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感|返校车次k4335

当你突然想在哐哐咚咚的铁轨撞击声中听首应景的歌时，才会发现平时缓存音乐的习惯还不算太自作多情。一路上，似乎有翻越不完的山丘，穿梭不尽的隧道，手机信号像我的呼吸系统一样起伏不定，恍惚间，人就如此轻易地掉进了一个几近隔绝于现世的狭长平行带里，它走走停停，聒噪时像个晚年暮鼓的耄耋老头，安静时像艘沉入海底的报废巨轮。

窗外没有下起雨花，丘陵山脉，平房田野，奔跑的黄狗，庭院里正邯郸学步的稚童从眼前疾驰而过，却像疾风中的暴雨稀里哗啦。人或许是容易自我麻痹的动物吧，清醒时乐于假装沉睡，迷茫时乐于假装明白，就好比我现在躲在感慨的壳里面，企图去梳理一些若明若暗又纠缠不清的好与坏，甜与悲，苦与累，是与非，善与罪。

几乎已经没了心气和精力去计算，这是第几次长途列车之旅，很明显的是，它绝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毕竟我的生命还在不停的延伸曲折，我的知觉还能感触到何为痛苦何为欢乐，它也就断没有猝然永久停站的可能。感觉还是很熟悉，颠颠巍巍的波折起伏，停比走还多的蜿蜒路段。一节局促的饭盒状车厢里，塞满了从沿线各地挑中的各色人等，每个人都只有固定的表演时间，紧缺的表演时间逼迫出最真实的他们，而未竟的春节氛围又将他们脸上的疲倦反衬出一种无奈的挣扎，那表情里似乎有无尽的言说，又似乎不可能存在任何多余的商量余地——走吧走吧，人生总要先漂泊才有家。

总是容易想到家，特别是在离家的路上，在这样一种有着明确目的地却迟迟在途中任由各种颜色的风景充盈脑际，任由各种细微末节的情绪变化肆意妄为的体验中，你会感觉自己成了一个被剥离出陈述句的逗号，吊诡得匪夷所思，无法解释更无法自拔，一顿徒劳的思想抗争后，又觉得怎么都好，只是迫切想找到一个支点依靠。于是，我脑中不停闪回出一些旧照片般久远，炊烟般温暖，蒸汽般迷蒙的场景，游离不定的窗外天啊，你有多真切，它就有多真实。

儿时六岁，是极其恋母的时节，一个记不清周遭风景和人物的冬日凌晨，只是天格外沉，也格外低，我拖着凌乱不堪的毛毯拼命地跑着，前面那张脸隔着长安车后背车窗变得越来越不可及，越来越模糊，那是母亲的脸哪，怎么说走就走啊，也不带上我啊？时光荏苒，糊涂至今，总算有了一点难得的呼应：场景并没有更换背景板，只是角色互换，只是在车外守候的人成了母亲，在车内要远走的乘客成了我。隔着车窗的母亲并不激狂，岁月的沉淀洗刷了她光洁的额头，镀上了年岁的沧桑，她提提衣领，一幅故作不在乎的样子，只是举起手来，对着从狭小的车窗里逼仄出来的我的那张纸糊一般的脸慢慢摇，她就那样站着，看着，执着地摇着手，姿态里有孩子般的负气和童话般的天真。

所以这就是生活吗？小时候，母亲为了儿子远行奔波但列车上多不下他的位置；长大后，儿子为了他所谓的远大理想一次次踏上远方，又一次次让母亲的顾盼流连沦为一张不知何时方才能兑现的空头支票。列车，可以往返，中途靠站，而人的一生又有多少次主动的选择？

不记得从何时开始便不再愿意去相信许多曾经坚信不疑的东西了，比如所谓天道酬勤，事在人为，重在过程，山穷水尽柳暗花明，现在的我更愿意相信世界是荒谬的，没有既定的1234，更没有一定的5678，一切都和化学试剂的随机组合一般，即使你可以通过精心的计算得出某种类似规律的东西，那也顶多就是自慰多于实际的概率罢了。思及至此，忽然想起前日人民网的推送，里面有段话很有意思，看起来似乎点破了人生的奥义归属：你相信什么就会看到什么，看到什么就会拥抱什么，拥抱什么就会成为什么。而我看后只是哑然失笑啊，生活的路啊，活的透彻的人反而走的更加痛苦，因为他还要假装承认所有的事情就是非黑即白，还要配合着社会共同的想象，做一个别扭不堪的斯坦尼夫拉夫斯基，以配得上一个好演员的自我修养。

那么，家，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即使你走的再远，变得再快，只要回去，便会立刻做回那个十多岁的小孩，你永远会嫌弃自己成长得不够快，而父母依旧每日有事无事口角相伴，除了不断衰老的年纪和渐白的鬓角，看起来一切都没有变。家，或许就是这么一个，可以把神通广大的孙猴子也打会原形的地方吧。

后来，你在一种巨大的现实和理想的落差里，再次背负着一切的变与不变，一切的回望和向往，一切的辜负和诺言，一切的有所谓和无所谓，摇摇晃晃，假设有所目的地出发了。

故事像个兜，靠着一辆列车载着它吃力地往前走，车上的人各有心思，各有所爱，也各有所憾。

2018年2月22日由山城重庆开往海滨城市厦门的k4335次列车之于辉煌繁盛的今日中国，宛若一根被丢弃一旁的被人遗忘的白发。车上的人摩肩接踵，连垃圾桶上都坐着昏昏欲睡的乘客，佝偻的老汉靠着老伴的脚磕着瓜子，手边的泡面刚浇上不太烫的开水，还冒着缕缕轻烟。

我靠着窗口，思绪很疲惫了，但终究闭不上眼睛，车厢里此起彼伏的鼾声和断断续续的孩童啼哭声，像随机闹钟不断地交错。

沿途已经看不清了，除了灯火，还是灯火。

所以这就是生活吧，想多想少，徒劳无获。

但k4335,还是像暗夜里的一条蛇，承载着列车上所有的睡眠和无眠，忽快忽慢地穿梭在古老又弥新的中国南方大地。

不知昼夜，决不回头。

 2018.2.23  4：05，湖南湘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