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第二部:打卡(8)

吃完草原烤肉的当天晚上,甄家姊妹就浩浩荡荡回了安家镇。五家中只有甄晓娴家没有车子,一家三口分别开来,甄晓娴和帅帅坐了甄晓雅家汽车,王鹏上了甄一鸣家车子。甄晓娴一直因为老蹭车坐心里略有遗憾,跟甄晓雅聊天,便忍不住嘟哝:“哎,啥时候我也能有私家车。”

甄晓雅又开始给小妹上一对一,语重心长说:“刚才跟你嫂子聊天,她有句话是正理儿。你听她怎么说,她说‘做人必须得有想法’。要我说呀,晓娴,你要有了买车的想法,你才会想买车的办法。怕的就是做人没想法。”

听了甄晓雅的话,甄晓娴笑道:“我还真是正在想买车的办法。”

“晓娴长出息了哈。”甄晓雅斜睨一眼甄晓娴取笑道。

“看我姐说的。你不老是说活到老学到老嘛!”甄晓娴也歪头看着甄晓雅调皮地笑。

“不是我说的,是咱姥姥说的。”甄晓雅哈哈笑着纠正。

“反正我是总听你说,这不是咱也记住了。”

“哈哈哈哈,姥姥这话成传家宝了!”

第二天一早,众人起床后简单吃过饭,甄一鸣就在前面开路,带着老甄家的小车队出发,去看安家镇的网红打卡地儿。

安家镇位于太行山腹地。镇子坐落在甘淘河谷一个开阔的盆地上,背靠凤鸣山,面向卧虎岭,四周围群山环伺,在崇山峻岭中又藏着数不清的沟沟壑壑,沟沟不同谷谷相异,每一道沟每一个谷都藏着属于自己的故事。

比如,麦收时节正值杏子成熟。这时候,安家镇的小孩子最喜欢跑去小东沟玩。安家镇人从记事起就知道小东沟里长满杏树,谁种的啥时候种的,连安家镇百十来岁的老寿星也说不清。对于小东沟,每一代人都有个共同记忆:去小东沟吃杏。从哥哥姐姐的跟屁虫到屁股后边跟着一堆小跟屁虫,他们便疯跑着到这里摘杏子吃,从杏子青绿酸涩吃到杏子金黄甜糯……

杏子吃罢,小东沟就被安家镇的娃娃们忘在脑后。这时候,他们又开始惦记起桃树岭,石头岩,下山涧。桃树岭叫桃树岭却盛产苹果,石头岩是个开阔的山谷,山谷里漫山遍野长满梨树,下山涧里又是苹果又是李子……总之,安家镇周围的每道山褶子都别有洞天,也承载了安家镇小孩子童年时的无尽快乐。

甄家姊妹慢慢开车,絮絮回忆着小时的故事一路向前。路过一道悬崖时,甄晓静指着高处说:“你看就是那条公路。”

甄晓娴透过车窗玻璃仰头望去。只见悬崖绝壁之上蜿蜒一条细细的公路,一两个微微晃动的小点,像停在电线上燕子,仔细辨认原来是几个走动的行人。

甄晓静心有余悸说道:“我就差点儿从那上边掉下来。小学时,我跟同学骑自行车,不知怎么就来到了这儿。我们几个骑着自行车从高处一路说笑着往山下溜,就到那个拐弯处,”

甄晓静指着一个凸出说:“自行车越溜越快,也不知怎么搞的,快到拐弯时我才想起刹车,再不刹车就冲下悬崖了。结果,刹车失灵,我使足吃奶的力气也刹不住车闸,只好狠命抓着车把往里歪,想把自行车顺到公路这边,可车把愣是没歪过来,直直冲着悬崖冲去。我一下子慌了,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双手死命摁着失灵的车闸,眼睁睁就到了悬崖边,我已经看见万丈悬崖下边深深的谷底,谷底隐隐的石头和树木……我眼一闭心一横,心想听天由命吧,然后只觉得天旋地转,就失去了知觉。

我以为我死了。可是,好像又听到有人叫我名字,晓静晓静,你怎么啦,晓静,你醒醒醒醒呀,好像还有谁哭的声音。等我睁开眼睛,发觉自己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小伙伴们正围着我,脏兮兮的小脸上写满焦急紧张和害怕。看见我醒过来了,聚在我眼前的一张张小脸突然现出惊喜交加的神情。我最好的朋友二妮儿看见我睁开眼睛,高兴地又哭又笑:晓静你总算没事儿,你要有事儿,我回去可怎么跟我婶子说……”

甄晓娴听甄晓静说过好多次这个故事,每次听都觉得汗毛孔飞张后背发凉。此刻,面对当年的事故现场,更有种身临其境的恐怖,她心悸道:“听你的意思,车闸刹不住车速又快,好像根本停不下来,好奇怪呀!居然有惊无险。”

甄晓静说:“我也以为没救了。可是就很奇怪,我没有掉下去,到了悬崖边儿,车好像莫名就停住了,还倒向公路一边,半个前车轱辘打着转儿悬在悬崖外边。”

“真是奇怪,莫名其妙就停下来了。”晓娴仰脸迷茫地望向悬崖高处细细的一线公路。

“大概是不该着我死,或者是我命大。”甄晓静唯心地说:“反正,到悬崖边儿上自行车就倒向一边,我正好没掉下去。”

甄晓娴想了想说:“或许你当时被吓糊涂了,忘了自己的刹车其实是顶用的。再说,人都有求生本能,车子为什么倒向一边,是你无意识间偏向一边了吧。”

“不知道。完全忘了,就记得自行车到悬崖边儿上时我啥都记不得了,睁开眼发现自己还活着。”

小车队通过悬崖下这段平坦的村级公路,往外一岔便上了仅能容得下一辆小汽车通过的小土路。安全起见,众人开车更慢了些。打头的甄一鸣车子上拉着的是他一家子和甄妈妈。甄一鸣开车,甄妈妈坐在副驾驶上,母子两个闲聊,后座上大宝小宝母女三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车队行驶到一个河谷时,甄一鸣慢慢转弯,缓缓把车停到河谷口一小片能停车的开阔地面,他摇下车窗跟后边的人说:“到了,就是这儿。”

甄妈妈探头窗外:“嗨,石旮旯呀。好些年没来过了。农村合作社那些年,家家做饭烧柴火,就这里的茅草长得好。我跟你小姨每天一大早就来一趟,背一大捆柴草回去。我们这样安排时间,不耽误吃了早饭正常去干生产队的活计挣工分。”甄妈妈再次感慨着:“好些年没来了,”她扶着车门,慢吞吞下车:“我就知道,车子只能停在这儿。”

甄一鸣说:“里边全是石头,车子进不去。”

甄妈妈环顾四周说道:“我知道。早些年天天来了。当年,这个沟里也就咱们停车这块儿算是平坦。”

甄一鸣说:“要不说,人家网红会选地儿,景好还得考虑交通便利有停车的地儿。”这时候大家已经纷纷下车,围拢过来。甄妈妈往山谷里看看狐疑道:“这儿有什么风景。石旮旯石旮旯,除了石头就是石头。”

甄一鸣带着大家往里边走边说:“这你就不懂了,人家要的就是这石头。”说完又招呼大家:“不用担心路不好走,步行往里七八分钟就到了。”

小孩子们才不管什么道阻且长,几个大的早跑的没影儿了,几个小的蹦蹦跳跳撒着欢儿顺着石头路往前跑去,嘴里还嚷着:“安琪姐姐,等等我,安麟哥哥你慢点儿……”

石旮旯石旮旯顾名思义里边全是石头,整个沟谷铺满碎石,那石头大小不等形状各异,只是因为方便走路的缘由,中间权作路面部分的石头被人为整饬之后,还相对匀称平整。而沟谷两边的石头便变得恣肆汪洋,小如雀卵大如卧牛奔马,犬牙交错怪石嶙峋,沟谷两边越往里走山脉也越来越高,半山腰以上的石头却摇身一变规规矩矩,一片片薄厚均匀大小相等,像用尺子量过或者用刀子修正过一样,一层层水平向上,像书页摞得整整齐齐。又因为内含物质各异,那石头呈现出各种层次的红色:赭红,赭黄,肉粉,粉白……煞是好看。

甄家姊妹被四周围石头的造型和颜色吸引,忍不住啧啧赞叹。刘中禹出生于平原地区,小时候见到一块儿石头都不容易,看着眼前的山石树木更为激动,他喟叹道:“鬼斧神工天造地设也不过这样吧”。甄晓雅突然想到自家老院儿铺的石头,转身问甄妈妈:“妈—-妈—-,咱家院子里铺的石头是从这儿采来的吧。”

甄妈妈笑:“还真是。因为这里的石头都是一片一片的,便于采石,老以前,咱们村儿盖房子的石头大多从这儿开采。”甄妈妈似乎回到童年,回忆道:“我小时候,人们盖房子,要么用土坯要么用石头,家家都是土坯炕,大冷的天就土坯炕头最暖和,现如今,那里还看见土坯房子土坯炕……”

晓娴听了却像故事,笑话她:“妈呀,你那是啥时候。”

贝贝支棱着耳朵听完问:“姥姥姥姥,你说的土坯是……”

石旮旯是个小山谷,并不很深,走七八分钟时,就看见北面山谷突现一块儿巨大的山岩,山岩下半山腰的岩歔间出现孤零零一户人家,人家门口高高挂着两个招摇的红灯笼,那灯笼轻轻摇晃摆动,像两团一跳一跳的火苗,在寂静的山谷间显得十分夺目。

甄一鸣指着这户人家说:“到了,就是这儿。”

甄妈妈见了,疑惑道:“我记得这里是个岩洞,小时候砍柴,山上突然下急雨时我们常到这儿避雨。岩洞也不算深,能容得下十来个人,啥时候住上人了!”

甄一鸣说:“也没什么人住,就是因为这里的景好,网红小夫妻就把岩洞简单装修了一下,在网上宣称是他们家,把这个沟谷叫做他们的世外桃源。两口子拿着手机四处拍照,杏子熟时就去小东沟拍拍杏子,在网上买杏子。苹果梨子熟了的时候就去桃树岭,下山涧那些沟谷里拍拍苹果风景梨子风景,接着在网上买梨子苹果。

比如现在柿子熟了,你看这沟谷里那些柿子,也成了他们的网红。他们还买核桃黑枣,除了这些水果啥的,也卖咱们这里的笨鸡蛋黄黍子米红薯干葫芦条……”甄一鸣笑着说:“只要咱们这儿有的东西他们都买,我经常看见中通申通的快递车专门来给网红小夫妻拉货,一拉一大卡车,那生意是真红火。”

小敏听了就说:“那网红卖东西,说是便宜也不便宜,这样下来他们挣的真不少呢。”

甄一鸣连连说道:“是啊是啊。小两口网红了也就一两年,人家已经开辟了好几个这样的网红打卡。”

那岩洞在半山腰上,幸好网红就着满谷的碎石修了条上坡路,站在谷底,就看见这户人家的院子,门楼人字形用厚厚的茅草搭成,大门和院墙就着山上的树枝木棍围拢而成。此情景自然让人想起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诗句,眼前忽地出现一副雪花飘飘的冬夜雪景:

寂静的山谷里雪落柴门遍野晶莹,柴门内有人拥炉闲话,只听得柴门“吱扭”一声,屋子里的人听见声响赶忙推门出来,风尘仆仆的归客正站在院子里,只见他满身满头落满雪花,摘掉帽子时露出熟悉的眉眼,眉毛上依稀落着几片欲化未化的雪片,原来是母亲等待的儿子回家了,或者是妻子终于盼回了苦苦等待的丈夫……面对面的几人悲喜交集,相拥而泣。

一行人顺着碎石堆起的小路向上,再上三五石头垒的台阶,推开柴门就进了网红小院。屋里屋外都没有人,屋子也都没上锁,网红夫妻不知去了哪里忙活。

只见石头屋墙上挂着红红的干辣椒,还有两辫子紫皮大蒜,以及安家镇人们用来盛菜的荆条大筐,很有一番农家味道。掀起青花粗布包边的竹篾门帘推门进了屋子,这就是甄妈妈年轻时上山砍柴经常避雨的那个岩洞。

葳蕤的岩石探出一角,屋顶是天然一块平整的巨大石头,墙面用芦苇装饰,炕角整整齐齐叠着两床现在已经很少看见的大花棉被,甄妈妈看了欣喜道:“这花色跟我小时用过的被子一模一样。”炕中间放一个油漆斑驳的炕桌,炕桌上放着的又是甄妈妈小时常见的青花温酒器和小酒盅。甄妈妈忍不扑哧笑出声来:“怎么,现在倒流行起我小时候的东西。”

甄一鸣嘻嘻笑道:“妈,这你又不懂了,要的就是这个趣儿。再说,人家还真不是用来喝酒的。”

“那,干啥用?”甄妈妈不明就里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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