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
一个秋风肆虐的月份,周容儿穿上了新买的浅驼色风衣,内穿了一件平整洁净的白衬衫,下身穿着浅灰色的合身长裤,脚上穿着一双高帮鞋。他的长发紧紧地扎在了后脑勺,一如既往地,他额前的长发垂了下来。
一切都素净到了极点,就像那肆虐的秋风,一点多余的颜色都没有。周容儿带上了几乎是习惯性的平和的表情,来到了粤星辰日报的报社大楼,要参加一个会议——原本的老社长要退休了。
周容儿进门那一刻,站在大堂里面的空地的几个人,立马把目光投向了周容儿,热切地向他打招呼。周容儿微笑地对他们挥手——不会显得太过热情,也更不会显得太过冷漠。周容儿早就学会了这一套的处事方法,所有的平衡都被拿捏得刚刚好。
卫钰菁也在人群当中,她也自如地在脸上挂出了营业式的笑容,向周容儿打招呼。周容儿并没有多看卫钰菁一眼,他重新戴上了刚刚因为要与人打招呼而摘下的那一边耳机,随便找了一个位置坐下,然后开始看手机。
卫钰菁的笑容从此僵住——她发现自己突然之间有点插不上话了。她在心里暗暗地骂道——周容儿!都是因为周容儿!原因谁都知道——周容儿在与这家报社开始了合作关系之后,几乎是友情性质地给报社的所有撰稿人开过新闻写作研讨小会。
有时候这种轻松的小会会在星巴克等咖啡厅里召开,周容儿自费请了所有人的饮食消费。其他人倒也不觉得他们欠下了人情债,觉得周容儿是个极易相处又慷慨大方的人,于是都主动想要跟他熟络起来。
社长换届大会开始。首先是主持人站上台稍微讲了一下话之后,就到老社长上台发言。老社长的脸上永远都带着分不清真假的慈祥笑容,慢斯条理地讲话。有时候,老社长讲话会惹得一阵哄堂大笑。
但是周容儿只是眼角弯起来,嘴角上露出笑容。
李忠行坐在了周容儿和卫钰菁的中间。在某一场哄堂大笑之后,他用手指戳了一下周容儿的手臂。周容儿转头看李忠行后,李忠行开口说道:“周先生,你为什么不笑啊!社长讲的那个段子很好笑啊。”
“我没有笑吗?”周容儿问。
周容儿开口问的时候,卫钰菁的眼神有些锐利地盯着李忠行。在卫钰菁眼里,李忠行的这种行为就是摆到明面的舔狗行为,平时他少对卫钰菁做这种事情——尤其是当李忠行知道了卫钰菁手上有他的把柄的时候。
但是现在的李忠行,好像是忘记了录音的那件事——至少在卫钰菁眼里是这样的。而卫钰菁觉得,这似乎是一件可以理解的事情——这些年,虽然李忠行是一个跨行进入报社的新手,但是他在新闻这方面还是有点悟性的,他靠自己找到了一些有价值的新闻,在这个报社里能够好好地立足了。
只是,卫钰菁总觉得有些心梗——为什么,他要去讨好周容儿。(或许在她眼里,所有不对周容儿抱有明面上的恶意的人,都是“跪舔”周容儿)
“你是不是不开心了?”李忠行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都快要眯成了一条缝了——像极了十几年前在叶知柔面前兴奋不已又谨小慎微的周雷。周容儿想到十几岁的周雷,戏谑的地外气嘴角笑了笑,说:“我没有不开心啊!你这么紧张干嘛?我就算心情不好,我也不会吃了你啊!”
“哈哈哈——”李忠行笑着小声说道,“周先生,您这说话说得,有水平!”
“收敛点吧,李忠行!”卫钰菁用力瞪着李忠行,有些用力地用气声叫道,“社长还在台上讲话呢!你怎么就净是在这里叽叽喳喳的?你看看人家周——先生,人家尊重社长的讲话,都一副懒得理你的样子呢!”
李忠行嘟着嘴,悻悻地把头摆正。
周容儿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早就看透了卫钰菁这个段数不高的人,她明明想弄死自己,却在自己面前极力又笨拙地装出一副两个人之间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周容儿觉得,连他自己都有点戏谑地心疼卫钰菁了。
老社长致辞完毕之后,有三个新社长的候选人走了上台发表讲话。第一个是一个身材挺拔而脸型方正又坚毅的男人,年龄大约四十,他用洪亮又有磁性的嗓音发表了一通竞选发言。
第二个是一个年龄大约五十的中年女人——这个女人头发白得有些早,在黑丝中已经透出了几分银白色,一头干练的短发——模样倒是周正又平和的。她一开口,周容儿就想起了有文化又慈祥的老教授形象——有几分像自己读硕士时的导师罗教授。
而第三个竞选者上台的时候,周容儿莫名地感觉空气都凝结了起来——原本零零碎碎的声音全部都被镇住了——只有窗框被秋风撼动的声响。接下来,就是短促又响亮的高跟鞋声音,平缓又有节奏地响起来。
这个女人年龄不出三十五——倒是只比周容儿大了几岁,但是气场却棱角分明——绷紧的脸颊,锐利的眼神,被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贴身而颜色又深沉的职业工作正装,那双鞋跟细得可以扎死人的高跟鞋……
演讲铿锵有力,虽然严肃得丝毫不差,但是在她语言之中却隐隐有种鼓动人心的力量,一种要把人带向功成名就的坚定力量——承诺了很多前途光明的未来,并且铺出了切实可行的计划。
接下来是不记名投票环节。
由于周容儿并不是粤星辰日报的正式员工,所以他并没有投票的权利。周容儿把自己的后背往椅背上一靠,观察着周围的人。很多人都只是经过简单的思考,就在选票上打钩了,然后开始张望周围。
周容儿注意到——唯独卫钰菁拿着选票,发呆了很久。其实严格来说,卫钰菁当时的状态,可能不算“发呆”,她的目光还是尖锐又犀利的。周容儿不想多看卫钰菁,也不知道她在思考什么。
卫钰菁叹了一口气。
为了以后报社(最重要的是自己的)“钱途”,选择第三个候选人似乎是一个明智的选择——至少她在竞选发言上就用气势镇住了人,就算这是一个外强中干的人,投票结果自己也都能担着。
但是卫钰菁个人更喜欢第一个竞选者——或许他是男人,并且她会觉得同性别的人有种“恶性竞争”的感觉。
他温柔又有力量,也不会把报社带上邪路。第三个候选人在候选发言开始之前,经常走动在各个部门之间,与各个部门的主管聊天。她也找过周容儿聊天,具体聊了什么,卫钰菁不清楚。
周容儿作为一个中文系的人,虽然他学过新闻采写相关课程,但是他并不敢说对新闻行业有多了解。但是他当时也很乐意跟三号选手聊这个问题。她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周容儿也顺着提出了一个意见:
“真实”。
新闻行业最重要的是更客观、更真实。卫钰菁听到三号选手的演讲词中,提到一点就是——深化新闻内部审查机制,杜绝错误失实的新闻出街,以提高报社在公众的信度。那一套具体的审查机制的每一个环节都给卫钰菁当头淋上了一桶冰水。
李忠行在投票这件事上,倒是十分地爽快又利落。他一拿到选票,就马上在第三个候选人那一栏上打了一个勾,然后仓促地把选票翻盖过来,再把手压上去。周容儿在心里笑了一下——“这个狗腿子,居然有几分像我高一选科的样子呢!”
回收选票。
在场的所有正式员工都走上舞台,把自己的选票投进了选票箱里。当场投票,周容儿作为“外人”承担了唱票的职责——周容儿发现第三位候选人的得票数以最快的速度飙升着。
后面的唱票时间,某种意义而言,都变成了“垃圾时间”。新的报社领导人段社长在三名候选人中脱颖而出。这个结果公布的时候,李忠行眼睛里几乎都布满了激动的光芒,差点在原来的座位上手舞足蹈。
以至于在李忠行周围的人都看向了他——李忠行舒展开的动作先是僵住了,然后才慢慢地收回来。卫钰菁叹了口气——这个男人,都已经二十几岁了,居然还这么不懂得怎么藏起自己的情绪。
卫钰菁叹了口气,拿起手机在刷微博——微博上的内容匆匆地流淌而去,她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明明段社长上任也不会对李忠行有明显的好处,但是为什么段社长上位了让他那么激动?
无论在上位的是谁,他都只不过是一只棋子。就连在她手里,也是如此。
在散会之前,段社长在就职讲话中最后提到——明天一早,各部门的主管人一起在会议室开一个工作交接和新安排的会议——一切都是大换血。她依然抬起头,挺直身板,一脸严肃地走到了周容儿面前。
卫钰菁抬起头,仰望着那个段社长,不知道为何,她觉得有些透不过气。在周容儿面前,段社长稍微缓和了一下她的神情,对周容儿说:“周先生,请问一下今晚方不方便?我想和你继续聊一下你的栏目的相关事项,还有想再继续听一下你关于我们报社的计划的一些意见。”
周容儿迟疑了一阵,想起今晚到底没有什么特别紧要的事情,所以他一口答应了。李忠行脸上挂着似乎会闪着金光的笑容,对着段社长说:“段社长,请问一下我可不可以跟您和周先生一起进餐?”
“为什么?”段社长问。
“就是……”李忠行傻笑了一下,挠了挠头,停顿了一下之后才开口继续说,“您是新上任的、又是能力十足的大佬级别人物,周先生又是省作协年轻有为的成员。你们的对话一定很有营养,我作为一个专业不对口的新闻人,想跟两位大佬好好学习一下。”
卫钰菁差点翻白眼。此时,周容儿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动过,嘴上甚至在说:“段社长倒是一个有野心的人,我就不是什么大佬了,只是一个写东西的,既然你说要学习,那么我们就一起跟社长学习一下吧,团体学习好像还不错的样子。”
其实心里在想——李忠行你这个人,做狗腿子做的竟然也是关节极端劳损的那一条腿子,能不能别这么过分了?
“忠行,你在粤星辰做了好些年了,也别说什么你‘专业不对口’了。”私底下的段社长似乎稍微平和一些,“你还挺积极的,也有点成绩,就别那么谦虚吧。”
“好!谢谢段社长!”李忠行叫道。
接着,李忠行便转身走到卫钰菁面前,笑着对卫钰菁说道:“卫姐!那我跟他们先走啦!你路上小心点!”
“好!快去吧!我今晚还要去陪我外婆吃饭呢,你们吃得开心哦!”卫钰菁报之以微笑,但其实卫钰菁晚上根本不找她外婆。
包厢。
服务员把沏好的茶端上来之后,李忠行连忙站起身,端着茶壶给段社长斟茶。段社长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一下,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李忠行稍微留意到了——段社长的眼角没动过,她似乎内心不为所动。
然后李忠行也给周容儿斟茶。周容儿一边说谢谢,一边用手指敲桌面表示感谢。周容儿抿了一口茶,快速地看了看段社长和李忠行一眼后,才放下茶杯——他知道,当他喝茶的时候,他们两个要是留意到周容儿,大概率会留意到他喝茶的动作而不是他的眼神。这样比较方便暗中观察。
看见李忠行的脸,周容儿不自觉地想起那些他自己的负面新闻下的署名。与那个署名息息相关的“卫钰菁”三个字。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清楚自己来吃这顿饭的根本目的是什么。
但是有些东西,还是顺水推舟的好,就假借着表面上的饭局缘由开口说:“段社长,你新上任,应该对报社的各个方面都要有所改革吧?”
段社长面带隐忍的微笑,点头。
“那么,对于我的‘魔辣生活’这一个专栏,你有什么好的提议吗?”周容儿问,“我只是个写东西的,宣发的内容还是报社的人员比较专业。”
“周先生,你那个栏目……”段社长思考了一下,说道,“目前来说,效果还是不错的。老社长在邀请你来我们报社独家首发这个决定做得还真的挺好的。不过内容的话,我觉得可以来一点真实又犀利一点的内容。这个社会很需要多出现这些内容。”
“段社长说的对,尤其是‘真实’,这一点……”李忠行又给段社长斟了一杯茶,说道,“不只是专栏的内容……所有的报道都是。”
(这他妈的不是废话吗?)周容儿在心里思考着。
之前周容儿和几个报社的撰稿人在星巴克开小会的时候,略微地强调了一下“真实”的重要性,于是大家都更加把这一点摆在更重要的位置。周容儿猜,李忠行大抵是死记硬背一般地记住了周容儿的话,并且表示了赞同——李忠行的赞同对于当下的他来说还挺重要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因为周容儿“省作协”的头号,段社长还挺敬佩周容儿的,李忠行也不是个例外,他心里想——要是自己持着和大老板差不多的观点,那么他就更符合大老板的心意,或许未来在职场的道路就更好走。
其实周容儿很想当场戳穿李忠行——李忠行也没少写那些断章取义、捕风捉影甚至是完全捏造的新闻,但是此刻,周容儿却顺着李忠行的意思,说道:“确实……尤其是社会新闻,真实是最重要的,这是一家报社甚至是媒体行业的命脉。”
“对啊!”段社长点头,“之前我们报社的新闻在品控方面就出过点问题,尤其是跟周先生您有关的新闻……那个大反转……确实让我们报社的信誉受到一定的损害,幸好还是您给我们报社自己澄清呢,要是是其他报社公开了那个反转,那我们的情况就更糟糕了。多亏你啊!周先生,您把真正的真相给了我们,而不是给别的报社,真的是太谢谢您了!”
周容儿咧嘴笑了笑,说道:“这件事也不是大事。那两篇新闻好像都是……卫小姐写的吧?她不了解我家的情况,被我父亲迷惑了,也是情有可原的——她也没办法去查证我父亲说的东西是真是假……都是一介草民。”
李忠行听到了“卫钰菁”三个字,之前被卫钰菁压在底下的种种怨气开始变质,变质成了嘴角的一丝笑容,他说:“卫小姐那可不是无心之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