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超这个人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人是物非莫不如此。

王朝,是村里的一个奇葩人物。说他奇,并不是他的本事有多高,而是他这个人让人觉得奇怪。他是当时村里最有前途的青年团支书,他又是村里最不应该打光棍的光棍,他是一个会尿床的成年人,他还是村里唯一一个给小孩子笑脸的大人。

王朝负责村里的文艺,那时农村的文化生活很丰富,京剧样板戏,吕剧等地方戏,都是村里的人排演。我父亲是村里剧团的琴师,王朝就是那个类似剧团长之类的人物。

王朝的脖子上挂着一把铁哨子,哨子一吹,就拉起一帮大姑娘小伙子妞秧歌。当时我认为能在脖子上挂哨子的人都是有能耐的。比如我的老师,在孩童眼里老师是威严的存在。王朝一段时间里在我心中也是威严的存在。

那时王朝是青年先进人物,他嘴里的哨子我羡慕得要命,认为是有威严的人物才配有一把哨子。老师嘴里就经常用哨子呼唤下课跑得老远的我们,每每听到“嘟——嘟”的哨音,无论躲在那个旮旯里,都能灰头土脸的跑到老师站的地方集合。而王朝显然比老师厉害多了,整个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听命于他的哨音,这让我很是敬畏,对上大人们的威严,小孩子天生就有一点惧怕,不敢上前凑,让人心里不愉快。但是这不愉快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王朝负责组织村里的青年男女,编排人数,安排他们的角色。以前扭过秧歌的一些老人根据自己的专长各自负责教会这些二十出头的大姑娘小伙子,有负责教领头大夫的,有负责教舞扇子的,还有负责教挑花篮的,都是老年间村里扭秧歌的老把式,他们教得很认真。周围则围着我们这些看热闹的小孩子,锣鼓敲得欢畅,我们看得欢乐。

晚上的时间是排练小节目的时光,“咿咿呀呀”,唱戏声高高低低,琴声不断,有时在大队屋子里,有时在我家。我经常跟随父亲看节目排练,王朝是负责人,每天排练他都要到场,以便安排第二天的排练时间地点。

按照村里的辈分,王朝叫我小姑姑。也因为如此他总是喜欢逗弄我,说小辈的跟长辈没大小。很快我们就熟络起来,他总是用莱阳方言喊我的乳名“红——啊——!”他这莱阳腔是跟我祖母的侄女学的。惹来我一顿“王朝马汉地瓜蛋!”地喊叫,还有翻着的大白眼。

这一长串的外名不知是谁给他起的,反正村里的小孩子都这么叫他,一些大哥哥大姐姐姐背地里也没少叫他,当面都是老老实实地该喊他啥就喊啥。现在想起他这外名有点不合理,他名字叫王朝,联想起包青天身边的马汉很正常,地瓜蛋,地瓜窑里的坏地瓜就叫地瓜蛋,有点骂他的意思在内了。我也不管,反正那时他一拖长腔喊我的乳名,我就立马掐腰(跟村里的大妈学的)喊他“王朝马汉地瓜蛋!”挺顺口的。而他也总是笑呵呵地摸我的头,或是龇牙咧嘴做出吓唬我的样子来,我在和他不断地疯闹中早已消除了对他的畏惧。

排练了一个冬天的秧歌和戏曲,为的就是在正月里演出。各个村庄的大秧歌来回串演,那时的农村很热闹,锣鼓声此起彼伏,走了这个村的秧歌,鞭炮声又迎接来了另一个村庄的秧歌,有时因为小节目的耽误,村口还会停着一两只秧歌队。正月十五闹了花灯看大戏,不光村里排演的戏曲,公社剧团也下乡,还有电影,这热闹能一直延续到二月。

如今怀念过年的滋味,其实就是在想念锣鼓连声的那份红彤彤的热闹。

正月过了大年初一,墙上的广播里还没唱东方红,就能听到王朝急促的催促声,“舞扇子的,挑花篮的,赶紧到大队屋里来化妆,就剩你们这几个了,快点来!”此时天色一点亮光也没有。等五点时东方红的歌曲响起,母亲早起做早饭,广播里又响起“打锣鼓的,还有秧歌班子赶紧吃早饭,今天要到某某村演出!出去老远呐,快点吃早饭!.......”父亲是不用早去的,吃完早饭他拿着胡琴跟着秧歌队走就行,不用化妆上彩,是不用早早起床的。而王朝则是最忙碌的那个,喊了这个叫那个,有时还会大发脾气,口里的哨音不断“嘟——嘟——嘟”地响。

那时秧歌在一个村庄扭完告一段落,领头的大夫唱一遍喜歌之后,会表演一个小节目做压轴戏,而父亲就是为节目伴奏的琴师。

小时候看秧歌,多是喜欢看这类的小节目。至今记得的也不多,常见的《三句半》、《焗大缸》、还有一些地方戏的片段,吕剧《小姑贤》、《王汉喜借年》,还有柳琴戏等等。当时的俊男靓女也多,脸一上妆很好看,唱得也好听,歌词听得很清楚,不像现要看字幕上的字还要看演员。《焗大缸》里的王大娘,是当时的网红级别人物,我都会唱王大娘跟箍炉匠的对唱,经常在一起跟伙伴们学唱。

冬季农闲时,大队院里热闹的锣鼓声、拉琴声,排练戏曲,这些都是王朝负责操办的,吸引了许多像我这样的娃娃看热闹。就像现在的人们对出了名的影星会八卦一些私人生活的事,村里的人对王朝是喜欢的,对他的八卦也挺多。

别小瞧六七岁的孩童,我们也是八卦能手,从村里的七大姑八大姨那里听来的八卦,我们私下里都会交流,再加一些我们自己脑补的一些东西,对王朝我们小孩子早已经没有了畏惧,只剩下玩闹,而他也喜欢我们的顽皮。

我们这些喜欢看热闹的小孩,通过八卦对王朝有点同情。对他没有媳妇感到不平是一回事,主要的是二十多岁的王朝还尿床!我们当中的伙伴也有尿床的,这更拉近了我们与他的距离有了认同感,私下里知道,面子还是要给的。看到他,会老远的喊“王朝马汉地瓜蛋!”而不喊破他尿床这件事,然后四下里跑得远远的。他也是做吓唬状并没有真的生气,相反有时他会指使我们跑腿,到门上去喊那些没有按时到大队院排练的大姑娘小伙子,我们非常愿意干这些事,跑东跑西地去呼唤那些偷懒的哥哥姐姐们,这让我们很是光彩了一阵子,惹得那些大哥哥大姐姐私下里没少给我们白眼。同时我们也忽视了他尿床这件事,好像尿床也不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

王朝尿床是村里公开的秘密,这秘密还是他四弟传出的。过去孩子多,弟兄几人一铺炕上睡觉。王朝下面有三个弟弟,跟最小的四弟一个被窝。

有一天他四弟哭丧着脸出房门,身上裹着他大哥的一件大褂上衣,手里拿着自己的一身唯一的没补丁的衣服,这是准备吃亲戚的喜宴穿的衣服,湿了一大片,哭着跟娘告状,喊着再也不跟大哥一个被窝了,他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二哥三哥不愿意跟大哥一起,原来是大哥尿床。他娘捂他的嘴巴也来不及了。邻居听见等于全村人都知道了,都在揣测,将来他媳妇会不会给他一泡尿冲走了。后来这话干脆摆到王朝面前戏弄他,他也只是笑呵呵地 随着人们的话说笑。

王朝因为自身尿床的恶疾,难以找到媳妇。当时别说大人们连我们小孩子都操心他的婚事,你看邻村那个演唱小老头的男人,个子矮不说,说话还大喘气,一喘气嗓子就会发出声响,我们称之为“拉胡琴”,这样的都能往家里领一个漂亮妹子做老婆,他经常跟一些大姑娘打交道,怎么就不会哄一个媳妇回来呢。

王朝结婚时我已经上了初中,村里人都说他这老婆是闹新房闹来的。原来在他还是青年书记时,村里凡是有结婚的,他都要带上一帮年轻后生去闹洞房。

他媳妇跟前夫结婚当晚,他盘腿坐在新娘子对面,很认真地对新媳妇说,“人家都说你的脚趾长了六个,”

他一脸正经,正经得跟他一起来的人都认为是真的,都一脸期待看着新娘子,新媳妇脸骚得通红,也当了真,以为是谁在瞎传。“不是的,都是瞎传的......”

“我不信,你能证明我看吗!”他笑眯眯地说。“不能证明吧?看来真的是六个指头,啧啧,我兄弟找了个......”

新媳妇急了眼,干脆一把扯掉了脚上的红袜子,“你看,明明是五个脚趾,哪里有六个!”

“哈哈哈!”新房里响起一片哄笑声。

新媳妇也是一个命苦的,结婚六年男人撒手西去,撇下她和两个女儿。后来经人撮合跟了王朝,两人有过洞房的认识在前,感情很好,两女儿也乖巧懂事,王朝又是个喜欢孩子的,一家人幸福的生活在一起。结婚多年,王朝有了一个儿子。

王朝乐在其中,在工地上拼力干活养家。因为我们两家距离有些远,我也长大到外地读书,对王朝家的事也很少知道。

我结婚后第一次看到他,是在我妈妈家里。他领着八岁大的儿子在跟我爸商量办秧歌的事,好像不太顺利。

“唉,现在的年轻人就认得钱,也不认真排练,到时拉起来就出演,这不是糊弄人吗?!” 王朝愤怒地对父亲说。

“现在的年轻人就这样,平时上班,过年的假期也短,能拉起来就不错了,听说别的村也这样。今年先演演看,不行的话,明年就不要再拉秧歌了。”父亲对他说。

看到我,他欢喜地又拉起了莱阳腔调“红——啊,你回娘家来了呀!”,我想再来一句“王朝马汉地瓜蛋”,看看一边八岁的孩子,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我失去了勇气,没有喊出口,跟他开了一句别的玩笑。摸了摸孩子的头,是个很健康调皮的孩子,嘴里夸大地直说他老了,牙齿也掉了门牙有一个豁口,没了往年的风采。他说,你还是那么胖乎乎的,没变样。这个我爱听。

又过了几年,王朝的大女儿结了婚,小女儿也工作,儿子读书,负担也轻了许多。他在一个园林工作,赶集的日子卖一些花草,日子过得不错。

回娘家偶尔在村里集市上见过他,有时也在县城小区的花草市场上见过,打过招呼后就匆匆离开。好像那段时间他妻子的两个姐姐也到了我们村居住,全托王朝的照顾,因为他的两个大姨子都是离了婚,慢慢地在村里找了老伴定居的。几家亲戚来往倒也热闹。

再一次近距离看到王朝时,是上次见到他又时隔近十年了。他的模样变化很大,完全一副老年人状态,头上不见一丝黑发,牙齿的掉落让他的脸更显苍老。我进家门时,就听到他的声音,正在跟我的父母倒苦水。

他妻子得了脑瘤动手术不成功,瘫痪在床七八年了,两个女儿离得很远,儿子读大学在外省,开始的时候,俩个大姨姐还帮着伺候,做一些家务给他力所能及的帮助,后来干脆连门都不登了,王朝很伤心,妻子身体行动不利索,明白他为何苦恼,急得也想做一点事,减轻负担,从炕上跌落地上撞了头,病情加重,最后成了植物人。

儿子读书要用钱,结婚要准备房子,妻子得脑瘤动手术把家底都花光了,日子一下子回到解放前。

他还在苦苦地撑着,他说,自己不能倒下,还有儿子的事没办呢。这次看到我,他没有拉出莱阳腔来喊我,而我也是第一次以正常态度面对他,没有喊他的外名。我的心空落落的。

王朝伺候瘫痪妻子二十多年,在两个出嫁女儿的帮助下,给儿子盖起了结婚的新房子,这期间的艰苦我无法想象,还有亲戚们的远离看热闹,他的心是怎样的苦熬,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的晚年也并不是最糟糕的,起码他的儿子争气,大学毕业后回到县城考上了事业编制,在一个事业单位上班。女儿们没有忘记他的抚育之恩,这些能给他带来一些安慰吧。他妻子死后有三年吧,他也得了重病离逝。

转眼又是三四年光阴逝去,偶尔想起童年,就会想起王朝这个人。冬天凌晨我的回笼觉被他喊得无法入睡;俊男靓女的秧歌队花花绿绿的排队扭过来;热闹无比的地方小戏曲。想起这些,都能想到王朝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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