是王小波那种高拔的视野与识见,思想力不足以穿透和同化小说的叙述。“这个意义上说,特立独行的王小波,也许还得继续‘特立独行’下去。”徐则臣说。
韩松落:《青铜时代》有一种宝石的艳光
韩松落说,王小波所处的那个年月,“元气充沛”。既平静又动荡,所有人都在接受时代的颠簸。这种颠簸,必然又带来一种滋养,对痛感的敏锐,对大起大落的个人命运的观察。
他发现,王小波对气候,温度,形状,色彩,气味,都有强烈的体察。“他写到过北京秋天的白杨树,金黄色的叶子,潮水一样涌上来,潮水一样退下去。整本书都有一种在秋天的长路上甩着手行走的味道,走也走不完,走也走不到尽头。《青铜时代》,则始终有一种宝石的艳光,伴随着我的整个阅读过程。”
更可贵的是,王小波的这种感受力不只针对气味、颜色,感受力也针对命运、梦幻、痛苦、颠簸、希望,疯狂。
“我无比怀念的,其实不是王小波,而是他身后的那个年月。白杨树的大道,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黄叶堆积在脚下,像是无尽的海浪。无双还可以寻找,红拂也没有老去,王二一步步走进星星的万花筒,唱自己的歌,做自己的诗人。”韩松落说。
蔡骏:至今尚无人能再像他一样写作
“他们开始吃喝、谈笑,度过这漫漫长夜。当户外梨花飞舞,雪光如昼时,人不想沉沉睡去。这种感觉,古今无不同。”《立新街甲一号与昆仑奴》这个场景,给蔡骏留下的印象极深,“古今无不同,这是在王小波小说里经常出现的词汇,如此言简意赅,却说出了一大真理,不仅在历史、文学甚至哲学,还有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之中,处处都是古今无不同。”
王小波影响了蔡骏最初的小说创作,他最喜欢的永远是第一次读到的《地久天长》,后来一直在他的书架上,无事翻翻,常读常新。
在蔡骏看来,王小波是如此独特,离开了20多年,至今尚无人能再像他一样写作。
绿妖:笔名来自《绿毛水怪》
“我相信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经历:傍晚时分,你坐在屋檐下,看着天慢慢地黑下去,心里寂寞而凄凉,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剥夺了。当时我是个年轻人,但我害怕这样生活下去,衰老下去。在我看来,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18岁,绿妖第一次读到《沉默的大多数》中这段话,引为同类。作为一个有编制的县城青年,她每天的工作内容是把值班室的绝缘垫拖干净,并重复到六十岁。
对她而言,王小波的书如同在门窗紧闭的铁屋子的墙壁上画了一个门,让她看见了罗素、尤瑟纳尔、图尼埃尔、王道乾、查良铮,也让她知道铁屋子之外,还有另一种活法。
“绿妖”这一笔名,就来自王小波的小说处女作《绿毛水怪》。“这本小说是以诗人的自白写就,是他灵魂的摊开,与阅读者是从感受到感受、从灵魂到灵魂,谁在少年时读过这样的小说,他的一生就再也无法满足于平庸。”绿妖自陈。
王小波对她的意义远远不止于此。读了王小波的书就像在灵魂里植入了一个魔鬼,它不停地对我说:“人生不可空过!”
再之后,绿妖转身,彻底告别了县城的沉睡人生,成了和王小波笔下的线条、无双、红拂、小转铃、陈清扬、杨素瑶一样,在尘世中寻觅自由的人。
张天翼:他告诉我,哪种生活值得一过
朱自清文学奖获得者、北大才女张天翼是近年颇为活跃的文坛新星,80年代出生的她出版了多部作品,其中已有小说被改编为电影。她之所以对“写小说”这件事产生不可取代的强烈向往,正是因为王小波。
高中时在一张油印语文试卷上,她第一次读到王小波的作品——《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多年后,我曾多次回想当时的体验,就像酒徒回忆自己第一次尝到酒的味道。我以前从没读过这样松弛,但又出奇饱满、发光的文章,那种奇特的叙述方式,让人全神贯注,对考试和未来的恐惧和迷惑也飞走了,心里充满了快乐和一种朦胧的期望。”
张天翼认为,年轻人懵懂但并不肤浅,他们真正关心这个问题:要心怀什么标尺去做人生的选择?
在《沉默的大多数》里的最后一篇《工作与人生》中,张天翼找到最精准的回答:“对我自己来说,心胸是我在生活中想要达到的最低目标。某件事有悖于我的心胸,我就认为它不值得一做;某个人有悖于我的心胸,我就觉得他不值得一交;某种生活有悖于我的心胸,我就会以为它不值得一过。”
张天翼说,王小波杂文带来的快感,是如同流落荒岛数月终于获救回到文明社会、跨到淋浴热水喷头下洗澡,那种水流冲过每个毛孔的舒服痛快;而他的小说,无论是著名的“时代三部曲”,还是《夜行记》《立新街甲一号与昆仑奴》《绿毛水怪》《地久天长》《我的阴阳两界》,都拓宽了中文小说的边界和疆域,为中文小说增添了幽默感,和前所未有的智性的乐趣。
张佳玮:王小波是之于我们时代的第欧根尼
对于张佳玮来说,王小波教会了他许多东西。《我的师承》里对翻译和语言的看法,对于文体的看法,通过小波才了解了罗素、马尔库塞、卡尔维诺、奥威尔、莫迪阿诺、《太平广记》、维特根斯坦等等。
而王小波的地位,在他这里其实也没有讨论的必要了。对有些人来说,完美刻画时代之样貌是大师。对有些人来说,寻求语言的突破和重塑是大师。对有些人来说,悲天悯人的道出世界悲剧的真谛是大师。然而一如《寻找无双》序里所引的《变形记》之诗成大论而言:吾诗已成,不可毁灭。
在黄金时代,王小波这样的人可以信马由缰的流浪和叙述。而在我们这样的时代(或者,他那样的时代)他才会显得有些那么奇妙和格格不入——就像王小波崇敬的那些诗人翻译家,就像《黄金时代》里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陈清扬和王二,以及《红拂夜奔》里老了之后的红拂。
而王小波之于我们的时代,就是那个明白真相,而且始终追寻蓝色天空的人,是曾经生活在这个时代的第欧根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