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自己的房间(二)

(三)

    让我们离开纷扰的人世,到自然中去看看吧。

    现在已经是午夜时分,我抬头透过窗户望出去,邻居家廊下的灯在放着橘黄色的柔光,一群小飞虫在周围飞来飞去;一只壁虎在墙上,时而停,时而爬行游走;蟋蟀和其他不知名的昆虫发出各种悉悉索索的声音,映衬着这秋夜的幽静。在这静宜的氛围中,我的思维扩散开,想着在广袤的世界上,可能也有这样的场景同时发生着:在一片河边林地里,缎蓝园丁鸟正在收集各种材料搭建和装饰自己的求偶亭,并时而发出响亮的鸣叫,吸引雌鸟前来参观;而在林边靠近人的村庄的地方,黑色的渡鸦正在把自己全身的羽毛炸起来,向心仪的对象行着鞠躬礼;在非洲的草原上,角马夫妇望着远去的角马群,焦急的等待着新出生的小角马挣扎起来,好立刻赶路;在西伯利亚冰雪覆盖的荒原上,头狼不时得抬头嗅着空气中的味道,带领狼群警觉得行进着,而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狼崽儿们则在雪上互相追逐,扑打撕咬,尽情嬉戏着;在猴山的一处,猴群正紧张着注视着一个年轻的公猴儿向猴王逐渐逼近,发起又一次的挑战......

      自然总是以各式各样,无穷无尽的事例来展示生存繁衍是生物界无可争议的永恒的主题,或者对一些朝生暮死的物种来说,这可能是唯一的主题。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自然是残酷无情的,而人类经常将自己的情感和想象投射到自然界,希望创造出一个有情世界,这实在是可笑的。

      我是在山沟里长大的孩子,从学会走路迈出自己家的院子开始,便闯进自然里,并在其中成长起来。有这样经验的人是知道其实自然和人居的边界是难以保持的,蛇和黄鼠狼会潜入鸡舍;刺猬会在你堆在院后的柴堆下面做窝儿,并到附近的瓜田里偷吃;你种在屋旁山梁上的向日葵会引大批的鸟儿来啄食.......所以,你要想在这里讨生活,斗争是避免不了的。制造弹弓、弓箭、捕雀网抓鸟,爬到高高的树顶上掏鸟窝里的小鸟和鸟蛋;设置陷阱、套索捕兔子、松鼠、獾等小动物;收集蝴蝶、甲虫等各式各样的奇异昆虫;采摘蘑菇、野果和各样野菜;在小河和池塘里捕捞虾米、泥鳅、各种小鱼,抓青蛙......做这些事情,起初我是毫不为意的,直到有一天,大概是在我上学后的第一个暑假里,那时我不到七岁。

      照例我需要帮助每天在田里忙碌的母亲干些活儿,主要是放牛。有一天傍晚放完牛回家前,我将牛从山坳赶出,赶到小河边一处去饮水,那是个僻静的地方,平时少有人去。我听到几声以前没听到过的鸟叫,抬头看到在河边的一棵高大的柳树上,有两只美丽的小鸟,腹部淡黄色,背部深灰的羽毛表面涂着一层淡淡的绿色,头部有着简单但好看的花纹;一只比另外一只要大一点,颜色也要鲜明一些,我猜应该是雄鸟。我走到树下仔细张望,在树冠处繁密的柳枝枝条间,发现了它们用细小枝条编制的窝儿,和它们一样的好看精致。通常发现这样不寻常的鸟,是要急不可耐的告诉自己友好的小伙伴们知道,并带他们来炫耀一番的,但我却忍住了,隐约感觉这会给鸟儿们带来不可知的灾祸。以后的日子,每天傍晚回家前,我都会到那里歇脚、饮牛,捎带看鸟。一天傍晚,我发觉雄鸟没有回来,而雌鸟叫的好像比往常大声了些,透着焦急。第二天我故意将回家的时间拖得晚了一点,但还是在附近没有看到雄鸟,我不由得有些担心起来。接下来,外婆来把我接走了,后面整个假期都住在外婆家和我的姨兄弟,表兄弟们玩耍,回家又开始上学。虽然有时会想起那一对小鸟,但直到深秋的一天我才有机会到那个地方。树上的叶子已经掉了大半,剩下的也变的枯黄,鸟巢还在,但鸟儿们却没有看到。通常在冬天,有些鸟是会搬到更深一点的林子里去的,它们也大概搬家了吧,我这样安慰着自己。

    以后的日子里,我还有时会想起这件事儿,尤其是我又读了一些书,对人类的生活有了更多的了解以后。我明白了从我为那对鸟儿担心那天开始,我真正变成了一个人了,而之前我更像在自然中凭着本性生活的一头小兽。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不时得觉察着自然给予我的和我从人类生活中习得的种种之间的差异,并学会了如何从此一面考察彼一面,获得关于两面的更深入的认识。自然与人文关系的讨论是一个更广大的题材,我自知以自己的学识是难以驾驭的,但在这里我想试着泛泛的阐述一番,还是采用基于文本的分析,在此我想援引深刻影响我们的民族个性,并被视为文化瑰宝的《易经》。

    研究《易经》的著作可谓汗牛充栋,尝试解释《易经》的理论更是分为道、儒、阴阳、数术、历史等多个学派,无数的学者文人都留下了易学的研究学说及著作。我本人在有限人生的几个年头里也花了些时间读了些子这方面的书,还缘易经中的一卦为儿子取了名字,有时也会凑趣儿为妻子打上一两卦。当我们的先人(据传为伏羲氏)用树枝在沙土上画出阳爻(⚊)和阴爻(⚋),并用其组合来指事代物,尝试以此来解释周围的世界,其意义是重大的。后人们对易理的参详和利用易理对自然、社会等各领域做解释的尝试,对我们民族的整体辨证性、形象、直观性、模糊性等思维特征的形塑也有不可磨灭的贡献,但是总体来说,我觉的易学研究实在不免已经有过度化,泛滥化,神秘化的倾向;而至于用于求神问卜,吉凶休咎更是祸害远大于好处。我认为我们对于《易经》还是应该持自然主义的态度,它的可宝贵之处还是在于我们的先民们从自然四季的交替变化,寒暑易节以及伴随着的风云雷电、雾霜雨雪;山川地貌,高下相形;河流湖泊,注溢不断,奔流不绝;万物生生不息的繁衍中发展的一种朴素的、形象的、唯物的、辩证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是如此强大而有生命力,可以用来解释各种现象;但是对于基于这种易理所推导出的各种经、传及注释的学说是不能被认为是绝对的真理的,这道理简单的如同请钟南山先生在电视上为一家医院代言,并不能保证医院不会发生医疗事故,医死人一样。由《易经》推导出来的五花八门的学说,也和各种代言广告一样,会对个人和社会产生或好或坏的影响。我试拿由儒家思想解释的,并已经被承认为最正统的思想,成为《易经》的一部分的《易传》为参考,举一两个例子来说明。《易传.系辞》上传从乾、坤开始,谓天尊地卑,乾坤定矣;乾卦、坤卦又是由纯阳和纯阴爻组成,实也是在讲男女,由此推出男尊女卑的思想也就是极其自然了。又如《易传.序卦》中讲,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仪有所错;宋代理学家所提的三纲五常的思想已经包含在其中了。由此你可以知道《易传》实际上是儒家为《易经》所做的宇宙论的、形而上学的、伦理学的解释。这解释肯定是不合追求男女平等和女性权利的当代女性的意的,我举这两个例子的目的也在于此。这些对女性控制的的手段,在人类学中对原始部落的研究中也是多有发现的,通过控制知识,创建一种基于部落生活现实的理论,并掌控对该理论的解释权,而把女性限制在一个服从的位置或物化女性以维持男权社会。

  行文至此,我想澄清一下,我不是反对《易经》和易理。其本于古已有之的阴阳观念,企图用阴阳、乾坤、刚柔的对立统一来解释宇宙万物和人类社会的一切变化,建立一套系统的世界观;同时也特别强调了宇宙变化生生不已的性质,说“生生之谓易”。又提出“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阐发了“物极必反”的思想,并提出了“居安思危”的忧患意识;主张自强不息,在求和谐统一的最高的理想目标下,肯定变革的重要意义。这一切都对个人和整个民族,有宝贵的价值和指导意义。我反对的是在此基础上的一切形而上学的解释,以及在此基础上的一切的引申和引用,无论是用来炒股、算命还是推广传统医学等。当然这也不是本文的重点,回到文章的主旨,援引《易经》为例只是为了借有关《易经》学说的发展过程,说明从原初的朴素自然到现在的光怪陆离,众说纷纭究竟背后有怎样的原因。有位禅师曾说:“曾见郭象注庄子,识者云:却是庄子注郭象。”就是有着无数的“郭象”们,一次次妄图铨释经典,以合于自己的目的,最终导致把宝贵的、有价值的事物搞的面目全非。

    人类社会的复杂之处部分也就在于此,我因此有时会无限的向往我童年时候在山林里度过的那些日子,但我知道我实在是回不去得了,即便是回去只能也是苦不堪言,因为我也经没有了那享受自然之趣的童稚之心。但是我所幸还能用一种得自自然的眼光去观察事物。在我刚刚搬离的,住了四年多的那个房子的旁边的一棵高大的桉树上住着一对斑鸠,每当有乌鸦靠近住所,进入斑鸠夫妇的领地时,总是有一只或两只鸟同时,从树顶上俯冲而下,迅疾的,以一种奋不顾身的姿态冲向乌鸦,而乌鸦像是被这气势给吓倒了,闪躲着,盘旋几次就飞走了。附近还有其他的几种本地常见的鸟儿,有一两种在黎明,天光放亮的时候总是在后院的树上叫的很响,简直可以当作打鸣的公鸡来用。有些时候鸟儿们也会干些看似疯狂的事情,你如果在河边的草地上看到一只海鸥在疯狂的追逐着一条狗,那一定是狗吃掉了海鸥觊觎的孩子们掉在地上的吃的。有一种本地的喜鹊在春天的日子里,总是会攻击无意靠近巢附近的行人,有时会把人啄的头破血流,以至于成了当地社区报纸上的新闻。而更疯狂的还有那些调皮的孩子们;我的儿子和他的朋友们在看到喜鹊后,总是带上头盔,骑上自行车在喜鹊的巢旁边的路上转来转去,引得喜鹊从树上、电线杆上一次次俯冲而下,追逐他们;而他们在惊声尖叫后哈哈大笑.....

      作为一个外来人,附近的邻居们除了一两家以外,我都是不相熟的,但据我观察,他们过着和我熟悉的住在树上的斑鸠夫妇大致相同的生活吧。一早把孩子们送到学校,就出外谋食;在家时最多得是打理打理自己的庭院,吃吃喝喝......附近的空地一片片地被清出来,被人买下来,建好新的房子,有一家人住了进来,就像我注意到在后院尽头的丁香树上又来了几只鹦鹉一样。我这时会想,生活就是自自然然的吧,但当我打开电视、电脑,新闻里、网路上的社会的一切光怪陆离又把我淹没了。我也会常想到那些在河边便道上手挽着手散步,并喃喃低声细语的一对对老年夫妇们,他们是那么的从容,举手投足间彼此又有着那样的默契,男士常穿深色的衣服,而女士要鲜明轻浅一点,在傍晚略显昏暗的灯光下,远远望去像太极图里阴鱼和阳鱼彼此依偎着一般。我不知道他们曾经经历过和正经历着怎样的生活,但肯定也是不容易的,生命本身就是一个等待被逐渐毁灭的过程,而他们又在这样的风烛残年。红尘中的男男女女和树林中的鸟兽一样,在自然的前面其实是平等的,但在社会中为什么不呢?接下来我将再用一节来谈谈我们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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