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日,天明。
千夙将他手中之物递给我时,我愣住了。
那是一只木簪,通体暗红,似干涸的血一般,但它很是精致雅然,簪头双股若盘旋而起的飞龙,簪挺笔直又有暗纹,似绘了山脊地脉一般,细细一瞧,便见那上面还刻了两个字:望止。
“望止?”我把玩着建木所制木簪,若有所思地盯着他,“这个名字有些怪,可是有什么缘故?”
千夙摇头,“没什么缘故,只是觉得很衬你。”
我不明所以,由着他将那木簪别我在头上,回身之际瞥见兄长黑沉的脸,无奈又覥着脸说了几句好话,这才叫他转怒为喜。
辰时已至,日光初起,四周所有山川都似乎在那刻被渡上了一层金光,唯独眼前这座山,在微微华光里显得死寂而毫无生气,而茂密丛林与大小不一的火红色山石相互映照,更显诡异。
从山脚一路驾云至山巅,未见朱雀一族的族人不说,连结界也没碰上一道,我心有疑惑,瞧着已快至眼前的巍峨南宫,不由出声道:“这赤羽山有些怪。”
千夙搭言道:“是有些怪。”
我又道:“ 我们此次来是为查明真相,怕是不宜暴露身份,可若不言明身份,又如何进得去那南宫?”
“进不去的话……”兄长沉眉状似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才道:“打进去吧!”
千夙否定,“不可,太招摇,怕打草惊蛇。”
兄长立即横眉以对,“我还就想……”
“确实有些招摇! ”我附和了一声。
兄长止住话,又狠狠白了眼千夙后才与我道:“那阿念你说,我听你的。”
我正要说话,却突听一声沉重响动自那山顶传来,朱漆色的殿宇大门在朝阳中缓缓敞开,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立在门内。
我们几人还未商量出一个好的对策,立在云头面面相觑。
“几位哪处仙友,因何到此?”立在前头的女子出声,语调清澈而娇媚。
我们互望一眼落下云头,立于十步之外。
南宫建于赤羽山顶端,金碧辉煌,魏延壮丽,玄墨金丝的牌匾上书“南宫”二字,牌匾右侧镶嵌着一个不太规整的勾角,勾角上悬着一面手掌大小的八角铜镜,铜镜边缘处绘了两只凤凰图样的兽鸟,镜面却很是老旧,灰暗无光,适才说话的女子便正巧立在那八角铜镜的后面,眼含笑意。
她着一袭柳黄色软袍,袍上金线铺就绣着密密麻麻纯白的琼花,风一吹,她似从花里走出来一样。再观其模样,只见她眉如远黛,眼含桃花,笑起来时眉眼弯弯,为她平添几分俏皮与可爱。
另一道身影立在她身后,是个年纪较长的男子,素发灰袍,袍上各色丝线杂糅绘了不知名的鸟兽,眼眸低垂,上有皱纹,但并不多,若非细瞧根本瞧不见,此时他虽面无表情,但神情里却隐着几分敦厚与亲近之色。
“我们乃修仙之人,自另一座山而来,途径此地,见此处山石如绯,草木林秀,便想多留几日,不曾想此处竟已有主,不知仙友是……”我见千夙与兄长皆瞪着眼看我,只好脸不红心不跳地扯了慌,然说完之后才觉不对。
我是上仙之身,自不露出多少破绽,可千夙乃上神之身,若不隐藏,周身神力斐然,稍有些修为的仙家百里之外便能察觉,再说兄长与飓风,到底带着些魔界气息……
“原是如此!”素发灰袍的男子微微向前一步,面上神情并未有什么变化,似乎没觉出什么不妥之处,只颔了颔首,“在下朱雀族长老须崖,这位乃我族郡主丹洛,此处为我朱雀一族归隐之地,我等受雀主之令而来,诸位仙友若不嫌弃,便留上几日,好让我等尽尽地主之谊!”
“原是须崖长老与丹洛郡主,失礼了。”我拱手而笑,“长老如此盛情,我等却之不恭!”
“请。”须崖垂眸,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入得门去,赫然一个冷颤,我瑟缩了一下身子,往千夙身旁蹭了蹭,才低声道:“明明艳阳初起,怎地门里门外两番天地?”
他闻言低眉望我,而后给我化了件厚重的水色披风,又帮我往紧拢了拢,才似笑非笑地道:“说不定就是两处天地。”
兄长负手而行,眼睛却四下打量着,“假山鱼水草木花枝,以及那白墙青瓦桌椅门框,都……美轮美奂。”
“仙友过誉。”又过了一道门,踏上一条青灰长廊,前面领路的丹洛却搭了话,语调平和淡若青烟,“此间摆设与风格都依着雀主喜好而建,他性情高雅又喜这天地山河,故而如此。”
她步履轻快,衣袂飘然,一步步仿若踏在繁复的花朵上。
“在下先前也有所耳闻,然百闻终不如一见。”我紧了步子快要与须崖步伐齐平,“只是不知现今哪位承袭雀主之位?”
“上代雀主第三子,青棠。”丹洛未回头,语气却不知不觉柔和不少。
“哦——”我拉长语调装出恍悟的样子,“不知这位雀主性情如何?我等不请自来不知可会惹他不悦?”
“自然不会。”丹洛领着我们又过了一道门,踏上一条石子甬道,行将几步穿过一扇拱门,入了一座空旷小院,“我们雀主虽性情孤傲,但为人清雅和善,最是好客,仙友且放宽心。”
“那便好。”我应声间眉眼微抬,遥遥瞥了眼远处门扉,赞叹道:“楼阁错落若山河现,曲径通幽似仙境出,真真是个好地方。”
“到了。”丹洛‘吱呀’一声推开一扇梨花木门,入得一处待客中堂,堂内上位处背身立着一道清瘦身影。
“雀主,有客至。”丹洛躬身却并未低头,目光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那道身影。
那男子闻言回了身,一袭苍色锦袍霎时扬了起来,玉带缠绕勾出他紧致腰线,一目向上,见他月眉星目十分俊朗,身量虽不高,但胜在腿长腰细,玉身而立时凭生几分优雅。
朱雀族雀主,青棠。
堂上堂下,我们几人大眼瞪小眼,默契地都没说话。
我许久才反应过来,得拜啊!
可是……我们上尊大人活了十九万年,向来只有旁人拜他,哪有他拜旁人的份?还有我这位兄长,魔界至尊,地位堪与三十六重天上的上神相较,哪会拜一个小小的朱雀族雀主?再看飓风,神色未动,面无表情,大有一种“尊主不拜我也不拜”的傲然之色。
我嘴角一抖,回过神朝着青棠施施然拜了一拜,“见过雀主。”
“不必多礼。”青棠唇角勾起,轻轻一笑,“不知诸位仙友从何而来?仙号为何?”
“我们自千里外的萧亭山而来,一路游览山河。我唤七华,这是我兄长……容城,二哥飓风。”我话落之际竟见飓风抱拳躬了躬身,也不知是对我还是对青棠。
“而这位是我……”
“她夫君。”千夙捷足先登,如此介绍。
我立时转了话头,陪笑附和,“我夫君,千筹。”
兄长在一旁咬牙切齿,眼里蹦出的火光似乎已将千夙灼烧了成百上千遍。
我暗暗忧心,生怕被他们瞧出些什么,但青棠似乎并未在意,只微微点头,由衷道:“诸位仙友即远道而来,若不嫌弃,便在我处歇上几日。”
我笑了笑,“那便叨扰雀主了。”
“荣幸之至。”青棠神情未变,只他不太清澈的眼珠闪了闪,许久才对着立在一旁的须崖道:“须崖长老,你去同君砚说,让他谴几人将后殿卧房收拾几间,供几位仙友起卧。”
须崖并未应声,只点了点头,而后径直退了出去。
我侧目望了眼千夙,却见他眉眼微抬目光清寒地望着青棠,而后,他道:“我先前曾识得你一族人,唤作萧墨,不知他现今何处?”
“萧墨?”青棠皱眉,眸中一片迷茫。
“萧墨长老——我认得。”丹洛娇笑着搭了话,“他是我族中长者了,不喜外出又偏爱幽静之所,因而总是幽居修行,我等小辈无事自不敢打扰,但仙友即与萧墨长老相识,若想拜见,我等自可引荐。”
“我随口一问。”千夙神色一舒,朗朗而笑,“他既幽居修行,便不打搅了。”
丹洛轻轻垂目,神情淡然,“那仙友便……”
“几时了?”青棠忽然出声,目光有些怆然地望着门外,“巳时将过了。”
自问自答,颇为怪异,而后面上带着莫名笑意渡了出去。
“雀主。”丹洛追去几步却又停了下来,而后回过头略带窘态地道:“雀主许是有要事要忙,还请诸位仙友见谅。”
语调温和,礼数周到且十分从容,有着超脱她那个年纪的稳重。
她笑,衣袂飘起,朵朵琼花飞扬而出,“诸位仙友请随我来。”
如此,又绕了两处长廊,过了两道门,这才转入一个略小些的院子,还未进院门,便见一个身影飞奔了出来,正好与走在前头的丹洛撞了个满怀。
“君砚。”丹洛稳了稳身形,又将撞在她身前的那道身影往外推了推,才压着怒气道:“多大的人了,还这般莽撞。”
撞来的男子见此定了定身形,又抚了抚自己轻紫色的长衫,这才抬起眼来,只见他肤色白净,眉眼澄澈带着少年特有的意气风发,日光下冉冉一笑,若华光灼灼而起,很是耀眼。
“是是是,阿洛教训的是。”被唤君砚的男子将衣袍一掀,叉着腰嘻嘻笑道:“我晓得了。”袍边飞悬而起,露出他腰间一条绣满柳枝的玉白锦带,更显身量颀长。
“你们便是游历而来的仙友?”他又将目光落在我们几人身上,满眼防备之色。
我拱手,柔柔一笑,“叨扰了!”
君砚蹙眉,“哪里来的,这衣料也太……”
我挡住他伸向兄长的手,“我兄长脾气不太好。”……我怕兄长发怒,揍他。
君砚哼了声,却又朝千夙走去,一走一边低语,“这是修的什么道,容貌竟这样……”
我跨了一大步挡在千夙面前,“我夫君爱干净,不喜除我之外的人近身。”……我怕千夙收不住神力,将他掀飞出去。
两次碰壁的君砚似正要发火,却不知为何突然身形一晃往后退了几步,等他再抬起眼时神色已十分平和淡然。而后他晃了晃脑袋,神情认真语调低沉地道:“阿洛,卧房已打扫干净,你带诸位仙友过去吧!”
“好,你去做你自己的事。”丹洛对于君砚突然转变的态度似乎并没什么反应,好似已见怪不该了。
“诸位留在南宫时的住所便是这里了。”丹洛依旧是那副处事不惊的从容模样,对着院中的几个侍从和小丫鬟吩咐几句,又与我们道:“诸位先行休息,有什么吩咐可唤他们来知会我。”
语调顿了顿,又补充道:“南宫风景虽好,但地形复杂,诸位若想游览,切勿独自乱闯,否则迷了路受了伤,便是我等待客不周了。”
我立即表态,“丹洛郡主提醒的是,我等没有雀主的命令,绝不会胡乱走动。”
我们目送了丹洛离开,又在几个丫鬟和侍从的目光里淡然地走进了各自卧房,然而刚合上门,却见本已去了旁边屋子的兄长正抱臂坐在榻侧的椅子上。
千夙眉间一抖,“阴魂不散。”
兄长挑眉,“彼此彼此。”
“好了,你俩不要吵了。”我拽着千夙过去坐在了兄长旁边,“飓风呢?”
“我让他守在附近,别让其他人靠近。”兄长难得没再与千夙吵起来,语气也一改先前的慵懒,“这南宫里头不对劲儿。”
“是不对。”千夙眯了眯眼,望向屋内的一些雕梁窗柩,“在他处,飞鸟鱼虫是活的,山石草木是死的,可在这儿,山石草木屋台楼阁是活的,而飞鸟鱼虫甚至于人,都为死物。”
“死物?”我无法理解,“可雀主丹洛他们都有血有肉活生生的,怎么会是死物?”
千夙也蹙眉,“是啊,整座赤羽山,整个朱雀族,又因何会如此呢?”
兄长面上也有些凝重,“说是死物吧,他们有思想有表情,且能与我们对答如流,说真的吧,我却觉察不到他们体内灵气与修为,就好像是……”
“像是内里腐败,余一副只能示人的躯壳。”千夙如此总结。
“难道朱雀一族被谁给控制了?”我沉眉思了半刻,“会不会与害了前川的人有关?”
兄长眼中亮光一闪,而后以手撑额,盯着桌面上一套异常精致的茶具轻轻一笑,“听闻赤羽山底万仞之下有处寒冰洞,洞中有兽为化蛇,人面豺身,鸟翼而蛇行,其腹育一丹,食之不仅可修魂补魄,还可增强功法修为。”
“寒冰洞?”我脑中瞬间浮现出一个挂满冰柱晶莹剔透的洞穴,一道素白身影周身血气飞散,在起伏不定的烟雾里化作齑粉,不由心间一痛,忙止了思绪。
“那便先找找那个洞穴。”千夙恰在此时出声,语调清冷似隐着无限悲怆之情。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