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逃亡迷局
我是幽灵。穿过悲惨之城,我落荒而逃。穿过永世凄苦,我远走高飞。 —— 但丁《神曲》
基督徒们曾在几个世纪里不断高声呐喊,“我所敬爱的上帝啊,请求你赐予人们更多的美味珍馐和无忧住所吧。”于数以万计的无眠之夜,他们把十字架高举过头顶,对着乌云丛生的天际扣下虔诚的颅骨。然而,通往天堂的阶梯却滋生起青绿色的苔藓,宛若恶魔之舌,一路向下蔓延。最终它们聚集起牢笼,囚困无数的灾祸和永不得释放的漫漫黑暗。
1927年的9月23日,连日的暴雨猖獗。屋外的老树被过境巨风摆弄出各种诡谲的姿势,木制窗框漏着缝,那些长着枝叶的鬼手就要伸了进来。我的状态愈加糟糕,就现在,我甚至连伸手写上几笔都变得十分艰难。蜷缩在潮湿的被子中,我四肢僵硬麻木,而我所居住的旅馆,不,应该说是我的家正在被某种不可名状的阴影所侵蚀。我挠着手臂,火烧般皮肉撕裂的痛处暂时让我回神上几秒。空气里弥漫着窒息,但是我仍要诉说,至少,在我即将消失之前整理好我所经历的,所有的清醒亦或者幻觉。
这年的秋季注定不同寻常,一个月前,我因枯草热不得不从密斯卡托尼克大学休假返乡,而仔细想来,这一切的不同则是从一个匆忙而来的协会会长E•拉普汉姆•皮博迪开始的。那天艾克•罗德里格斯教授正在清点从波士顿历史博物馆寄运过来的出土古物,我作为助手也在一旁记录附注。这时,门被大力推开,一个身形臃肿却保养得当的老头大步走进来,他手里捏着毡帽和一大卷发黄书页,面颊因某种激动的心情揉杂在一起,显得异常红润。“艾克啊,看我这段时间有什么新的发现”他突然注意到一旁的我,打量起来,“这位先生是?”艾克教授看向我,对男人说道“博迪,这位是我的新助手,乔纳森•普鲁斯特先生”男人听罢,赶紧腾出一只手与我相握。“幸会幸会,既然如此,那我就来说说最近发生的事吧”他拉过椅子,将手里的资料摊开在桌面上。随后,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走到大门前朝外四处观望了一会,这才关好了门。
“大约是8月11日的清晨,萨瓦娜小姐走进我的办公室,而她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馆长先生,这位客人要求见您一面’随后,萨瓦娜带上门出去了。当时我望向这个年轻人,仿佛又看到了另一个女人的影子”皮博迪这时拿起一张旧报纸,上面日期是1884年,报纸上有一版当地婚嫁的报道,照片因年代问题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不过艾克教授还是拿出了放大镜,仔细看了起来。“这是当年阿卡姆本地的一个家族嫁女,她叫艾丽莎•奥尼”皮博迪指着照片上白色婚服的女人说道,“我那时才十二岁。我的父母曾拉着我出席了婚宴,因为艾丽莎的父亲本杰明•奥尼是当时赫赫有名的上校校官,内战结束后就衣锦还乡到了阿卡姆定居,所以来了不少的达官显贵,而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艾丽莎本人”
皮博迪陷入回忆“她那时很年轻,也就比我年长几岁。结婚当天顶着白色纱巾走进的教堂,但从婚纱里伸出的手却不同于普通白人,她的父亲牵着她,两只手的颜色对比却显现异常,她的肌肤更趋近于一种暗灰色,当纱巾被撩起时,坐在前排的我注意到她与众不同的眼睛,以至于很多年后我都能够清晰记起,那是种向外鼓出的眼睛,颜色却没有十几岁少女那般清透。”“也许是小姐得了某种眼疾”我向皮博迪先生提出看法,然而他却从书页中抽出一张照片递了过来“这是当时的合影,最左边的夫妇是我的父母,紧挨着的就是艾丽莎和她的新婚丈夫”我从教授手中接过放大镜,仔细辨认起来,由于是黑白相片,艾丽莎的肤色比起旁人更深一些,照片中的她勉强咧开嘴,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然而对上那双眼睛我却怔住了,那的确是一双较突出的眼球,并且眼距也比普通人更为宽阔,一度让我想起了海湾的某种鱼类。我又从上到下打量一遍这个新娘,发现她的另一个不同之处。我指着照片上她所佩戴着的冠冕,惊呼“这不就是图书馆早前展出过的首饰么?”对于这顶冠冕,我记忆犹新。
我曾途经过纽伯里波特,毗邻阿卡姆的一座古老城镇。拜访了年迈的叔父并参观过当地著名的公共图书馆,那个图书馆面积不算太大但内部设有陈列室,里面收藏着本地一些奇异的文物样本,他们多数都是卷轴,古籍和一些石雕碑文,假如再往里走,你就可以看到一个色彩斑驳的首饰陈列柜,尤是其中的一顶冠冕,鉴于它的造型别致,使我驻足观赏了好一阵。它前部周径宽阔但形状奇特,像是为某种椭球形轮廓的畸形头部而设计。它的材质似乎以黄金为主,又散发着不寻常的浅色光亮,仿佛用某种同样美丽但难以识别的金属混成了奇特的合金。它保存得近乎完美,你可以一连几个小时欣赏那令人惊叹又困惑、它不似传统教宗里规律的花纹样式;有些纯粹是几何图案,有些又明显与海洋有关。这些高浮雕花纹经雕镂或铸造而成,工艺精湛和优雅得难以置信。
然而,越有致命之美的物品越有一种怪异的审视错觉,当我久久凝视它时,它却仿若有了生命似的缓缓流动开来,所有图案都隐然指向时空中遥远的秘密和无法想象的深渊,浮雕那无处不在的海洋意象变得近乎险恶。这些浮雕刻画了奇形怪状、饱含恶意的骇人怪物——似乎是半鱼半蛙的混合体——令人难以摆脱某种虚假记忆带来的不安感觉,如同那种自然而来的原始而奸诈的邪恶崇拜。后来听管理员介绍到该物品是早些年馆长从一个醉鬼手上买下的,后来又有一群奇怪的人想用重金收购这顶冠冕,事情可谓一波三折。不仅如此,之后接连的几个夜晚,我都重复做着这样的梦境。汪洋中盘踞着一个如怪物大口般的巨型漩涡,而我伫立在风暴之中,手捧那顶冰冷刺骨的冠冕,四周怪浪滔天,还有无数不停翻涌而出的人鱼尖啸,他们影影绰绰,森然可怖。而我的脚下开始不停的淌出血液,最终被漩涡吸走,直至意识昏厥。
“如此一来,这的确是个稀罕的物件”皮博特打断了我的思绪,“不得不说,这些来历不明的古物行迹十分可疑,但我心生疑虑的地方却远不及此。比如我们这位艾丽莎小姐追溯起来,还需提及一下她神秘的母亲,甚至再把时间往前推算,我们会找到某种关联。”老头子叹了口气,“镇上多数居民都认为艾丽莎是奥尼上校在战场捡来的遗孤,实际上,艾丽莎的母亲据称是新罕布什尔州马什家族的私生女,其父母更是无处可寻,她被强制安排在法国生活,而这个家族是埃塞克斯郡马什家族的表亲。没错,就是现在印斯茅斯港口唯一还留存的家族之一。他们也许欺骗了上校,把这个可怜的女人硬塞给了他,而她自从嫁给上校之后,就鲜少露面,甚至于即使非要出现,都是黑纱遮面,黑袍裹身。她从不说一句话,到后来分娩死去也是安静的可怕。不难猜出,现在的艾丽莎与那些印斯茅斯人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血亲关系。这就有了那个年轻人和我讲述的种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了”。
“那天,他穿着随意,甚至有些邋遢,臂膀还缠着绷带,走路也甚不利索。从那有些乌黑发青的眼眶往上瞧,你就会注意到他局促不安的神情,他思绪有些紊乱,声称自己才从魔鬼的老窝里爬了出来,我来了兴致,示意他坐下详谈。他说来到马萨诸塞州就是为了追寻家族的历史并观光此地,这个年轻的小伙由于经济拮据基本是靠着便宜的运输工具走走停停。他计划从纽伯里波特出发,乘坐巴士去往印斯茅斯中转再到阿卡姆,可就是那晚,他差点丢了命。“
“说起印斯茅斯这个臭名昭著的地方,我想对于阿卡姆和伊普斯维奇的居民都是人人避恐不及,从上个世纪开始那个城市就像遭了天谴一样,极速衰败。1846年所谓的‘大瘟疫’肯定消灭了那地方最像样的血统。总而言之,那里的原住民现在成了一群非常怪异的人,马什家还有其他有钱人也好不到哪儿去。就像我说过的,整个镇子别看有那么多街巷,总人口是否有四五百人都尤未可知。我猜他们就是南方人口中所谓的‘白种垃圾’吧,无法无天,鬼鬼祟祟,搞着各种各样的秘密勾当。特别是五十多年前,有一大群的印斯茅斯人一夜之间从那里蜂蛹而出,即便是在其他城镇乞讨要饭,也不愿再回去。从此,风言风语在周围的各个城镇肆虐开来,大伙纷纷猜测海洋就快要淹没那个可憎之地,他们的铁路干线很早就停止运作了,切断了与外界的日常往来,选择走上一条不归路,除了每日准时准点敲响的钟声和遍地荒芜残破外,连猫猫狗狗这些家畜都不会逗留其中。几十年间,不管是当地人还是游客都可能会莫名其妙失踪,那里既没有女人,也没有儿童。”
“而这位远道而来并且好奇甚浓的年轻人不顾阻拦,他掩饰不住窥探之心,坚持去往那个罪恶之地,他曾试图避开当地人与一个尚有理智的酒鬼老头私下攀谈了许久,了解了一些真假难辨的陈年旧事。据他说,这些发生在印斯茅斯的灾难都始于一个叫奥贝德的船长在一次出海中偶然登上的一座孤岛——它坐落于奥大赫地的东面,那里有一个原著民族居住其中,他们的身形和脸庞不同常人,岛上耸立诸多类似复活岛上的巨大石柱和雕像,上面刻着无法探究的诡异图腾,围绕着整个岛的鱼群数量多的惊人,并且这个民族还拥有无法估计之多的类似黄金的首饰物品。在当时,除了印斯茅斯之外,许多靠捕鱼为生的沿海城镇都不景气,由于资源极度匮乏,渔民们连上数日都无法出船捕捞,而那座无名小岛却反倒其行,生活富足。这使得奥贝德和一众海员大惑不解,他们标注海岛的确切位置后,开始用一些物资换取珠宝用于倒卖谋取生计,渐渐的,贪欲在这位船长的脑子里繁殖起来,他不再满足于眼前的蝇头小利,与岛上的酋长秘密会谈之后达成了某种协议。”
讲到这里,皮博特不禁咋舌称奇“这就像把钥匙插进锁孔那样,咯哒一声,新世界的大门就此敞开。几乎一夜间,鱼群也奇迹般大批涌入印斯茅斯港湾,渔民们困惑之余抱着锅碗瓢盆出门并赞叹着上帝带来的丰收,唯有奥贝克嗤之以鼻,他从那天开始扯下了脖子上悬挂的十字架,丢尽了肮脏的水渠。他背对着人群,大呼崇敬‘大衮’,他向渔民们宣扬,上帝早已抛弃了这里,并不会再向印斯茅斯给予任何恩赐,这些鱼群都是来自大海的怜悯,他希望人们学习印度人那样,供奉更有用的神。这些唯利是图的当地人就这样被洗了脑,他们看着手里盆满钵满的硕果,一度以为自己捡了天大的便宜,除了当时城镇上的共济会——那些迂腐但忠诚的上帝公仆们不理会之外,其余绝大部分的居民也都加入奥贝德的麾下。他们驾着渔船频繁往来于海岛和港口,带着大量的箱子进去又出来,那些粘着腥味的财宝把这群利益熏心的势力鬼们推入深渊。”
“他们在海边开凿出一大块地方,建立精炼厂用来冶炼带出来的东西,然而好景不长,海岛的原始民族被其他岛屿上的人屠杀的干干净净,他们砸毁了几乎所有的东西,印斯茅斯失去了利益盟友,某天的海湾又回到了最初的贫瘠,没有鱼虾的到来,也没有可用于交换的黄金,人们怨声载道起来。奥贝德异常恼怒,彻底发了疯,他冲进人群里,披上黑色的袍子,头戴奇异冠冕,手里高举起某种石雕神像,嘴里含糊不清,念念有词。从那天起,城镇不断有青年男女陆续失踪,那个狡诈的老魔鬼向众人撒下了弥天大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