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屯记事:中秋

地里的芝麻全被淹死了,颗粒无收。

几日前秋雨的缘故。

不大的院子,高墙那头是株石榴树,沉甸甸的果实从绿意空隙探出脑袋。墙内,琵琶树、无花果树,以及豆荚的白色花串儿紧紧挨在一起。

秋雨,滴滴答答的下着。

强子跟住他大的脚步,一路向后院走去,二大家开席,今晚是中秋夜。

屋里头的灯光昏暗暗的,但是热气腾腾,人挤了一地,都是男人,也有男孩,如同潮汐般突然聚拢。

开席了,强子死死跟住他大,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席面上的肘子、烧鸡,他是直勾勾的盯着啊,那目光能烧死人。

香,真香。他舔舔自己的嘴唇,鼻翼悉悉索索的颤动了几下,香极了。

女人们陆续上菜,转身却又一个个不见了踪影。热气迷住了双眼,桌椅家具、人的脸庞,全都模糊而油滑。划拳、拉呱,此起彼伏的声浪,一浪盖过一浪。这里是男人们的世界。

强子嘴里已经嚼上了一大片猪头肉,手上也没闲着,粗短的小手指死死钩住一节鸡脖子。他很懊恼,因为个子小,等他伸过手去,鸡腿、鸡翅、鸡脯肉都已经不见了,剩下几节鸡脖和鸡脚意兴阑珊,懒洋洋的躺着白磁盘里。

强子偷偷骂了一句,在心里。他大正和人说话,身前的杯子斟满了,还有溢出,浅黄色液体算不得清澈,杯底浑浊。

“大!”

“干啥?”

“想尝尝。”

“啥?”

“想尝尝那个。”

强子指着桌上那个玻璃小杯,舔舔嘴唇。

“呵!老大想喝酒啦!长大人了!”他大扯住嗓门,对周围人笑着说。一堂哄笑,几只大手野蛮的伸过来,重重落在强子的脸上、头上、肩膀上。那是怎样的大手啊,粗壮的老茧、沟壑似的掌纹,毫无温柔可言,像篦子般火辣辣的筛过——不像灶台上和里院的婶婶们,她们也喜欢时不时的摸摸他,可是那手心细滑,还有隐隐的香气。

“干啥!”强子急了,被锤疼了,泪珠子差点掉下来,一副要跟人拼命的模样。

“想喝?哼,毛还没长全呢,小兔崽子。哈哈。” 又是一阵大笑,他成了佐酒的小菜。他大带头,一阵雨点般的拳头又落在了强子的脑袋上。

“去去,吃饱了就滚一边去。”这是他二大,他一喝高就凶巴巴的,可是,强子不怕他,为啥呢,二婶子就在不远处,二大怕媳妇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且让他过过嘴瘾吧。今天,二大喝的多,等好吧。

“凭啥不准我喝!”强子心里骂起来,他偷瞄了桌上的男人,包括他大在内,喝的都不少了,拉的正起劲儿。

他从凳子上跳下来,瞄着席面,逮到一个空隙,手伸向一只满杯……

吃过大席,已是下午三点来钟,强子跟着柱子、华子偷偷跑到地里烤地瓜。盈盈的河水,翻着绿色的泡沫,那是附近矿上流出的废水,强子亲眼看到,有小鸟喝了这水,倒毙而亡,尸体僵硬不说,还沾上了一层雾蒙蒙的绿光,强子坚持认为这绿色犹如宝石,深具魅力,很吸引他,但是村里人都说,这水有毒,喝不得。

强子路过林地,前不久,才跟着他大和娘来过这里。家里的长辈死后都埋在这片林子里。他大说,这片林地常有怪事发生:

有一年,他大骑自行车夜晚经过此处,就在靠近林子附近的玉米地旁,突然内急,赶紧下车方便,谁知当他再次推车时,只觉得吃力,怎么也骑不动了。他大坚持说,那晚没喝酒,不过跟人吃饭时勉强抿了一杯,因为口渴。

他大骑不动车,只好推着走,歪歪斜斜,好歹回到了自家院子。见天色已晚,他也没收拾,就回里屋睡去了。第二天,她娘起身,发现车后轮不见了,连忙问他大,后轮呢?他大也茫然不知,深以为奇。

强子想起这件事,用脏兮兮的手背蹭掉鼻涕,初秋了,他还穿着短裤短褂,有些凉了,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远处,那片林子里突然飞出一只鸟,“嗖”的一声,便不知去向了。

强子吓了一跳。夜色笼盖四野。地里空荡荡的一片,任秋风扫荡、巡视。凉意从四面八方袭来。强子终于想起,他大说晚上带他看戏。

戏园子是座砖瓦结构的院子,村委会曾经设在这里,如今另做它用。戏班子是从不远的安徽地界的邻村请来的,也算乡亲。

唢呐的调子起的太高,有些荒腔走板了。两个唢呐手鼓足了腮帮子,在小雨里卖力的吹着。

起先,院子里人少,天黑后,众人喝过汤,反而聚到一起。抽烟的男人,抱小孩的小媳妇,嗑瓜子的女人们,东家长李家短的闲言碎语,热热闹闹的占据了一院。

强子困了,疯玩了一天,又被他大带出来看戏。他大这会子兴致极好,抢到了头几排的位置坐下,又破天荒的把强子抱在自己怀里看戏。

强子前面的男人头发不多,雨水不久前洗刷过这里,几绺碎发粘着头皮,稀稀疏疏的。强子忘记了怎样盯着别人的头顶发呆,也忘记了草台班子拙劣的表演,都怪他大把他抱到太紧了,勒着胃了,一定是这样。

哇——

一团混浊的白色浆体从胃里喷射而出,前面的男人大声叫着,他的后背热乎乎的。

三十五年后,又是中秋月圆夜。家宴之上,四十岁的强子给他大斟满酒,他大说,“你小子真能忍,居然大半天才吐出来。”随后,他抿了一口儿子从城里捎来的剑南春,“那可是整整一杯白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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