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

“买个橘子吧。”大娘常对我说。

那天,我慢下匆匆的脚步,停在大娘摊前,饶有兴趣站着。橘子堆里端立着一块黑板,上面写着几行娟秀的字,十分醒目。待我读完,转向大娘,大娘立即接上我的目光,她快活地说:“买个橘子吧。”呆滞的眼眶生出光彩。我笑了笑,也说:“买个橘子吧。”

“买个橘子吧。”,这便是我和大娘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了,而自此,我的手中总多了一个橘子,一个青色的,不能吃的橘子。

大娘也是从乡下来的,是她儿子接她来的。“让我享几年清福嘞。”,大娘笑眯了眼,呆滞的眼眶生出光彩。我只觉得大娘说话亲切,也被黑板上的文字深深吸引,便时常来找大娘,同她聊天,陪她卖橘子,听她一次一次重复着过去的记忆。而大娘每次见到我,都会快活地说:买个橘子吧。我也应着:买个橘子吧。一次也不差。

大娘有老年痴呆,已经到了晚期,过去的熟人已全然不识,唯一记得的就是橘子,唯一会做的就是卖橘子。大娘卖的橘子的种类很奇怪,是北方的青橘,不是这儿的橙橘和蜜橘。大娘卖橘子的时节更奇怪,她在夏天卖,不在晚秋或冬天。大娘卖的橘子最奇怪,那根本不是能吃的橘子,而是一个装饰物,一个纪念品。

起初,我与大娘总谈不到一条道上。我问大娘:橘子怎么卖,一个多少钱啊,她回答很快,常摆摆手指了指身边的一个二维码。“微信收款呐?”,我问大娘,她点点头,“对,对,微信,微信。”可当我问起她的名字,年龄,家住哪里啊,家里有谁呀?这时,大娘就变了一个人,只呆呆看着你,像对陌生人一般,眼冷冷的。后来,我摸清了大娘的喜好,大娘只谈橘子,谈起橘子来就停不下,嘴哗啦哗啦的。而我也从这迷一般有关的橘子的话中,模糊知道了一些大娘的事。

大娘在乡下有片橘子林,不大,但养活了全家。

大娘卖了很多年橘子,橘子销往北方各市。

大娘有个儿子,儿子很孝顺,现在在市里工作......

而我全然了解大娘的过去,就是通过大娘嘴边常挂着的那个优秀,孝顺的儿子。

我陪大娘摆摊时,有个年轻小伙,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常常光顾我们的橘子摊。令我好奇的是,每次他来,都和我与大娘第一次见面时一般。“买个橘子吧。”大娘快活地说。“买个橘子吧。”他笑了笑,也说。呆滞的眼眶都生出光彩。

后来,我一连两个礼拜都来大娘这,小伙也一连两个礼拜来,有时一天还不止来一次。有天,我按捺不住好奇,便和他搭话,他也很自然接上,我们像多年熟知的老友般谈了起来。这时,我才了解到,他就是大娘的儿子,小名叫果果的儿子。

果果打出生就没了爸爸,车祸死的,当时果果爸正在运橘子,果果妈正在家养胎。果果妈生下果果不到半个月,就钻进了橘子林,顶替了果果爸的全部工作。

果果妈卖了二十多年橘子,把果果一步一步卖上了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直至毕业。也把自己的青春,健康全卖给了岁月和苦难。

果果也争气,在大城市大公司找了份工作,不满一年便把母亲接了过来。“让我享几年清福嘞。”大娘逢人就说,嘴咧得很开,黝黑的皱纹在脸上层层叠起,像半裹着的橘子皮。

可大娘没享几年清福,阿尔兹海默症就找上了大娘。慢慢的,大娘常记不起一些小物件的摆放位置,刚刚想到的话到嘴边就忘了,遇到邻居打招呼也只木讷地立着......

后来,有天,下班的儿子回到家,在家里没看到大娘,广场,集市,花园,那些大娘常待的地方也找不到她的踪迹。儿子慌了神,很快报了警,警察也很快回话,大娘现在在局里。

“我找不到回家的路,我,我,我要回家。”大娘淌着泪抹着眼抽噎着。

“好,回家,妈,咱们回家,咱们回家。”儿子也淌着泪抹着眼抽噎着,手牢牢地牵住大娘,柔滑的拇指顺着掌纹缓缓抚慰着大娘。

回家!果果带着大娘回到了家,那个已经回过二十多年的家,那个承载着两人酸甜苦辣的家,那个真正的家。他辞掉了工作,告别了女友,回到了农村,把自己的远大前程、对婚姻的憧憬、事业上进的渴望全部变卖,就像当初大娘一样。这次,轮到他,他要用细水长流的温情去润醒大娘那被劳倦掏空了的心泉。

事与愿违。儿子的爱并没有缓解病情的恶化,很快,大妈渐渐连他也记不得了,只呆呆看着儿子滑稽的表演,脸仍是冷冷的。儿子很难过,从不喝酒的他也渐渐借酒消愁。有天,喝醉了的儿子来到橘子林,那片青青绿绿的橘林总能给他带来宁静和安慰。他穿梭于林间,过去的记忆藏在风里吹进他的心,吹弯了他的嘴角,吹醒了那抹淡淡的幸福微笑。他随手摘了一个橘子,回到家里,站在门前,整理整理悲伤,又是满怀希望地准备着无功之劳。

第二天早,儿子醒来,揉揉困倦的眼,准备起床。待视线明晰,儿子却发现大娘坐在椅子上,手里紧紧攥着昨天那个橘子。大娘见他醒来,向他笑了笑,儿子心一颤。“果果最喜欢吃橘子”,大娘快活地说,儿子心又一颤。

自此,橘子又将大娘和儿子奇妙地联系了起来。儿子也常常带着大娘到那片橘子林里,两人一起吹着橘风,嗅着橘花,饮着橘水,含着橘肉,在大妈一个人的漫漫回忆里散步。

大娘的情况有所好转!一直默口无言的她现在每天孜孜不倦地谈着,话题多关于橘子,要不就是果果。大娘谈橘子,说橘子怎么种呀,什么时候收呀,哪种橘子卖的好呀。大娘谈果果,说果果学习多么刻苦啊,为人多么正直啊,对母亲多么孝顺啊。可大娘谈来谈去,反反复复只说着那些陈年老调子事,前脚刚说,后脚又重复一遍。

大娘只记得过去!儿子失望地想。不过,这也够了,人得知足。看着大娘又乐呵呵地说起他小时候吃橘子的事,儿子释然了。

儿子不能每天陪着大娘,他也需要工作了。带着大娘上班,不行,有大娘在他没办法专心。请个保姆,也不行,他怕大娘受委屈,更不想被人抢走那份难得产生的大娘对他的依恋。

橘子,还是橘子。大娘一辈子没离开橘子,也离不开橘子,儿子明白了。

于是,大娘又操起了旧业,卖起了橘子,这次是在小区门口,大娘不是孤身一人,一起卖的还有许多老人,多数年龄比大娘还大,头发白花花的。

起初,儿子探查了小区周围的菜市场,没找到合适的地,不是离家太远,就是人流太杂。一天,他听到邻居抱怨:我妈没一刻闲的下来,在家不是捣鼓这就是捣鼓那,现在又想在园子里种菜。看着邻居摇头叹气的,儿子心里生出了一个主意。

那天晚上,儿子在业主群里发消息,先是介绍了自己和大娘的情况,然后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在小区门外搞一个摊,供区里老人卖东西,让她们消磨消磨时间。听了大娘的故事,大家感动有余,也纷纷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和建议。顿时,平时不见人影的群一下子热闹了起来。“我妈也一样,接她来城里享福,现在争着做家务,劝都劝不动。”“我家老人还不能说嘞,那天,我让他们歇歇,看看电视,吃吃水果啥的,那两人即刻就泄了气,闷闷坐在沙发上,活也不说。”“我爸最近记性不太好,不会是老年痴呆前兆吧。”

儿子看着群里不断刷新的消息,脸上的忧虑转为轻松。他趁热打铁,大家也一呼百应,不到一个月,“橘子菜市场”便成立了。“橘子菜市场”不只卖橘子,还卖菜,是农家的土菜,老人们亲自种的。也卖笑容,是大家的笑容,老人在这找到了聊天解闷的朋友,儿女得到了与父母和谐共处的时光。甚者还卖姻缘,那些单身的人经父母介绍,互相认识,加深了解,合适的便处起了对象......

看着小区外每天闹闹腾腾的,儿子的心却热不起来。因为,大娘与这热闹无关,一开始,邻居们照顾大娘,时常来她摊前买点橘子,可时日多了,大娘没有回头客,摊便冷了下来。

大娘每天失落落的,儿子又想起了办法。大娘是特殊人群,不会吆喝,不会买卖,这点只有熟人知道。要让陌生人了解情况,自愿主动买橘子,儿子从这点出发,日日夜夜想了起来。

“很高兴以这种方式认识你,欢迎光顾我母亲的橘子摊。橘子不是真的,是加工过的塑料球,里面有小礼品。我妈有老年痴呆,如果你拿一个橘子,她会很高兴的。感谢你的善意,祝你工作顺利,生活愉快。”黑板上如是写道,旁边还画着一幅画,画上画着大娘—满脸堆笑的大娘举着一个橘子说:“买个橘子吧。”画是邻居家的一个小女孩主动帮忙画的,画风十分可爱。

与大娘见面那天,我从摊上拿了一个橘子,扫码时,发现二维码也深藏玄机。那根本不是收款码,我一扫,手机就跳到另外一个网页,页面上满是感谢与祝福的言语。同时,二维码下的一个黑色小盒也发出声响,它高声说到:“微信到账2元”,是儿子的声音,语调充满了感激和高兴。而大娘一听到这话,立即欢快起来,重复着:“2块,2块。”

有天,我跟果果谈起,问他是如何想到这么个好办法的。他腼腆地笑了笑,“我也不懂什么,只是我妈常对我说,‘要想别人对你好,你就得先对他们好’,我总不能强迫人家来买吧,那是道德绑架。所以我就想,要拿出诚意来,真心谢谢那些善良的人,哪怕他们只是停下来看一看”。

就这样,橘子顺利卖了出去,在“橘子菜市场”的大娘每天笑嘻嘻的,全然不像一位身患绝症的病人,更没有痴呆患者的那份呆气,快六十岁的大娘仿佛活出了第二世,儿子悬着的心也马上落了。

命运无常,更无情。一天,正在工作的儿子接到电话,是卖白菜的老赵打来的。“小果,你妈快不行了,快回来。”老赵扯着嗓子说,话里夹着方言,小果没明白。“爸,你乱说什么。”小赵抢过了手机,“果果,你妈今天摆摊晕倒了,现在在医院,医生说情况稳定,你现在快过来,开车别急,小心点。”

儿子按着小赵给的地址,来到了医院,还是上次那家,第一次来这,大娘被判了老年痴呆,这次,急性脑出血找上了大娘。

看着大娘昏睡在病床上,脸色惨白,身子塌成一团,儿子的心又碎了。

自大娘病倒起,每天我和果果都会来医院陪着大娘,我值早班,他值夜班,我们轮流看着大娘。渐渐的,大娘的身子好了起来,脸色也红润了,我便以为大娘又能像过去那般挺过来,以为我们还能像以前那样牛头不对马嘴地聊一整天。

大娘时日不多了,有天,果果突然告诉我。我听后呆了呆,劝他别乱想,“医生说康复的可能性很大,你看大娘她......”“没可能了。”他打断了我,语气异常坚决,我撇了他一眼,看见他轻轻摇头,脸上杂融着绝望和虔诚。不知为何,那刻,我也相信:大娘时日不多了。

大娘可以出院了,医生对我们说。“不能再留院观察几天吗。”我问他,语气夹着惶恐。“病人现在需要的是静养,回到家是最好的选择。”医生给出了答案。

一路上,果果推着大娘,我则在后面跟着,偷偷观察他们。大娘一如以前,还是呆呆的。果果也没多大变化,仍是一句两句地跟大娘说话,脸上笑容淡淡的。而我总想着果果说的那句话,心始终不能平静,一路便无话。

此后,果果每天在家照顾大娘,而我一有空,也来看大娘,同她聊天。只不过,现在,我已从先前的听众变成了主讲,而那百试不厌的橘子,也失去了开启话题的能力。这时,我终究明白:大娘时日确实不多了。

大娘是在晚上过世的。那天,果果给我打来电话,电话那头沉默着,没有一点动静,我也沉默着,沉默在时间里生长,开出了死亡的花朵。“我马上过来。”最后我说道。“嗯”电话那头传来哽咽声。

大娘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我知道,那大概就叫回光返照吧。大娘手上拿着两个橘子,眼里亮着光,整个人焕发着神采,此刻,流去的青春仿佛又回到了体内,苍老的身躯迸发出生的活力。我和果果静静站着,一边一个,话全噎在了喉咙。

“吃个橘子吧”,大娘打破沉默,把手上的两个橘子递给了我,我赶紧接了过来。“一个给你,一个给果果”,大娘艰难蠕动着嘴唇,话勉强说了出来,最后的语气却是快活的。我默立着,看着大娘缓缓闭上眼睛,残留的生气偷偷溜走,只留下一副疲惫了的躯体。大娘走了,我的泪再也禁不住地流了下来。而果果,眼是空洞的,大娘至死也没认出,眼前这个人就是她的儿子,小名叫果果的儿子。

大娘的葬礼是在老家办的,我去了,第一次看见了那片橘子林,葱葱郁郁的,长势很好。林子两年没打理了,园中长满了花草,树上鸟儿叽叽喳喳飞着,橘子沉甸甸挂在树梢,抬头便能摘到。

大娘葬在了丈夫旁边,橘子林不远处的那座后山。葬礼办的很宏大,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来了。“妈一辈子没被正眼瞧过,如今去了,我想让她风风光光的,在下面也挣个脸面”,果果对我说道,神色很认真。

大娘去世后,每次逢年过节,我都会来到乡下,同果果一起探望大娘,离开之前,我们总会在坟前摆两个橘子......

即使过了那么多年,我仍然对大娘十分怀念,大娘青色的橘子,大娘亲切的嘀咕,大娘曲折的经历,这些始终萦绕在我的心间,时间也无法使之淡去。

那时,我正在经历婚姻和事业的双重失败,这座我曾热爱的城市在我眼中逐渐黯淡,我每天心力交瘁,独自吞泪。朋友看不下去,便推我出门走走,我也漫无目的地环绕着。

遇见大娘,使我记起了故去多年的母亲,那个把我拉扯大的同受着苦难的母亲。“子欲养而亲不待”,也许,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那段日子,我把大娘当作了妈妈,我一边爱着大娘,陪她聊天解闷,一边又渴望被爱,从大娘身上找到那份久违的温暖。

我常想,如果那时没遇到大娘,我现在的人生会怎样?

大娘给了我再次热爱生活的勇气,也让这座城市重新燃起了温情。也许,在那些脸上冷冷的,我们每天擦肩而过的人当中,他们心里也存在着一段饱含爱与温暖的经历,只是我们无从得知。知道了这点,自此,我的脸上总挂着笑容,淡淡的,暖暖的,无论是对熟人还是陌生人。

所以呀,每当我苦闷,不开心时,我都会出门走走,绕着公园,沿一条小路,静静地走着,脚步十分轻松。因为,我知道,大娘就躲在人群中,也许还偷偷看着我笑呢,一想到这,我脸上的笑意就更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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