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憶
这是阿汀第几次搬家,她已记不大清了。
在搬来这里之前,她对圃巷的模糊印象,也就止步于开在圃巷街口的冥葬店,白的彩的花圈,各式各样的纸房子和小人儿……齐罗的阴间装饰品,看上去倒真像有个平行世界那么回事儿。
阿汀对这些倒不大在意,她也不常出门的,就算出门,有时也是目光无神地盯着前方,像赶路似的,有时又像在寻些什么丢了的东西似的,目光坚定地往路上或天上找找翻翻。大多时刻她都没找到什么东西,尽管她常常忧心忡忡地出门,赤赤地回,不过她对此也挺随心的。
阿汀第一次进圃巷33号的这栋楼时,左侧上楼的铁门半掩着,她拖着笨重的行李推开了那个锈迹斑斑的铁门,狭长深幽的楼道寂静地立在眼前。越往里走越暗,脚下也越来越滑,她借着手机电筒光试探地往里走,约摸走了几分钟才走到楼梯口,她停在楼梯口往楼道进来的那个门看去,隐隐的光往道儿里探进来,越往里越光线微弱,那时她才突然才发现这条道儿也没想象的那么长,也许是自己还没走习惯的缘故罢。
几番折腾后终于到了四楼,阿汀环顾了一下四周,想起房东几日前说的:这栋楼白天是个“死楼”,没人影,很安静,正适合你这样的租户。一楼太潮没人居住,二楼租户很少回来。三楼是对儿做生意的夫妇,带了俩孩子。白天在外面四处奔波,晚上才回家……房东也挺实诚,四楼廉租给阿汀了。不过这环境和地段,在阿汀眼里,始终是不值当,她又在盘算着开学上班后找个楼道有光的。
就这样,这栋楼的白天似乎就成了她一个人的。
晚上,阿汀躺在硬床上,辗转反侧,怎么睡都不自在。窗外传来的狗吠声被风扇绞进转动的扇叶,嗡嗡地穿进了脑子。她又翻了个身,背对着风扇,这时,楼下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声音越来越清晰。
“嗑…嗑…嗑…”大概是厚底高跟鞋载了一位下脚用力的中年女人吧,阿汀想着。
“咚…咚…”高跟鞋摔到铁鞋架的声音,阿汀起身坐了起来。
“砰咚…砰咚咚…”用力敲防盗铁门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整栋楼梯间都在回响着。阿汀下了床,试探性地走到窗口试探性地探出半个头去,三楼的灯亮着,被走廊遮住的女人依旧在不停地敲门。
几分钟后,听见门开了,小女孩的声音若隐若现的传了出来,敲门声这才终止了。阿汀坐到窗边的桌前,诚然无了睡意。她打开了电台,继而望着窗外的天井发呆。
“我一天在外面累死累活地赚钱供你们吃供你们学,考个试考得一塌糊涂,写个作文都写不好,你们有一个让我省心的嘛…”女人轰隆推开了门,脚步沉沉地走到三楼转角处的卫生间里。
“写个作文都写不好还能干什么,对得起我一天拿的那些钱吗。”卫生间里充盈着水龙头冲水声和女人的说话声。
“妈,我错了,我明天一定好好写作文。我一定好好写。”小女孩哭泣地从屋里走到卫生间门口。
“你以为你是在给我写吗。你一天学是在给我学吗。”女人关上水龙头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
“是在给我自己学,给我自己写。”小女孩跟在那个女人的后面,哭得更大声了。
“哭有什么用,明天要不要好好写作文?”脚步声在防盗门门口停了下来。
“要……”女孩忍住哭泣,断断续续地说“明天……我好好……好好写。”
“砰……”随着一声巨大的关门声渐渐息止了,整栋楼才恢复了白日的平静。
阿汀戴着耳机,脑子里回想起许多年前的某个下午,在现已无迹可寻的某个出租屋里,楼下的中年妇女卖完水果回来,把水果称和背篓扔到厨房后便开始了她的每日口语“拉练”。“我一天在外累死累活的赚钱供你们吃喝……”主语后面要常常随口携带一两个脏字,说话分贝随着说话的时间长度越拉越大,直到小孩儿的哭泣声出来一段时间后,这种日常口语“拉练”才会慢慢停息……
“到底生活还是个圆圈吧?”阿汀关掉了电台,按了一下风扇,在嗡嗡嗡的凉风里睡着了。
此后,上楼声,高跟鞋的声音,女人的高分贝,小孩儿的抽噎声,成了夜晚唤醒这栋楼的闹钟。阿汀想着晚上这些声音响起时,她大多已忙完手头的事,倒也不十分在意了。
正当阿汀习惯了这栋楼既定的规律后,它又开始错乱起来。
有天晌午,阿汀正躺在床上午休,“砰砰砰砰……”敲门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她以为是自己门响了,一下跳了起来。几秒回过神后,她才明白是自己搞错了,于是又倒头打算把断了的梦接下去。
“我一天在外面累死累活的赚钱供你们吃供你们学……”整栋楼像突然惊醒了一样,女人方言夹杂着脏字的训斥声突然包围了这栋楼。
阿汀气恼地坐了起来,风扇嗡嗡嗡地吹着她凌乱的头发。她目光炯炯地盯着风扇。小孩的哭泣声不一会就发了出来。阿汀崩溃地抓了几下凌乱的头发,“砰”地一下摔门而出。
“吵什么吵,晚上吵不够吗,大白天的还吵,这么吵作文就能写好吗,要这么吵能写好要老师干嘛用。”阿汀的声音响彻了整栋楼,楼下的混杂声戛然而止了。
阿汀突然呆滞了,她僵硬地站在四楼的楼道里,眼神迷离地到处寻安放地儿。楼下女人脚步轻缓地下楼,两个小孩静静地跟在她的后面。阿汀缓了缓神儿,移着步子进了屋,轻轻地关上了门。
自那以后,白天,这栋楼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昨天下午,阿汀为了应朋友的约,晚上终于出了门。回来时已近零点了。阿汀喝了点酒,脚步走得沉了些,上楼的脚步声是平常的好多倍。还在二楼时,阿汀便听到了那个熟悉的训斥声,都是些略带孩子气的脏粗话。阿汀一边叹气,一边上楼,正走到三楼时,一个全身赤裸的男孩突然从卫生间跑了出来,阿汀恍恍惚惚地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男孩见是阿汀,又特别慌乱地跑进了卫生间。
阿汀回过了神,正打算教育那男孩一番,心头一想,他还只是个孩子,这次就算了。于是她又继续上楼,她走到三楼的转角,卫生间的门敞亮地开着,两个光着身子的孩子背对着阿汀,男孩比女孩高出大半个身子,女孩正粗犷地说着着些脏话。阿汀这才明白在二楼听到的是那个女孩子的声音。她越想着越觉着阵阵不适,匆匆地上了楼。
阿汀怅然若失地坐在窗前,楼下水龙头停止了倾吐,两个孩子从卫生间里嬉闹地出来,女孩叫着哥哥,说话带着她妈妈的高分贝和脏话语录。“砰……”防盗门摔上了,这栋楼终于才慢慢恢复平静了。
阿汀吹着风扇,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它,脑子里时不时地窜出每晚女孩柔弱的抽泣声和女人的吵闹声。她咳了咳干疼的喉咙,把风扇挪到了床头边,嗡嗡作响的风混着残留的酒气像个巨大的漩涡,越旋越深,越陷越沉,像许多年前醒不来的旧梦。那时的某个夜晚,阿汀下了晚课的匆匆地跑上了楼,路过四楼时,那个即将升初的女孩在厨房与卧室之间来回地走,像她妈妈的口气般,嘴里不停地训斥跟在她身后的弟弟……
也许,生活有时就是个圆圈吧。
开学后,阿汀搬进了学校的教师公寓,圃巷33号还在继续围着日子打转,阿汀想着,也许再也不会遇到那些人了吧,但也许还会遇到,毕竟,生活有时就是个圆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