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书
序
我是在三天后知道他的死讯。
很突然地,他从我身边脱离,最后被整个世界抽离。
我断然地肯定,他一定是受了谁人的嘱托,才只身前往那个遥远的北城,路上,他一定大饱了沿途景色的眼福,也是在那么一刹那间,他被带走了。
孟书是个颇有些文艺气息的男人,他体盘消瘦,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难言的压抑之气,而他的眼睛却最为精神和有活力。我很奇怪他总穿蓝色衣裳,从不扣第一第二的纽扣,还有他亚麻色的棉裤,一年四季,都是一个颜色的明暗交换着。
孟书喜欢书,从他的名字看得出来的。
他常约我去附近的大型图书馆坐上好几个钟头,而我似乎很讨厌这样,在他的身边摁手机。
“你老玩手机,不看书?”
“不看。”我低头应得十分快。
“把手机给我。”他伸出的手挡住了我的视线,然后关切地说着“长时间对着手机,不好。”
我显得极为不耐烦了,给他扔了一个极臭的脸色,那意思是说:“看你的书!别烦我。”
他悻然地退回自己关心的手,又迅速地把书合上,拖着下巴看着我:“手机真有这么好玩?”
手机并没有想象中地那样好玩,我想这样告诉孟书,可我急于给那个人回信息,所以一直对孟书的回答持着沉默。
那个人叫莫听,“莫听穿林打叶声”的“莫听”,不是谐音字,每个字都分毫不差。他是我最近喜欢的人,一个高个子大叔,留着羊角胡,彼时他发来一张温和笑着的自拍,他正躺在床上,手上抱着一只高傲的黑猫。
“笛子,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孟书仍然喋喋不休。
我抬眼,对上孟书疑惑不解的眼神,我问他,“你把书看完了?”
“不,我饿了。咱们去吃东西吧?”
我丢给他一个白眼,看了一眼时间,已是晚上八点。我寻思着今天是不可能与莫听见面了。“去三峡面馆。”
莫听不停地给我发消息,我的手机振动提示也一直响得不停,我不管:这叫欲擒故纵。
孟书点了和我一样的加肉末的牛肉面,我们一边吃着,一边都在想自己的事。
我想起第一次遇见莫听在一个狂乱的酒吧里。噪声震耳欲聋,舞池里是一群疯狂挑战自己身体“扭曲”极限的人,这俨然成了一个“极端暴露”的比赛现场,灯光闪闪烁烁,晃得人头脑发昏。而莫听自然地坐在角落里,闭眼,安详。他的怀里躺着一个粉饰很重的女人,她喋喋,可他不语。他们看似和谐却又不太妥当。
我就瞧了他那么一眼,他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我会去酒吧,完全只是要把那个不争气的青梅竹马——因为失恋而来此借酒消愁的孟书带回家。谁知道,孟书会花这么大的代价和勇气向另一个女生告白,末了,对方“赏”了他一个微笑加耳光,他乐了,随后,他又哭了。
谁知道,孟书这么敏感脆弱。
我在一个昏暗的角落里发现了目标——喝的烂醉如泥的孟书正倒在地上,身上一股浓烈的酒气,他就这样在男厕所门口的地板上睡着了,手里拿着看上去很廉价的酒瓶,嘴里仍旧不停地嘟囔,鬼都知道,他在嘟囔谁。
我试图把沉重的他架起来,可最终发现无能为力,他很沉。
于是我又试图唤醒这个神志不清到极致的人,“姓孟的,你快给我醒醒,醉成这样,是不是男人啊你!真没出息。”然后我起身,踢了他一脚。
“这样对待自己的男朋友,很差劲啊。”身后响起的浑厚慵懒的声音,就是莫听。
“这位大叔,请您仔细看清楚,他并不是我的男朋友。” 我转过身,就只有那么几秒,我端详着他的脸,就差没有把他的羊角胡有几根数清楚。他有着一张棱角极为分明的脸庞,却苍白得有些病态,却丝毫不影响他眉宇间透露出的危险信息。我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红灯区。
他笑了笑,冲我打了一个让开的手势,然后将孟书背了起来。
“送哪去?”他似乎很认真。
我愣了半天神,半天才挤出来一句。
“扔进出租车里,就行了。”
待我坐上了出租车,他突然拉住我的手,“你的电话是多少?”
“拿来。”
“什么?”
“手机。”
然后我在他手机上摁了两个字:滚开。
“你知道吗?顾雪转学了。”孟书搅了搅自己碗里的面,眼神朝着另一处。
“是不是因为我,是不是因为她讨厌我?”
我朝他的碗里夹了一块牛肉。
“如果我不向她告白,她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我喝了一口汤,抽了几张餐巾纸抹了抹嘴,朝着孟书说:“快吃吧,都凉了。”
“我真的很喜欢她,也不想让她走,哪怕就这样看着她。”
前几天,我在医院遇见了顾雪,她和另一个模样俊秀的男生发生了争执。
孟书猛然地把剩下的面吞进了肚子里。
“慢点吃。”我只能这么说。
我朝那个熟悉的角落看了一眼,那里什么都没有,但就在那里,发生过很多故事。比如我和莫听的第二次相遇。
那个角落在东城的一个巷口拐角处,这里离学校很近,逃课的人都喜欢把这里当作藏身之处,发生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一如往常地,我从学校那个已经被封锁很久的后门偷偷溜出来,此时是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我借口来了生理期,需要去卫生间一趟。然后我穿过学校这片不太密集的小树林,顺利地从后门跑了出来,狠狠地吸了一把新鲜空气。
我跑到拐角处,迫不及待地燃上了烟。
“这里真是个有趣的地方。”
我忽地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了,烟熏得我睁不开眼,流了几滴泪水。直到我定下神,才发现在不远处的另一个角落里,倚墙靠着一个陌生的男人。
“你是···老师?”
“我是——高三年级的年级主任。”他斜眼朝我一笑,像是一个有着变态嗜好的拷问者,拿着他的“道具”阴森地咧开血盆大口。
我看不清他那背对着阳光的表情,我脑海里只剩下逃跑两个字。就在我瞅准了逃跑的良机准备抽身时,他抓住了我的手。
“电话,认真的。”
我才瞅清了他的模样,是那张白皙的脸。我颤抖着手留下了我的手机号,然后像个小丑一样落荒而逃了。
莫听不是什么年级主任,他只是心血来潮编出一些瞎话来骗我。
就在我留下手机号的那天晚上,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是我。”
“有事?”
“明天···有空吗?”
“没有。”
“后天呢?或者说,你什么时候有空。”
“不知道,我很忙。”
我没等他说话,就挂了电话。他透过电话过滤的声音很好听,我竟然有些心动。
孟书很窝囊,他被三中的一群小混混收拾了一顿。因为顾雪的事,他到现在还没走出他心里那块伤心之地,就在我给莫听留下手机号码的那天,他被一群人拖着去了他曾经喝醉的酒吧,然后被灌了很多酒,还被拍了一些不堪入目的照片。
带头的是顾雪的好姐妹陈昭——做那些事都是她一贯的好作风。
然后孟书上了“头条”了,他现在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我给方成打了一个电话,请他帮忙,他一口答应了下来。出门前,我带上了小优,她叫着她最近新交的男朋友一起来了。下午四点,大概是来了十几二十号人,骑着呼呼响的摩托车,马达发出很大的噪音,他们都抄了家伙。方成看见我时,习惯性地将我往怀里搂了搂:“现在去吗?”
“现在就去。”
这很像那种热血电影,带着家伙,轰轰烈烈地出发,像是要去做什么大事。但我们都是一群未成年人,穿着齐臀的短裙,头发弄得蓬蓬松松,脸颊上贴着心形或者星行的亮片,把嘴唇涂得又红又亮,就和那种每晚站在街边,看到脸上写着“寂寞”两字的男人,就把大胸贴上去“关心对方性生活”的女人差不多。
我们的十几二十号人把陈昭围了起来,起初,她一脸不屑地看着我:“哎哟,这不是姓孟那小子的情人吗?今天带这么多人,怎么,来收拾我吗?”
我看她的嘴一张一合,穿得比站街女还夸张,手里提着一个劣质皮包,腿上套着廉价丝袜。
“烂货!”她接着说,然后把我推到一旁,攮开我们这一群人,嘴上嘟嘟囔囔地走了。
我心中怒不可遏,但是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方成的拳头就砸在了她那张粉饰过重的脸上。后来,我们那一群人都乱作了一团。
陈昭被打得很惨,据说那天她要去见一个“大老板”,我们瞬间就明白了,她去“卖”了。
再见到莫听的时候,我正在“三峡面馆”吃牛肉面。莫听一脸地倦容,他径直向我走来,抓住了我的手。
“跟我来。”
我被莫听带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你想干嘛?”
“你是妓女?”
“你他妈地说谁呢?嘴巴能不能放干净一点?”
“对不起。”
“有病。”
然后我一甩手边走开了。莫听看见了,他看见了“那种装扮”的我。也许他应该慢慢要明白了,我和方成的关系。
果不其然,莫听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那天在酒吧看见你,觉得你真的是个好女孩。”
“我不是。”我镇静地否认了。
“你和那个人,是认真的吗?”
“和我好过的男人多了,你说的是谁?”
他不再说话,眼神直勾勾地射向我,我有点害怕了。
“既然我不是你要的样子,那就分手。”我故作镇定了。
“分手不是我的作风。”他顿了顿,“我很喜欢你。”
我和方成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并不是很快乐。
我抽烟是因为我家里的人老打架,我和爷爷还有妈妈一起住,他俩喋喋不休,每天没完没了。老妈每天早出晚归,就在一家小公司里给人家当清洁工。老头自己也不是很争气,上了年纪,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喝酒,都一大把年纪了,老头自己的儿子出去偷人,把不同的女人往家里带,他也不反对,也不说,就借着酒劲说起不害臊的脏话,老妈知道了,就一气之下吵着要离婚,两人吵架的那些天,我就偷了爸爸的钱,一个人跑出去买烟抽了。
是那种别人说的劣质香烟,抽起来感觉不好。但我无所事事,去天台那里吹风,把烟头都扔在那里。结果他们两人都发现离婚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协商、签字,还要对财产进行仔细抠门的分配。
有时候,半夜会被他们吵架的声音吵醒,爷爷在房间里,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我将门偷偷漏出一个缝隙,他们就在客厅里抓着对方、缠着对方、殴打对方。我看见老妈的头发已经乱作一团,可是嘴里还是不停地发出愤怒地呜咽。
他们不会在乎那么多的。我对自己说。
然后我索性关上了门,把自己埋在被窝底下,心里虽然很难受,但不至于哭出来。那天晚上,我隐隐约约听见有人摔门而去的声音,还有女人的尖叫声,我迷糊中朝钟的方向看了一眼,月光就洒在那个卡通挂钟上,它无声地告诉我:现在是凌晨的三点钟。
那一夜我睡得不好,醒来的时候发现头有点烧,但是我还是去了学校,早餐是老头煎得有老又咸的荷包蛋,和隔夜以后重新热的米饭。
老妈一早就去上班了。家里只剩我和老头,老头喝着酒在我旁边看着我吃,问我好吃不?我摇摇头,不作声。他又说送我去上学,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扒了两口就抓起书包往外跑。
老头的声音在后面响着:好好念书啊。
因为有点发烧又没吃早餐的缘故,上午的体育课上了一半后我就晕了。事后听说几个人把我抬进了医务室戳了点滴,然后我一直睡到了下午。
等我醒来的时候,小优坐在我的身旁,她两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我以为她又故伎重演,说让我别死之类的仗义话。
但是看到我醒来,她意外地沉默了。
等我回到家以后,才知道,老爸跳河死了。孟书知道以后,抱着我哭了好久,可我一滴眼泪都没掉,甚至到了后来,我还安慰他,我说:“我早就放弃了。”
因为离婚手续没有办成,老妈成了个寡妇。但是老头死性不改,仍然每天喝酒,所以,老妈吵架的对象换成了老头。
我事后去过那个大桥,听说老爸就从这里跳下去。很突然,几乎没有犹豫的那种,还好有人报警报得及时,还能捞得到他的身子,只是还是晚了点,没了呼吸,没了心跳了。
那天我在大桥上吹着风,看着远处的夕阳,心里没有一点紧张。以往,看到那团火红的球体渐渐下降的时候,我都觉得,这个时刻有些让人不安。小优几乎要把我当成一个神人膜拜着,她说她从来没有见过像我这样看得开的人。
就是那天,方成骑着改装的摩托车停在我的身边。他就像那种从天而降的假痞子,身上贴着一个纹身贴,是很幼稚的一串英文;耳朵上戳了几个孔,玻璃钻的耳钉被阳光反射刺得人睁不开眼;还有那件15块钱一件的黑色背心,歪斜着印着几个数字;破洞牛仔裤很扎眼,很能吸引人的眼球。但他的脸,却是那样的美好。
“小妞,你是一中的吧。”
我没有理他,在看见他的一刻,我出神了。我脑子里想的都是那个令我勾不起任何情感的中年男人,他从小的时候,就没有好好看过我一眼。虽然直到上高中以前,我都一直以最好的姿态出现在所有人的印象里:成绩好,奖状多,荣誉证书多到放不下了···但是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最终还是个女娃娃。”
所以那个时候,我彻底放弃了。
我被方成地声音拉了回来,“注意你很久了。”
“有事吗?”
“哥哥带你去玩玩?”方成指了指摩托车的后座,发动机还在响,和呼呼地风声融为了一体。
我最后朝那抹余晖看了一眼,然后鬼使神差般地上了方成的车。
他带我在大桥上疾驰而过,我感觉头皮快要被掀开。我只得狠狠地搂住他的腰,肌肉的触感在手掌内弥漫,而他像个疯子一样大叫,“喔吼”地喊着,大桥上单一的风景被拉成了模糊的像素条。
那天我什么也没想,像一具傀儡,那种任人摆布的吊线玩偶,方成要我做他的女朋友,我就这样不负责任地答应了下来。
方成是中专学校的学生,他有事没事就喜欢逃课,他虽然不出入那种豪华酒吧,也不去迪厅,只是他喜欢飚车。小镇外有一处人不多的小树林,穿过小树林,就是人烟稀少的“飙车场地”。
那些喜欢打架却又没什么本事的小混混,就喜欢把人拖到这个地方揍一顿,下手不重但也不轻,经常把那些不老实的人都抓来威胁一遍。方成就是这些人中的一员,他虽然看起来凶神恶煞,好像把灵魂卖给了恶魔,这辈子就做一个恶鬼,但他的心里,比谁都要害怕。在学校名声也不太好,但是有一群人喜欢跟着他,叫他“大哥”。
我做他女朋友,是在我升高二的那个假期。
做了他女朋友没有几个月,我就开始避开这个人了,我们此后的关系变得不明不白,我有好几次想和他说分手。但我又都忍住了。再后来,我就遇见了莫听。
认识顾雪是在我认识方成后的一个月。顾雪和我一个学校,学习成绩很好。
我本来已经放弃学习这件事了,因为家里总是吵闹,没人管我。
放学以后,方成骑着摩托车来接我,穿着红色的坎肩,和那种邋遢成一团的大肥裤子。我出门的时候,就被顾雪吸引了,她长得实在漂亮,很水灵,白白的笑脸四处张望。她大概是在等人,我见她在原地转了两圈,然后就急冲冲地冲进车流里,放学的高峰期,有的车子仍然开得飞快,像赶着去投胎。顾雪不看路,身子就用力往车流人流里面使劲儿挤,我见她快被一辆车子撞上了,连忙跑过去将她拉了回来。
她才像是被安回了魂,愣了半秒,定了定神,才转过身瞧我。
“十分谢谢...”
我摆摆手,准备走了。方成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吓得他扔下改装摩托车就朝我奔来,连忙问我受伤没。顾雪一看方成,有些被吓到了,眼神里全是惊恐的颜色。
“你吓到人家了。”我对方成说了一句,方成转身对顾雪笑了笑,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顾雪看看我,又看看方成,才努力勾起一抹微笑。
那抹笑,和着那时候的夕阳,很美。我脑子里只有一句特别应景的诗:桃花依旧笑春风。如果摈除那种伤感的成分,那朵桃花就是顾雪无误了。
孟书见到顾雪的时候,视线就没有移开过。
孟书和我说,他在楼梯口看见一个姑娘,然后他用了很多美丽的诗句形容她的美貌,什么“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之类的,但我听不懂,只能用眼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然后他就脸红了。
“你这么纯情啊!”
后来我知道他喜欢的女孩子就是上次我给她从车群中拉回来的女孩子。然后我给孟书到处打听顾雪的事。
孟书虽然这样痴痴地喜欢着顾雪,但是顾雪从没有注意到有这么一道灼热的视线盯着她。那种火焰,可以让孟书自己引火烧身。
时间悄悄地走了一个月。孟书终于鼓起勇气告白的时候,我陪着孟书在楼道里等顾雪,顾雪那个时候刚好就走廊尽头过来了,等她走近的时候,我推了孟书一把,然后偷笑着躲在了一边。
孟书把顾雪拦住了,他颤抖得非常厉害,看得出他很紧张,眼神不停地四处扫动。
“顾雪同学!我喜欢你!”
那个时候,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成绩有多糟糕,于是我和方成断了联系。方成大概觉得自己脸上挂不住了,跑来找我。那时候我和孟书一起放学,孟书正和我讲笑话,方成就坐在他的改装摩托车上面,带着一个大概十几块钱的墨镜,很土很丑甚至很滑稽。我瞥了他一眼,瞬间脸一红,觉得很丢脸,然后拉着孟书走开了。可是我没想到他的反应比我的还激烈,他跨下车,快步走来,一个拳头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孟书的脸上,孟书吃痛地喊了一声,引得周围人注目。
“你干什么!”我狠狠地推了方成一把,他踉跄了几步。
“你喜欢这种娘娘腔?”他几乎是不可思议地惊叫。路人有的偷笑有的议论还有的人指指点点不知道在说什么,目光一道一道地射过来,令人感觉难受。
“你他妈的乱说什么!”我一怒之下打了他一耳光,“你自己好到哪里去?又土又穷,谁愿意和你在一起!”
方成很明显被这话扎得难受了,他退了几步,把那个土气的墨镜摘了下来。
我气不过,无视他那受伤的表情,又恶狠狠地补了几句:“你不觉得自己很恶心吗?别他妈的再来烦我了!看着你我就想吐。”
然后我扶起孟书,对他说了声对不起,孟书捂着脸,说没事。我就拉着孟书头也不回地走了,而方成的声音过了许久从我身后响起来,模模糊糊断断续续地:我改!我改!
好像带着点哭腔。
第二天,方成就把我约到我常常逃课去抽烟的那个街角。
我没有看他,他给我递了一支烟,我没接,啪地一声打掉了。“说吧,什么事。”
“你到底怎么了?”
“分手吧。”
“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他走到我面前,两手扶着我的肩膀,稍微用了点力,他很激动。
“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你。”我转过头,嘴唇抽了抽,仍旧没有看他,眼神锁定在了角落里的烟头堆上。
“那你为什么···”
“要么做朋友,要么就消失在我面前。”
“你喜欢别人了,那个娘···上次那个人吗?”
“你问这么多有意思吗?”我推了他一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他之前送我的戒指,我把戒指塞进了他的手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我等你!”他在我的身后喊,我停下脚步,想骂他一顿,最后还是忍住了,我俯身冲了出去,好像这样就可以把他那句意味很深的话抛在脑后。
我打了一个电话给莫听,听到他的声音以后,我突然有点想哭。
莫听在公园的长椅上找到了我,他把书包递给我,“书包,给你从学校拿回来了。”我一把夺过书包,疯狂地扯着它,几乎是撕扯着拉开了拉链,然后把只抽了一根的一包香烟拿了出来,“你抽吗?”我低着头问莫听。
“不抽。”
“那就扔掉。”然后我起身,走到里长椅不远处的蓝色大垃圾桶边,将香烟一根根扯断扔了进去,然后将书包反扣,将书包里装着的那些劣质化妆品,眼影、口红、腮红、眼线笔、睫毛膏···全部扣进了垃圾箱里,那些瓶瓶罐罐砸进垃圾箱的底部,发出哐哐当当的声音
莫听站了起来,手搭在我的肩上,“你干什么。”
“你是不是觉得,我画的那些妆,很像出去卖的。”我依旧低着头,将书包的拉链拉好,平静地问他。
但是头顶上迟迟没有传来声音,我抬头试探性地看了他一眼,又问了一遍:“是不是?”
他动了动嘴,没有说话,轻轻地点了点头。
“呵···”我轻笑了两声,“还有我穿的那些衣服,是不是很像低级的鸡?”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我看得出,他想对我撒谎。但是他最后还是选择点了点头。
“哈哈···”我突然笑了起来,愈发猖狂地那种大笑着,笑出了眼泪。
我想起了方成,耳边似乎响起了那张改装摩托车的呜呜的马达声。
“陪我去大桥走走吧。”
我突然意识到,每次到大桥,我都会想象老爸从这里跳下去的情景。那天夜深了,我听见有人摔门而去,那恐怕是他留给我最后的告别——一个冰冷的门碰撞冰冷的墙留下的冰冷的声音,连一个再见都不如。
那天我还记得,我发烧了,在学校一直休息到下午,我才回家了,路上,我一直挂念着小优的表情,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她紧紧地抱着我。
回到家以后,一个人也没有。直到晚上,老妈托着疲惫的脸回来了,她告诉我:“你爸死了。”然后一个人跑到厨房里偷偷地抹眼泪,嘴里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就像被通知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就像有人借了我的书,说书弄丢了那样。我站在原地,脑子里一幕幕地开始闪现我对他的任何印象,可怜地零星几点,让我一瞬间怀疑这个人到底存没存在过。
他总是趁老妈不在的时候带几个陌生的女人回来,那个时候老头也在,老头只会喝酒,对这些事不闻不问。
老头甚至端着酒碗,明目张胆地问:“多少钱一晚啊?”
他眼睛一斜,看见了正在房间偷看的我,然后摆摆手:“乱说什么,就只是同事。”可他的手却没忍住在那个女人的屁股上抹了一把。然后他把女人带进了房间里,老头就把头贴在门上,一边一口口吮着酒,一边表情千变万化。
“喂,老头,你要不要这么恶心。”我开了房间门,对老头丢去一个厌恶的眼神。
老头看到我,像被突然抓奸在床的男女,他嘿嘿笑了两声,“年轻人,就是精力多,精力多···我看电视,看电视···”
“恶心!”我骂了一句,将老头手里的遥控器夺了过来,对他这种放肆放任的态度生气,“你还有心情看电视!”然后又将他手里的酒碗抢了一把摔倒地上,“就知道喝酒,喝酒!怎么没把你喝死!”
老爸被声响引了过来,他开了门,半裸着上身:“吵什么鸡巴吵!”他看见碎了一地的玻璃屑,顿时火冒三丈,冲过来揪住我的头发,“他妈的!”硬生生将我拽到了门口,“滚出去!”随后砰一声,把我关在了门外,但是他的声音还在响,“这种杂种货!留着她干鸟吗!”
那是我第一次哭,哭得很厉害,甚至想离家出走。后来我才明白,他的事不关我的事,老头仍旧给我做荷包蛋,还是很咸,老头望着我红肿的眼睛,给我递了湿毛巾,“擦擦,孩子。”但是这个行为并没有让我对老头的印象改善。
我有时候甚至这样问他,“臭老头,你没有下毒吧。”
老头喝了一口酒,忙说:“丫头,你这是诬陷。”那瞬间我竟然觉得老头挺可爱的。
那时候,我直到睡着都不见老妈回来。
这些思绪彼此飘飞,像丝丝缕缕地细线。我被大桥上的风吹得有些头痛,转过头去看莫听,他闭着眼睛,表情安静温柔。
“喂,和我说说你的事呗。”我用手肘顶了顶他。他睁开眼,低下头望着我,摇了摇头。“为什么啊?”我问他。
“我的过去一片空白。”
“你失忆了吗?”
“算是吧。”他说,“其实,你化那种妆不丑。”他笑着,语气极轻,仿佛随随便便就会被风吹走。
我没有接他的话,呆呆地看着远处的夕阳。
几天后,我和孟书在“晨曦酒店”门口看见了陈昭。她仍然穿着扎眼的衣服,听说她很久都没有去上学了,自从那次被打以后,她老实了许多。后来我听小优跟我讲,顾雪会转学都是因为陈昭。“陈昭以前和顾雪是好朋友,关系蛮铁的,但是陈昭性子本来就坏,中考那会儿没考好,进了三中,经常和社会上那些杂七杂八的人鬼混,后来一群朋友约着去喝酒,陈昭约了顾雪,顾雪因为忙着考试,所以没去,然后陈昭就被她那群“朋友”灌酒了,醒来以后发现自己被强奸了。”小优用很肯定的眼神看着我。
“后来她想找顾雪说这件事,但是顾雪那个时候刚好被学校拉去做了三天的交换生,还拿了奖状。她心里气不过,知道孟书喜欢她,就找人打了孟书,说给好姐妹出出气。”
“那和她转学有什么关系?”
“她看不惯孟书那种看起来干干净净地男生喜欢她。她就给顾雪介绍了个男朋友,就是那个韩江,你也知道的啊。”小优吞了一把口水,“那个韩江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把顾雪弄怀孕了···”
我突然想起那天在医院看到顾雪的情景。
“最可恶的是什么你知道吗!那个陈昭跟顾雪说,孟书知道她怀孕被甩的事很开心,说这样就没人肯要顾雪,孟书就能得到她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孟书。他总是一副懦弱的样子,每天就知道端着一本小说不停地看,还特别喜欢吃三峡面馆的牛肉面。
但是他心里其实比谁都强大。
方成总是看他不顺眼,骂他娘娘腔,他也不作声,好像在默默地承认。
孟书和我提起方成的时候,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但是提到莫听的时候,他的眼神总是急切的再说:他是你的菜!
孟书被打的那天,我吓坏了。我跑去医院看他的时候,他已经醒了,嘴角都是青的,吃东西的时候嘶嘶乱叫。
我不争气地哭了,孟书说:“这不没死嘛。”我锤了他一下,“你妈的!不许说死不死的!”孟书笑着说:“女孩子不能讲粗话啊。”
方成知道我要给孟书报仇,答应得很爽快,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孟书,直到我和他分手的那天,他才明白,孟书对我来说,是个特别的存在。
日子终于滑倒了高考那几天,我考得非常糟糕。小优考了一个不错的二本学校,孟书也拿到了985学校的通知书,我却在专科的技术学校中犯了难。
我把成绩发给了莫听,问他:你觉得我这个成绩能哪个好一点的技术学校?
他简单地回复了两个字:复读。
我被这两个字压得喘不过气,莫听见到我的时候,眼神很迷离,“就是复读。”
“复个屁!我不想再见到老头了。”我心里紧紧地,像拿什么抽了一下。
“我陪你读就是了。”
我抬起头看他,“你怎么说得这么容易?我不复读!我要去修车。”
“你干不了那些,就复读。”
我们俩大吵了一架,我不停把带脏的话扔给他,他一开始全盘接受,最后终于忍无可忍,把我那些丑事全部搬了出来一个劲儿地羞辱我:“怎么,你以为你自己很漂亮吗?去技术学校吊个穷凯子每天傻逼一样得过且过?长大以后嫁个穷小子给他生智障儿子?”
“我呸!你还看不起技术学校,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天天在酒吧里坐着装忧郁,你很酷吗?知不知道就你就像个癞蛤蟆?”
“就你穿的那身皮裙,穿出来别人的性欲就卸得干干净净的!还有那个烟熏妆,你是六七十年代的乡下大妈吗?”
最后我推了他一把:“那好啊!分手啊,分手!”我朝他的方向吐了口水,“让你贱!”
他气红了眼,扬手就想打我。我吼了出来:“你打啊!打啊!憋坏了没!使劲儿打!你今天不打你就是孙子!”
“你再说一句分手试试!”
“分!不分明天出门就给车撞死!撞个稀巴烂!”
他不说话了,但是我仍然没有停,炮轰似的继续骂他:“你说你贱不贱,刚认识就要人家电话号码!你这么做多少次了!你睡过不少女人吧!怎么来了兴致看上学生妹了!你恶心不恶心!比你小九岁的女孩你也碰!”然后对他露出一个得意的笑。
“骂完了没有,骂完了回去上课。”
“老子不复读!你少他妈的管我!”我最后提高了好几度的声音,冲着他,然后我跑了。
几乎是硬着头皮的那种往前冲,但是心里紧的难受,快要撕裂了一般。
我和他应该就这样结束了。我想,眼泪就留了下来。
孟书知道这件事以后,结结实实地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笛子,你太过分了!”
我被抽得有些眩晕,一开口就骂他:“你他妈的敢打我?从小到大就没有人敢这么管我!”
“别人那是不敢管你吗!是不愿意管你!”
我怔在了那里,像一具雕塑,孟书这么生气还是第一次,“那个叫方成的,管过你么。”
这天夜里,我抱着手机,在对话框那里把道歉的话打了一大堆,又删掉,又打一大堆,又删掉···
后来我跑到天台,吹着夜风,凉凉的。
多少个夜晚,我都在这里听孟书讲起顾雪;听小优讲校园八卦;或者我自己跑来发呆。在天台上,我和小优给彼此化妆,化得极丑,或者一起抽烟喝酒,把天台弄得很脏。我以为这个满是和孟书和小优充满回忆的地方,能让我暂时不去想莫听的事,但是他的脸不时地闯进我的回忆里,风带不走,黑夜带不走。
手机突然震了起来,我一看,是莫听打来的,但我不敢接,把它按掉了。孟书的话响在耳边,我跑到房间,把那些用过的课本全部装进书包里,咚咚的跑了出去。
老头仍然喝着酒,问我:“这么晚了上哪去?明天不要上课啦?”
我瞅了他一眼,“少喝点吧。”语气和平时判若两人。
我刚跑到楼下,就看到有个人隐藏在树荫下,那人走了出来——是方成。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看着他,不作声。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T恤,和一件极为普通的黑裤子,耳上似乎卸下了那些叮叮当当的东西,头发理成了寸头,看上去硬朗了许多。
“有事吗?”我本打算不理他径直走开的,但是他的眼神充满了悲伤,就算藏在深色的夜下,也随着空气流露。
“你能···回到我身边吗?”他声音极轻。
“不能。”我冷漠地偏过头,手紧紧地攒着书包带子。
“我知道,你要上大学了。肯定不能和我这种人···”
“你知道就好。”我仍然把话说得很难听,“你以为换了身衣裳,就能遮住你的那点肮脏的心思吗?”
方成沉默了,我没打算等他再说什么话,就扔下一句再见走了。
“我等你!”
我跑开了。
我在酒吧门外见到了莫听,他和一个女人亲吻着,分开的时候,莫听温柔地给她理了理头发,“明天见。”然后那个女人深情地望了他一眼,走了。
莫听转过身,看到我的时候怔住了。
“我决定了,复读了。”然后我蹲下,自顾自的把书包打开,“你看,我把书都带来了。”然后抬起头,眼里聚起了很多水珠,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笑了笑,对他说:“今天真的对不起啊。”然后我又自顾自地将书包拉上又重新背到背上,“再见。”
莫听没有追上来,我的泪水将我淹没在这片星光点点的夏夜里。
孟书和我一样选择了复读,我觉得不可思议,“万一你考的还没这次好呢?”
他只是说:“要走一起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老妈仍然早出晚归,老头仍然给我做难吃的荷包蛋。那天我回家,看见老妈在厨房烧菜,她出来时看了我一眼,神情复杂,“好好念,学费别操心了。”
老头端着酒碗:“你这娃将来肯定出息。”
我和孟书约定好了考同一所大学,所以复读的那一年我几乎每天都不说话。只拼命埋头看书,哪也不去,老妈好像明白了点什么,经常早早地就回家了,又是做饭又是烧菜的,从来都不过问我学习上的事,好像她对我信心满满,又好像她对这些事都不在乎。
老头虽然常常喝酒,但是从来不发酒疯,只是有时候会借着酒劲儿在楼下调戏那些上了年纪的大娘。他时常问我吃不吃荷包蛋,有时候我还是会说,“不吃,难吃。”
等到复读那年高考放榜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最后我和孟书填了一样的志愿。
那年的假期意外的长,我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一言不发,我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你还没忘记顾雪吧。”
“我要去找她。”孟书看着天,天上没有一朵云,光秃秃的。
“找得到吗?”我开玩笑的用手肘顶了顶他。
“找不到也要找。说起来真的惭愧···”孟书低下头,脸涨红了,“我有一抽屉的情书没给她呢。”
公园里响起了我放肆的笑声。
我跟孟书说我想一个人去大桥那里走走。大桥上的风每次都这么扎人,恨不能把人都吹走,但是我能感受它的温柔,内藏于心的,和莫听一样的温柔。
我突然感觉鼻子酸酸的,就用手搓了两把,眼睛又生涩地痛,我自言自语地说这风太毒了。
我和莫听已经一年没有联系了,我手机里躺着他的电话号码,但自从那个打来被我摁掉的夜晚过后哦,在我和他说了再见之后,那串数字再没了动静,有时候,手机停机让我恐慌,我生怕在那个空隙,他就把电话拨了进来,但是听到我已停机的提示音之后又心灰意冷地放下了手机,这么尝试几次之后,他就放弃了。
可我苦苦地等,我心里还有期待。我瞧着大桥下安静的水,想着当初为什么没有自杀的念头,也许我可以轻松一点,吞点安眠药,跳下去,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但是我又否定了自己这些愚蠢的想法。我还惦记着老头的荷包蛋,想了半分钟准备回去了。
我转身的那一刻,我以为时间把我带到了另一个时空,那里只有过去的人和事,当时的我年轻气盛,鼓着脸说粗话,当时的小优天真可爱,当时的顾雪依然美好,当时的孟书还是爱吃牛肉面,当时的方成还穿着那件背心···莫听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夕阳下的他被镀了一成金红色的余晖,他眼睛闪烁,里面是一片汪洋大海,沉静、自然。他不像第一次见面那样散发着危险的信号,也不像第二次见面那样摆出轻浮的模样。
我吸了吸鼻子,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往不是他在的那个方向走了。我转身之后就后悔了,明明我的心里就是这么渴望见到他,明明刚才我差点冲动的上前抱住他。
“你就打算一辈子不理我吗。”他的声音被风送了过来。
我妥协了,转过身抱住了他,他吻住了我,热烈的,带着索取意味的。
在这座大桥上,风告诉我,一切都走到了尽头。
我爱上了苏轼的定风波。
尾声
方成死后的第四天,我才接到这个消息。那时候,我坐在去学校的火车上,小优打电话告诉我的,说他去北城的路上,被车撞了。
三天前,我接到了方成电话。
“我想去北城拼拼看。”
“那去吧。”
“你能来送送我吗?”
“对不起,我有事。”我撒了谎。
“没事,我说过,我会一直等你。”
我挂了电话,最后的诀别听起来没有什么特别。他和孟书很像,痴痴地守着,不求目的的那种。
方成就像我做的一场梦,天亮了,我醒了,他也就不见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