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的秋天,我年仅九岁。正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也是我人生结束的时候。
我的父亲在那个年代吃到了新中国改革开放的红利,通过劳动的积蓄以及亲朋好友之间的借款成立了一家小型装备加工的工厂。通过社会框架的不稳定,以及他出手阔绰不拘小节的性格,很快就为这家工厂谋得了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订单。在那个年代的人都是如此,谨慎同精打细算反而成为了财富的拦路石。所以不出意外地,他同意了我母亲提出的担任工厂财务管理的提议。起初,一切看上去都欣欣向荣,朝气蓬勃。随着他同各大国企装备管理科科长关系的愈发交好,接到的订单数目以及利润也愈发可观。家里购置了数台在当时街上寥寥无几的汽车,丰田皇冠、凯迪拉克弗雷特伍德、尼桑公爵王。又为母亲买下了许多价格高昂到甚至可以买下一套房子的手表与项链。尽管开销委实令人咋舌,可与此同时,银行批下的贷款数目也诚然可观。相较之下,这些消费不过九牛一毛罢了。那是个钱不值钱的年代。
然而,或许正是因此,我母亲的内心才无法被这些东西所填补。就仿佛在她的心底存在着一个无底洞一般,纵使填入再多东西也无济于事。她所需求的东西不仅仅是金钱,而是基于金钱之上的什么东西。
一九八一年的夏天,我的父亲决定借以银行的贷款和以及手头的现金流在城郊的一片工业区新购置一家规模更大的工厂来扩大生产力度。现在看来,在起步后的不久便盲目地进行生产扩张无疑算得上是愚蠢之举。可在那个年代,因愚蠢之举而成就的富豪绝对不占少数。而我的父亲如若没有当时那个特殊因素的干扰想必也定能挤入当今名列前茅的富豪之中。在进行生产扩张的时间里,本不问内事的父亲渐渐察觉到了公司账面的不断缺失。然而失却的钱却又没有任何实质名义上的支出,最终,我父亲将怀疑的目光撒到在了我母亲的身上。而这一过程花费了他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我的父亲回到家里同她当面质问,而母亲对此却是一口咬定:与自己毫无干系。可当我父亲开口问起那钱又还能去了哪里的时候,她却张口结舌地置不出一词。她的职位本就是负责管理工厂的财务,大大小小的支出都得见她的点头,如今却说账面上接连消失不见的款目自己一概不知,怎么说都难以令人信服。当时父亲的新工厂刚刚购置完毕,正准备购置设备时资金却一下子断掉了。可订单已经接了不少,如若再拖,合同的违约金暂且不谈,因失信而断掉的人脉关系才是真正的问题。几十个工人在车间里找不到事做,签下的数个合同眼看就要到期,甚至如今空空如也的账面就连维持原有的工厂运行都成了问题。我的父亲一下子成了液压机下的钢条,即将就要被冷冰冰的现实压得粉身碎骨。他罢免了我母亲管理财务的职位,旋即用他那只大手狠狠地在母亲当时面容尚且姣好的脸上留下一道掌痕。那声音无比地清晰,像皮肤拍到水面上。受到了父亲的巴掌后,她似发了狂似地窜起身来指着父亲的脸叫喊着他于婚姻内感情的不忠。语调俨然与她后来大骂我为畜生时的如出一辙。
所幸,当时所处的年代乃是一九八一年。加之我父亲平日里广交朋友之故,用来购置生产设备的所需款目很快便筹齐了。虽然资金方面仍是个问题,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在好转。两家工厂的运作不出几个月便蒸蒸日上。近年末时,之前所亏损的元气已然连本带利地完全补回了。可与此同时,对母亲管理财务的职位的罢免意味着她将再也无法像之前那样随心所欲地挪动公款。父亲所能提供她的价值就此消失。不出意外,在一九八二年的年初,我的母亲决定中断与我父亲长达十年的婚姻。然而,离婚这一行为在她的眼中却是一桩纯粹的利益交易。她所从中需求的并不是结束这场压抑的婚姻,而只是单纯的被分离出来的一半财产罢了。出乎意料地,我的父亲竟并没有同意我母亲的提议。至于理由,是我至今仍不敢回首去细细思考的。“我不想让栽雪活在离异的家庭里。”他以沉静的语气这么对我母亲说。于世间的大多数人一样,我的父亲只会全盘给出自己认为是爱的爱。而全然不顾当事人所需求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亦如为被凌迟的犯人包扎伤口。事实上,当时家庭里的气氛纵使是仍作为一个孩童的我也能从中嗅出不无畸形扭曲气氛。即便父母偶尔在家里见面也几乎一言不发,甚至连想对彼此说些什么都需要我来作为中间人去传话。而他们想对彼此说的话又是那么的尖锐刺耳,沁满了仇恨。听得久了,自己这一存在仿佛成了一只空壳,里面塞满了他们对彼此间的恶言毒语。时而,我也会就此做些不常做的思考:酿造出这种畸形关系的罪魁祸首,难道不正是我么?毕竟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这一存在,也许他们的婚姻早就业已宣判结束。母亲会带着父亲分割出的一半巨额财产去开启新的生活,而父亲也将以单身的成功企业家的形象继续成就事业。而我如今却以“需要被爱”的名义将我本该有着光明未来的父母束缚在了这一病态的牢笼里。而真正令我感到自责的,则是我竟丝毫没有产生对这建立在众多牺牲之上的生活的享受之情。甚至,我曾觉得他何以至会认为眼下的这种生活乃是我所需求的呢?如此想着,当时的我愈发觉得自己形同畜生。实非人子。
一九八二年的夏天,这场旷日持久的婚姻仍是不可避免地结束了。母亲作为管理了公司财务多年的内部人员,早已对维持公司运行的各个环节了如指掌。而众所周知,当时的年份乃是一九八二年。支撑着巨大财富的根基往往不成体系且脆弱不堪。而我的母亲自然也深暗这一点。随着她对银行以及国企的众多高管的耳语,整个看似业峻鸿绩的企业很快便奄奄一息。那是一九八二年,泡沫一般的一九八二年。迫于此势,我的父亲终是同意了我母亲的离婚提议。然而,纵使如此,我的父亲似乎也并不愿意就这么将自身巨额财产的一半交付给她。许是出自贪念,许是出自憎恨。我不知道。在那之后,父亲托了关系,在很短的时间里便将当时手头里的现有资产转移完毕。而最终落到我母亲手中的,唯有寥寥的几十万。对她来说,这是无法令人接受的结果。也许单纯地同金额的大小无关,她所愤怒的仅仅是我父亲在这场对决之中居于胜位罢了。也许这也正是她后来在法院的门口与我父亲的女友扭打在一起的原因。
一九八二年的秋天,我的母亲将我父亲多年行贿逃税以及涉黑的证据文件上交到了中央。判决的结果,乃是我的父亲的余生恐怕都要在牢中度过。甚至枪决也亦未可知。那是令人胆寒的憎恨,是不把对方拆解得七零八落便不会罢休的憎恨。这个世界上,最深层的憎恨存在于家庭之中。唯有生才能孕育出死,唯有希望才能孕育出绝望,亦唯有爱才能孕育出恨。我的父亲在通过朋友得知了消息后发觉木已成舟。接下来等待着他的便唯有资产的冻结以及冰冷的牢狱。在那之前,他有着本市规模最大的几家企业之一。年纪正值壮年,或许将来可以成为本市的首富也不无可能。他已不在是当年的那个穷小子,取而代之的乃是名利双收的直江老板。然而,将他舒坦的现在与无量的未来一并葬送之人,正是他早已恨之入骨的妻子。多年的仇恨萦绕身旁,黑色的血管蠢蠢欲动。明明你想要的东西只要但凡是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的都已尽数给了你,为何非要将我毁至片瓦不留才肯罢休呢?婚姻业已结束,为何还要进一步置我于死地呢?他想不通,也不愿去理解。仇恨将一切都笔直地分割成两极,剩下的便唯有用暴力来摧毁自己的对立。
一九八二年的十月,我的父亲在通过我口得知了母亲在家的消息后,在加油站灌满了一整桶汽油。于二十分钟后回到家中将我的母亲殴打至失去活动能力的程度,旋即将一整桶汽油尽数淋在了她身上。在父亲踢开大门之前,我正同母亲并排靠在沙发上边吃烧鱼边看电视机。播的是花仙子。我记得。荒谬亦如莫名的沉默,不知会择在何时赶来。那次的荒谬就正巧挑在了那时候。当父亲在母亲身上浇满汽油之后,竟蓦地发觉一直被揣入囊中的母亲曾赠与他的打火机已枯得连火星都擦不出来。随着他每一次擦响滑轮,我母亲身体中的什么就会失去一点。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曾赠与父亲的礼物,眼神宛如注视着已然染红天盖即将撞毁地表的巨形陨石。她两只圆溜溜的眼珠仿佛要瞪出眼眶,嘴巴狼吞虎咽似的往里塞着空气。她的精神已然被绷成了一条细线,而父亲擦响的每一次滑轮都有可能将其彻底撕裂。也许她想不到,也许没人能想得到。那个寄予了爱与厚望的礼物竟在多年之后成为了即将斩断自己脖颈的闸刀。于那一刻,我想我见到了世间最深邃的仇恨,与最极端的暴力。他擦响了七次滑轮。却没诞出半个火星。那七次滑轮擦得是那般的急促,却又是那般的漫长。而我的母亲也终是在这漫长无垠的时间里崩溃了。汽油的味道和父亲仰视她的身影似烙铁一般深深地烙进了她的灵魂深处。时间能带走她的生命,却带不走她的疤痕。没一会,我的父亲叫骂了一声。转即四下翻找抽屉意图寻出一只打火机来,可当时的我尚且年幼,母亲也无吸烟的习惯。父亲更是在不久之前搬离出去了。家中此刻哪里还会有打火机这种东西?正在父亲翻寻的时候,于二十分钟前被我用电话机唤来的舅舅赶来了。屋内的景象似一大团馒头一样塞进舅舅的喉头,一时间他全然搞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纵使这般,他还是凭借着本能做出了反应。他快步上前将我的父亲扑倒在地,并喊着叫我用电话机去拨打报警电话。
“我就知道!你和她是一伙的!你这混账,你可知道我为了你付出了多少?如果没有你,我怎么可能会沦落到这般境地?你他妈怎么能对得起我!”说着,我的父亲奋起挣开舅舅的身体,伸手摸到茶几上的一只空碗倾尽全力朝我丢来。空碗应声而碎,瓷片插进我的肉里。自那之后,我的眉上多了一条疤痕。
亦如我父亲一以贯之的,即便身处此般四面楚歌的境地,他似乎也并不准备就这么放弃抗争,任天由命。在那个司法程序执行缓慢的年代里,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势头通过非法的渠道在资产全部冻结之前变卖了手头的大部分固有资产。他于心中所想的,乃是既然自己将在牢狱之中度过下半生已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倒不如在那个充满了可能性的八零年代在这最后关头彻底放手一搏。他将手中马上被冻结的固有资产折损了不少利润变卖成可供自由支配的流动资产,意图接下来在入狱之后掏出半数用以行贿狱中官员来让自己金蝉脱壳,至于失去的身份以及社会地位,这些东西相较之烂死在牢中的结局都不过是些不值一提的代价罢了。乃至于可以说,自己不仅可以全然免去下半生的刑期,此外甚至还可以坐拥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存款。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交易。他深暗当时那个年代的社会规则,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随时都有能力再度东山再起。这是他所熟知的。可他所不知道的,则是好日子不会一直都有,而人的运势也终有到头的一天。
一九八二年十月十日,我的父亲锒铛入狱。在那之前,他将价值在那个年代约有数千万的金条藏在了我名下的一栋房产里。并同当时他联系好的官员做了交易,出狱之后即刻带他来取。可,荒谬这东西向来是同天气一般无常的。就在我父亲于牢中满心欢喜地推算着将来将来该去往何处开展何等的事业时,那位与他约定好的官员却在他入狱后的一星期后心脏病发,去世了。纵使这般,在第一时间得知那位官员去世消息的父亲却并没有立即陷入绝望之中。能将他从牢中解放出来的从来是不是某个特定的人,而是冷冰冰厚墩墩的金条。在那之后,父亲叫当时年仅十岁的我前去联系新上任的接替岗位的官员。没错,手掌权力的官员就像来而复去的四季。即便逝去的会永远逝去,可总会有前来接替并发挥相同功能的齿轮出现。这便是我父亲当时的心中所想。不过,或许是由于我父亲经商的时间短暂之故,他对官僚社会的一些潜规则仍不甚熟悉。在官员新上任的第一年,往往会出于对外界信任的缺乏而拒绝来路不明者的行贿。仅会对那些在自己还尚且稚嫩时便有所往来的商人加以照顾。在某种程度上,选择可能会在将来有所成就的基层官员进行交好未免不可看做一位商人的一生中最大的投资。我的父亲想必没有看到这一点。不出意外地,新上任的那位官员拒绝了年仅十岁的我的提议。就这样,我又一次失却了我的价值。
我的父亲在那之后自然也意识到了官僚社会中的这条潜规则。可如今的自己身处牢狱,囚首垢面。平日里那些阿谀奉承的朋友们当下也都尽数利尽交疏。唯剩下的一个儿子却也形同粪土,派不上半点用场。自然已然失去了所有的主动权,再掀不起任何风浪。剩下能做的的便唯有等待,等待新上任的那位官员松懈,等待好日子的到来。毕竟,人只要有期望的东西,不管是多么艰难多么痛苦的境地都能忍受得了。于是,我和我的父亲就这么在焦虑的等待中送走了一九八二年。可被我们等来的却不是好日子,而是一九八三年的事件。
那是社会极其动荡的一年。这样的年份我前所未见,今后或许也不会再有。或许。在刚开始的一年,我亲眼见证了自己的表姐因谈了四次恋爱而被枪决的全过程。邻居家的知识青年只因在家中收听了英文广播而也难免遭受枪毙的命运。在一九八三年,仿佛刑法中的所有执行手段都一并隐入了黑漆漆的夜里。唯有枪决仍似镶在高塔之上的搜寻灯片刻不停地搜寻着尘世之中的染罪者。于此状况中,人们屏息敛气地活着。生怕泄出一丁点动静而招惹至那束能将自身存在蒸发殆尽的白光。自然,在这种环境下全然不可能会有任何官员胆敢接受这笔帮助我父亲逃狱的交易。而我的父亲也在这段时期内失去了自己对重获自由的期望,甚至连能否在狱中保住自己的性命都亦未可知。所幸,他主要犯下的罪大多都是同经济有关。没有触到强奸或是政治方面的霉头。可纵使他的心中明确这点,他那本头算是茂密的黑发还是出于对枪口的恐惧而稀疏了。他的期望从对新生活的向往一步一步转变成了事件运动的结束。
一九八七年的夏天,随着被枪决的两万余名罪犯,持续了长达四年的事件运动终于落幕。而所谓的好日子也终是来到了。它属于我的朋友,属于我的恋人、属于我的母亲、属于中国,却唯独不属于我的父亲。动荡的社会开始趋于稳定,八十年代初的框架松散也一并随之。与此同时的,还有父亲将再也无法逃离牢狱的事实。
他的精神在一点点被绝望而冰冷的现实渗透的过程中崩溃了。听狱警说,他在狱中几经尝试过用削尖了的牙刷自杀。可无一次成功。正如他的后半生。然而,崩溃的人并不只有他一个。自我的母亲被浇满汽油后不久,她的精神就仿佛被用锋利的柴刀给劈成了两截了似的。在外人面前,她仍是那个风光满面待人彬彬有礼的形象。可每当同我独处时分,她便像从一台高速行驶的火车车顶一下子跳到另一台反之而行的车顶上。态度的转变之快直叫人怀疑她是否只是一台会根据外界条件来调节自身状态的机器人。自父亲锒铛入狱的第五年,即我的十五岁那年,我学会了吸烟。而她对我态度的转变正是源自此因。也许是她从我那时擦响火机滑轮的动作中看出了我父亲的影子,也许是因为她察觉到了潜藏在我沉寂表象下躁动着的黑色血管。总而言之,她将我视作了我父亲的延续,作为继承了他全部遗传因子的存在继续留存于世。将暴力洒向世间,以破坏确认自己的位置。
时至今日,我已然失却了自身存在的全部价值。于我过往的二十五年里,我的存在未能给任何人起到任何作用,只是作为一个累赘将所有愿意爱自己的人都尽数拖入了冷冰冰的绝望中。是我以需要被爱的名义让父亲因未能及时终结与母亲的婚姻而锒铛入狱,是我没能发挥好一个儿子的价值进而促使母亲去向其他地方寻求满足。是我因无能才未及时将父亲从牢狱中解救出来,又是我将母亲本就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彻底毁至分崩离析。可,倘若我的存在只是单纯的没有价值的话到也能接受得来。可为什么偏偏我却又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在无意识中摧毁我身边的事物呢?我尝试过通过斩断我体内的必要斩断之物进而否定我的负面价值,可我无疑是败了。败得彻底。我不仅仅是一个没有价值的人,我还是一个有着负面价值的人。可纵使这般,我却也从未放弃过对生的渴望。许是期望,许是不甘。正是因此,我才将我自己置身于这片茫茫的黑海之中。眼方是生,脑后是死。别无他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