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与刀与酒

 

高一时候和went聊天,他说有一本《雪中悍刀行》不错的。我第一反应是书名好sb,但他既然推给我,必然有理由。没料想一看便看了五年。went从一个单身狗变成了一个贫穷的单身狗,我也从文青变成了屌丝。总管写书,难得有完本。五年里给一些人安利过,但鲜有看下去的。我以为我一直欠雪中一篇书评,五月份雪中出番外,趁这个时间把东西写完,也是给我给went一个交代。

 

went时常跟我说,他是李淳罡,笑。私以为老李是雪中五年四卷九百八十五章最出彩的一个人物。十分制的龙枪虎豹骑曾有人笑言,雪中可得250分,其中李老剑神独得242.8分。年少时天资绝代,广陵江头一苇杭之;壮年误伤了绿袍儿,与人互换一臂,于是在听潮阁底画地为牢二十年;晚年重出江湖,一剑入地仙,与王仙芝东海一战教那九天之云下垂,四海之水皆立,而后彻底了无牵挂,不转世不投胎,万里借剑,身死道消而已。老李的一生何其壮丽,他一死,整座江湖都老了。

 

我却是不愿意went说他是老李的。老李太苦了。我曾想过无数次,如果我是老李,面对绿袍儿,我也是会刺出那一剑的。那一剑之前,老李身上只有仙气,青衣仗剑,载酒买花,之后才有人气有普通人的烟火气,有爱恨情仇,有爱别离,求不得。最苦是相思,最远是阴阳,所以他整个后半辈子都在赎罪。临死前,他望着绿袍儿孤零零的坟茔,茫然地伸出双手轻声呼唤:“绿袍儿,绿袍儿。。。”总让我想起盖茨比整夜凝望那盏绿灯。

 

人猫韩生宣说,谁不羡慕那青衫仗剑走江湖?

 

如果说老李代表的是江湖的顶端,那温华就彻彻底底是江湖的底层。一样米养江湖百样人,温华是最性情的那个。我看金庸时常常好奇,那些少侠动不动两斤牛肉,随时随地一身干净衣裳是哪来的银子。雪中不一样,江湖满是当垆卖酒的市井气。游侠儿醉酒鞭名马其实是打肿脸充胖子,纨绔调戏良家也要分几种境界,再好看的仙子行走江湖也要拉屎放屁的,更别说宗门之间相互吹捧造势,一个帮派的柴米油盐。愈市井,也愈真诚。

 

温华一出场便是一个十足的屌丝。乱糟糟的形容,腰悬一把破烂木剑,最喜欢牵着徐凤年的马出去装逼,打起架来也是毫无风度,撩阴脚绝户手怎么下流怎么来。他有名言,“馒头白啊白,白不过小娘胸脯;荷叶翘啊翘,翘不过小娘屁股”,我那时时常与went相互调侃。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方才名动京华,大好前程刚刚铺开,却为了兄弟断一臂,跛一足,自废全身武功,在雪夜黯然退出了江湖。回到家乡后他在酒楼打杂,绝口不提江湖事,谁能想到这个忠厚木讷的温小二正是京城那传奇剑客温不胜呢。

 

“温华从此不练剑了”,这是小人物的妥协与决然。既然温华折断了自己的木剑,他就不理会他的江湖梦。江湖中成一代剑仙的终是少数,更多的都是那些默默无声的小人物,所以,温华才是雪中江湖的代表。

 

总管写人,写的是大观园式的众生相。雪中配角蔚为大观,我水贴吧时会看到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角色,但配角太多则容易散,总管明显还没有到那收放自如的地步。他写得一手好皮相,但人物却缺少骨量。可怜我那天字第一号大酱油白狐儿脸南宫仆射。白狐儿脸初登场时,腰悬双刀,英气勃发雌雄莫辨是何等霸气,结果呢?几章之后就没了声响,后来在徐凤年一人身陷满城皆敌时强行出来秀了波恩爱,看得我好生尴尬。要使一个人物丰满起来,就必需有情节的支撑,需要这个人物的背景,性格,处事,三言两语撑出一张好皮相,背后却苍白无力。所以白狐儿脸为何能与徐凤年走到一起?这只能解释为主角光环强行开种马挂。总管太贪心,每个人物他都不舍得放下,他都要给出一段文字。这就不可避免地使人物趋于同质化。这个问题到后期尤其严重,侠客都有侠气烟火气,女子都心怀抱负,谋士都心力交瘁,这种东西,像小零食,吃多了会腻的。烽火同样追求反面人物亦有性情,可惜刻画出色的唯有那韩生宣。春秋三大魔头之一,大内十万宦首,可止小儿夜啼的韩大貂寺。说到他我脑海中就出现那一身大红蟒衣,满头白发,低眉顺眼的老宦官形象。“人敬我韩生宣一尺,我敬他百丈,人欺我一时,我灭他家满门。”为了报一饭之恩他去救皇子赵楷,为了报仇他死于天外一剑。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不论对错善恶,做恶人做到这份上,是何等快意。

 

雪中的剧情大体分江湖庙堂两条线。《白马出凉州》,《孤身入北莽》两卷主在江湖纷争,《贺新凉》,《共逐鹿》两卷主在庙堂国战。前期小白,中期无敌,后期就显得臃肿尾大不掉。这和总管写人的毛病是一样的。我一直都觉得总管写文并没有细致大纲,想到哪儿写到哪儿。比方说我们有一个梗,就是总管的章节名,时常是“xxx上,xxx中,xxx三四五六”,他写嗨了,便收不住尾。他最擅长的是写一个个小故事,他写得也确实好。雪中我最推崇的剧情有三段。一段是老卒许涌关参见大将军徐骁,不过千字而已,老兵不死,多少年金戈铁马入梦来跃然纸上。一段是元宵节蛛罔刺杀唐文贞,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处处刺杀紧密连接,跌宕起伏,令人大气喘不得。一段是那小地瓜的番外,这完全可以单独拿出来作一个中篇小说,起承转合,有张有弛,有胡笳城的塞外风光,也有父女二人看夜不知天在水的柔情。总管也是很明白他这个能力的,知乎有一句笑言,“别的网文是主角在装逼,《雪中》是作者在装逼。”

 

但是很显然总管欠缺把小故事串成长线的能力。他太贪心,没有取舍,小故事太多,枝叶繁芜,遍地开花,这就影响了剧情的推进和力度。导致后期尾大不掉,收官足足收了一百五十万字,更别提强行拿赵长陵、张家圣人、老宦官出来破局的流氓行径,看得我想骂人。

 

雪中结局到底还是仓促了些,但不能说烂尾。大体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总管在后期也有意识地掐掉一些剧情线。“祥符四年,凉州骑卒许十营战死于边关,死在担任游弩手标长的哥哥之后。祥符六年,幽州步卒孔大虎战死于北莽宝瓶州。两人死前有笑,皆死而无憾。”像这样暗示剧情的段落在后期也是不胜枚举,算是草蛇灰线,你若是觉得总管书没写完,只能说明你看书不细。

 

《雪中》的世界观其实是一部中国历史小百科。春秋九国取的是战国七雄乱战;凉、莽、离阳取的是三国;“恨不娶十姓女,恨不为大楚人”取的是魏晋门阀;张巨鹿破的是那九品中正制,提拔天下寒门士子;离阳灭佛取的是唐武灭佛的故事;洪嘉北奔、甘露南渡又是取自中国历史上几次衣冠南渡。张巨鹿的原型是张居正,褚禄山的原型是安禄山和温庭筠,陈芝豹的原型是千军万马避白袍的陈庆之。。。。。。总管把那些他觉得有趣的东西随手拈来安排在书里,但其中有一些矛盾的地方,比如九品中正制如何与科举制并行,灭佛之后出现的空档怎么填补,这又是他没有考虑到的了。

 

要理解《雪中》的人生观很容易,只要看曹长卿和徐凤年两个人。曹长卿,这位大楚最得意,有曹官子之称,然而在西楚复国的最后阶段,他却放弃了官子。“如果在他的官子阶段,西楚复国由他亲自领军挥师北上,同时顾剑棠的两辽边军南下太安城,而王遂抗击北莽铁骑的趁机南下,徐凤年的三十万北凉铁骑因为某个姜姓女子选择按兵不动。且有陈芝豹领蜀军坐镇广陵道,只需牵扯吴重轩和许拱两支大军,甚至根本不用刻意拦截燕敕王赵炳麾下南疆大军的驰援太安城,因为根本来不及。”寥寥百余字,便是曹官子十多年的辛苦谋划,读来实在令人心情激荡。赵黄巢囿于一姓,而他始终自困于一国。“我恨跻身儒圣太晚,我恨转入霸道太迟”,到最后他才明白,他想的不是复国,而是遗憾自己当年没有向楚后表明心意,想要为身负骂名的楚后正声。所以他想明白以后,哪怕之前诸多谋划成空,哪怕成为亡楚罪人,他也要在太安城下,一人攻城!

 

那是祥符三年的春天里。“春秋之中,风雨飘摇。有人抱头痛哭,有人檐下躲雨,有人借伞披蓑。唯我大楚绝不避雨,宁可雨中高歌死,不去寄人篱下活。”“这个天下说是你害大楚亡国,我曹长卿,不答应!”事后王遂得知,抚掌大笑道:“曹长卿果然是我辈性情男儿。”这个老王八蛋啊。

 

我时常能听到一句话,“来都来了,怎样怎样”。可是那又如何?难道就不可以想走就走了?《世说新语》有一篇很入我眼,“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曹长卿先前有再多谋划又怎样?人心岂能被琐事趋着走?一生为国,既已脱困,便得大自在。

 

我曾与went讨论,徐凤年最后为何不参与争霸天下。南朝已被打残,北莽数十年内无法恢复生息,顾剑棠掌握两辽只求成为新朝徐骁,纳兰右慈处心积虑想要他当皇帝,西楚余势未平,蜀地还有陈芝豹虎视眈眈。只要他愿意,天下随时可以易主。

 

可是他到底是不愿意的。徐凤年做事情,从来都是赶鸭子上架。为了老黄练刀,为了京城白衣案杀人,为了中原百姓镇守西北。最苦是徐凤年,他鲜有快意的时候,可是他却说,“莫说我穷得叮当响,大袖揽清风。莫讥我困时无处眠,天地做床被。莫笑我渴时无美酒,江湖来做壶。莫觉我人生不快意,腰悬三尺剑……世上无我这般幸运人,无我这般幸运人啊……”

 

所以,依着他那惫懒性子,他最愿意的还是做那不用管事的世子殿下。在陵州城里喝喝花酒,和李翰林、严吃鸡他们斗鸡走马,然后回梧桐苑调戏红薯、青鸟。可是徐骁会老,北莽会南下,赵家天子终究容不得徐家在西北,梧桐苑的柔弱丫鬟也有可能是赵勾蛛罔暗藏的谍子。好不容易等到打赢北莽,天下大局渐次分明,他能主导自己人生一次,他当然更愿意带着一帮老婆退隐江湖,去找温华喝喝酒吹吹牛逼,去广陵江看潮,去武帝城装逼,再到北凉找老基友感慨一下人生。做皇帝多麻烦啊,天天面对一帮老不死的,烦这烦那,哪里有江湖有趣?

 

爱情在《雪中》里是一个较为薄弱的存在,被江湖义气,庙堂纠葛遮掩了太多。徐凤年大开种马挂,老婆一个又一个。除了姜泥,红薯,青鸟,就没有感情是长期培养出来的。大抵是见一个爱一个。并且,姜泥是西楚公主,白狐儿脸教他练刀,红薯是敦煌城城主,青鸟有一枪“刹那”,王家有财神爷,陆家是青党魁首,可以帮助引士子入凉,呼延观音身负莫大气运说不定就是下任北莽女帝的存在,轩辕青锋在大雪坪延续武学。这些女子,都是为了推动剧情而出现的,而不是为了写爱情。所以我发现,倘若给她们换一个性别,完全舍弃写爱情,竟也没有任何不妥。

 

裴南苇是书中唯一个对徐凤年毫无帮助的人,身为靖安王妃,有才名但只是笼中一只金丝雀。我一直怀疑总管对裴姓少妇有偏爱,《陈二狗》里有裴洛神,《癞蛤蟆》里有裴翠湖。徐凤年和她在一起有最合适的放松。对姜泥是爱,对红薯是宠,对王初冬是怜,对陆丞燕是尊重,对裴南苇就是放松。他二人在胭脂郡共处时,杀鸡造饭,为了柴米油盐烦恼,俨然是一对老夫老妻。可能正是因为裴南苇什么都给不了他,他什么都不求,所以才毫无愧疚,所以才最放松。

 

总管的文字有很显著的风格,清丽,有仙侠气。有如椽大笔可以写武当山七十二峰朝大顶的壮景,细致处也可以写醉卧青楼卖剑作画的奢靡,写沙场,“风过卧弓城,如泣如诉”九个字便令人心神摇曳。书中有诸多妙句,“人生若苦无妨,良人当归即好”,“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栖,不知所结,不知所解,不知所踪,不知所终”,“此剑抚平天下不平事,此剑无愧世间有愧人”,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总管在写这本书前,是明显做过功课的。草原上的悉惕,捺钵,怯薛卫,中原的各种官职,谥号,地理郡县,甚至各种攻城器具,他都做到如数家珍。

 

总管的打戏写的是真真好看,清丽有古意。徐凤年雨中刺杀留下城城牧陶潜稚,刀刀见血,清明洒黄纸,最好杀人。与国手薛宋官的雨巷互杀,金刚对指玄,生死一瞬。与拓跋菩萨在西域转战千里,四野黄沙竟也读出了江南烟水气。写骑军相互撞阵,落马即死;写虎头城攻防,手段百出,勾心斗角,命薄不如纸。这都像是一场电影,每一踏步,每一出刀,都宛在眼前,读之当听风饮酒,大呼快哉。

 

但是总管这人,装逼成性,好用典,好掉书袋子。像前文写到世界观处,他喜欢化用许多历史细节。有些用得好,有些就会生硬尴尬,给人感觉就像是我今天看书看到一个牛逼东西,不管合不合适我就要写到书里装逼。《雪中》适合那些眼界还没完全开阔,但是已遥遥看见壮美风景的人。读到书中某处,会如同看到彩蛋,“啊,这个我也知道”。所以总管在文学上只能算作一个引路人,你可以跟着他看《观瀑生气歌》,看《呻吟语》,看《夜航船》,但是倘若对他高山仰止,就有点太傻逼了,让人瞧不起的。

 

我无聊又看不进东西的时候把《雪中》读了很多遍。因为内容早已烂熟,所以随意找一章看两眼不用费脑子。这可以很显著地帮助我稳定情绪。高三寒假陈真布置作业让我们写一篇短篇小说,我就写了篇雪中番外交上去,寒假挤时间一周写了三万字,半夜里啃面包喝美式,写着写着就走神,我思书中人,但觉形神不复相亲,恍惚欲登仙,书中人自然思我。

 

总管对读书人的推崇是显而易见的。洪嘉北奔便是四个读书人联手落子,造就北莽整座南朝的壮举。曲水流觞谈王霸时陈锡亮道“读书人死当谥文正”。张巨鹿自寻死路,也要为万世开太平。程白霜力竭身死拒北城。读到晋兰亭被扯断美髯是抚掌大笑,读“先生贩我几斤仁义道德?”也曾悚然而惊。雪中有你们这些读书人是何其也幸;我见到你们,白水也能一口喝出百年风流,又是何其也幸。

 

《雪中》一些遣词造句的习惯对我造成很大影响。最明显的是id。书中诸多剑器,有细如柳枝的“蠹鱼”、旧北汉儒家圣人曹野亲自铸造的“茱萸”,大奉朝道门散仙黄慈山的符剑“野鹤”,无名刺客在春秋早期一剑洞穿东越皇帝腹部的短剑“衔珠”,吴家剑冢两代剑冠先后走江湖、死江湖的佩剑“认真”、“放心”,还有细剑“鹅儿黄”,长枪“杀秋”,符刀“过河”之类,我现在取id也都是这个调调。

 

went每每笑我行文卖弄装逼,我也是承认的。笑。我这人别扭,不擅与人言也懒得与人言,讲话时常不着调。我拿“《陶庵梦忆·水浒牌》”这件事取笑自己很多年。但也懒得改。《雪中》里有一段,徐凤年和老黄落难,两人只有半只烧鸡,“‘好像我还大发慈悲分了陪我一同遭罪的老黄一只鸡腿,还是半只来着?总之把他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笑死我了。’鱼幼薇却看到说笑死了的世子殿下,一点都没有笑。”如果你也看过,并记得这一段,那你就应该知道,我说“真是笑死我了”,我也是一点都没有笑的。我吃起书来最是严重,拿文字取悦自己,有一个小世界。并丝毫不觉有碍。

 

文章名字叫《少年与刀与酒》,本来是我一个歌单名,有《性空山》,有《苦昼短》,有《将进酒》。从七点码字到凌晨一点,一直在循环。风流子弟曾少年,多少老死江湖前。这一句我喜欢得紧。本来还想雪中里银子购买力的问题,柿子说的到底是“放屁”还是“还个屁”的讨论,但这些就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以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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