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理性的人》读书笔记12

第六章“逃离拉普特飞岛”第二小节“俄国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

俄国作家中最有价值的,是他们对生活的直接把握,对文学形式与象征的技巧和做作极端鄙视,这些形式和象征的技巧之类,在法国诗人中,已经成为他们耗尽精力专心从事的事情了。托尔斯泰在他的《什么是艺术?》里,用了几页篇幅愤怒谴责波德莱尔及其信徒,说他们是消沉颓废和矫揉造作的作家。

19世纪的俄国状况将作家推入了一个他们被迫去面对人生终极问题的境地。因此,不管它的文学格调是多么现实主义的,俄国小说骨子里是彻底形而上学的和哲学的。“知识分子”一词源于俄国,铸造出这词可以为下面这个事实作证,即知识分子不管他们原初的社会或经济地位如何,都感到他们自己属于俄国的一个特殊文化团体,因为就其真正本性而言,他们是和社会其他成员相异的。

一个正处在动荡混乱或革命过程中的社会,势必要给个人带来苦难,但是这种受苦本身却能够使一个人更靠近他自己的存在。俄国人虽然没有哲学家,但他们却确实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而且这种取代或许并不完全是一种损失。当下一个世纪,专业哲学家海德格尔开始重新考察死亡意义时,他是以托尔斯泰写的一篇小说《伊凡·伊里奇之死》为起始点的;而且还有像别尔佳耶夫和谢斯托夫那样的思想家们写成的全部几大卷,都是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存在主义式的创见这个问题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从西伯利亚监禁回来后写的第一部小说,是《死屋手记》。既然这部书是在他生活中的决定性事件(他几乎被行刑队处以死刑,以及他在西伯利亚的苦役监禁)发生之后写成的,就可以把它看成真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开始。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曾与他生活在一起的罪犯们身上看到的,正是他最后终于在人性的中心点上所看到的:矛盾,爱恨交加,非理性。这些罪犯并不是一些“类型”,他们完全是个体存在:凶暴,精力旺盛,是由父母双亲生养出来的有强大生命力的后代。在他们身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直面了人性中恶魔般的一面:或许人不是理性的而是一个恶魔似的动物。

在《罪与罚》里,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经着手于那类他显然专擅的主题小说了。主人公拉斯科里尼科夫,是一个孤独的知识分子,既疏离了人类的集合群体,同时又疏离了他自己的存在。饥饿而孤独,他从他自己的理性内部先于尼采编织了一套尼采的超人理论;这超人以他自己非凡的胆识和力量超然于所有普通道德规范之上。然后,为了检验他的理论,他杀死了一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但是,这个罪犯担当不起他的罪过:拉斯科里尼科夫的理论并没有考虑到他自己的自我,由自己罪过而生的内疚竟使他精神崩溃。恰恰是积压在这个知识分子心头的感情——一般人对夺取生命的恐怖——迸发出来并且进行了报复。他杀人是为了证明他自己并不和普通人一样,只是个虱子。权力意志,这种恶魔似的权力意志,因此在尼采使它成为自己的主题之前,就被陀思妥耶夫斯基发现了。但是,与尼采不同,陀思妥耶夫斯基并没有忘记这种驱策力的完全辩证的或二重性的本性:权力意志既有力量又很虚弱,它愈是同人格的其他部分隔离开来,孤立出来,它就会由于其虚弱而变得愈发不顾一切。

理性的这些破坏性甚至犯罪的可能性,乃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万变不离其宗的哲学主题。

陀思妥耶夫斯基攻击启蒙运动最能使当代读者信服的作品,似乎是中篇小说《地下室手记》。《地下室手记》1864年发表。这部作品第一部分是一切文学作品里最令人惊异的独白之一:地下室人这个俄国官僚机构里的下级职员,抒发了他的怨恨、愤慨、不满和他对自由的反叛性的渴望。启蒙运动的改革家们,梦求一个完美的社会组织,他们忽略掉的东西,陀思妥耶夫斯基以一个小说家的慧眼全都十分清晰地看到了:这就是说,随着现代社会变得更加组织化,并因此变得更加官僚政治化,它就在它的各个接合部积聚起地下室人一类的地位卑微的小人物,他们表面看来捉摸不透,实质上却是一群受挫和怨恨的怪物。同后来的尼采一样,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个对怨恨这种人身上强有力的有时是难于言说的动机的伟大探索家。

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人物太复杂、太火暴性子了,我们很难把他“一口吞下”。在他身上既有罪犯的成分,也有圣贤的因素。批评家斯特拉霍夫在其传记性的短评中可能是过重地估价了某些反对这位小说家的证据,然而,陀思妥耶夫斯基性格中似乎也确有叫人厌憎的一面。不过,或许正是由于把人的矛盾的恶毒性刻画得淋漓尽致,陀思妥耶夫斯基才成了人类存在真理的无与伦比的见证人。至少他抓住了作为现代生活基本事实的虚无主义,这一理解本身绝不是虚无的。我们是从《白痴》的一段里认识到这一层的。

米希金亲王——基督的弄臣,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的另一副假面——讲过一个故事,说是从另一个身份不明的人那里听来的。这个故事描述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被判死刑交行刑队准备执行枪决后又被改判缓期执行的事,它内蕴着一种终极的肯定:面对死亡,生命具有绝对的价值。死的意义恰在于它对这种价值的启示。这样一种观点就是关于死亡的存在主义观点,它后来为托尔斯泰在他的《伊凡·伊里奇之死》的小说里,也为海德格尔在其一整套哲学体系里作过精心的阐述。

这一小节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今天只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明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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