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生姜太郎
1 第1章 4G网络
司予把桌上那盆养死了的多肉扔进垃圾桶,和同事们简单打了声招呼,抱起纸箱转身往外走。
那可恶阴险的新晋总监陈一帆已经等在办公室门口,右手捧着一杯珍珠奶绿,左手插兜,两脚|交叉,斜倚在墙边。他还精心搞了个三七偏分发型,头顶吹的蓬蓬松松,戴了条明黄色发带,穿着件黄绿撞色衬衫。
三十好几的人了,法令纹能挤出个马里亚纳海沟,搁这儿模仿什么韩国小鲜肉?
司予心里嗤他,努力|挺直背,右脸保持冷漠,同时左边唇角微微上扬,做了个潇洒不羁犹如江湖浪子的表情,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小司啊,这就走了?”陈一帆叫了他一声。
司予没打算理他,他的直系leader和陈一帆是死对头,上月他们俩各带一个组,同时做一个短视频APP的东南亚推广项目。没想到项目才刚开始,leader出了场大车祸,司予只好硬着头皮顶上组长的位置。他熬了四个大夜总算赶出来一份策划,让组里一个大三实习生发给组内其他人,这缺根筋的玩意儿发邮件时手滑,群发给了公司所有人,关键是他还给这文件起了个颇引人遐想的名字,叫“最爱の小司老师の东南亚视频”。
司予半天之内被三个领导轮番指着脑袋臭骂,陈一帆大获全胜,不费吹灰之力就晋升产品总监,上台后马不停蹄借着这事儿把司予开了。
离职手续拖拉了小半个月,今天总算才全办下来,司予给全部门订了奶茶,权当离别礼物。
陈一帆把珍珠嚼的吧唧响,品评道:“小司啊,下次别在这家店订,虽然便宜,但这珍珠真没嚼劲!新开的那家皇爵贵族奶茶就很好,一杯四十几块,广告上面说英国皇室都喝的......”
司予摁下电梯键,对陈一帆的屁话充耳不闻。
陈一帆贴了个冷屁股也不觉着没趣,司予越冷漠他就越来劲儿,眼见着电梯就要到了,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小司,接着打算去哪儿啊?要不哥送送你?”
陈一帆开的是辆丰田皇冠,这车没什么别的优点,就是挺宽敞。
司予算了算他的几件行李,觉得陈一帆的车勉强够装,又算了算从市区打车去古塘至少得三百块,又觉得大丈夫该屈就得屈,有车不蹭是傻|逼。
于是他转过身,点了点头,这回左右唇角都上扬了,扬得十分对称。他神情温顺,语气平和:“行,麻烦帆哥先送我回趟家,再把我送去西郊古塘村。”
陈一帆那喜笑颜开的老脸瞬间僵住,海沟挤得有点儿变形,捧奶茶的手微微颤抖。他万万没想到司予不仅答应了,竟然还提出了附加要求。
司予看他不爽,心里就很爽。
“叮——”
电梯到了,司予一只脚跨进门里,朝陈一帆扬了扬下巴:“帆哥,走吧。”
陈一帆扶了扶发带,不情不愿地跟着司予下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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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一帆一路黑着脸,司予猜他是心疼油钱,这几天油价又在涨,陈一帆出去接客户都开的公车。
司予先回了一趟出租屋,行李早几天就收拾好了,一个背包两个行李箱,上楼拎了就走。
他把大点儿的箱子放进后备箱,小箱子塞后座。
陈一帆往倒后镜瞟了一眼,司予的行李箱轮子在坐垫上轻轻碰了碰,他这宝贝车上周才刚送去保养过,于是着急地嚷嚷:“哎哎哎!你那破箱子小心点儿!别刮破了!”
“没事儿,破了也不用帆哥您赔啊,”司予摆正箱子,把硕大的logo朝前露出来,大度地笑笑说,“我这拉杆箱两万多,英国贵族都在用的。”
陈一帆沉默了,司予坐上副驾,系上安全带,眨眨眼说:“哥,走吧。”
“你去古塘干嘛?”等红灯的时候,陈一帆主动开口问。
古塘是市政府几年前才开发的新村,在西郊最荒僻的山里。前些年有个房产商打算开发度假村,去西山看地,没想到鸟不拉屎的荒山里竟然住着人。之后市里搞了个“建设最美原始村庄”的活动,口号喊得挺热乎,但没引起什么反响。大多人都和陈一帆一样,当个新闻看看就罢了,谁没事儿往又穷又土的山里跑。
“支教。”司予回答。
“啊?”
绿灯亮了,陈一帆踩下油门,汽车上了高架桥,他按下车窗,在风中大笑出声。
司予两手拉着安全带,多少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
一个互联网公司搞产品的,失业后去一个听都没听过的穷村子里搞教育,听上去就和无恶不作的黑老大要坐火车硬座去西藏朝圣洗涤心灵一个效果。
陈一帆笑得眼冒泪花,呼呼的风往他喉咙里灌,他咳了几声,假惺惺地说:“小司啊,你才多大啊,只不过遭遇了一个小小挫折,你千万不要放弃你自己......”
“帆哥,这你就不懂了。”司予一本正经,把招聘简章上的话一字不差背出来,“为国家教育事业尽一份微薄之力,帮助孩子们走出大山,实现人生价值、获得自我认可。”
陈一帆憋着笑,肩膀上下耸动:“有理想,有志气,好好好!”
车渐渐开出了城区,车道越来越逼仄,过了一条隧道后几乎见不到什么人,道路两旁峰峦起伏,山峰后藏着一团血红色的太阳。
司予头靠在坐垫上,突然撞见远处天边一道黑影疾飞而过,黑色双翼融进山中浓郁的墨绿。
司予心头猛地一跳,两手扒着窗框,半个身子几乎要探出去,他扭头盯着远方看了十多秒,但是什么都没有。
血红的太阳渐渐沉入山峰背面,司予心脏砰砰狂跳。
“干嘛呢小司?”陈一帆说,“虽然这破地儿没监控,但交通规则还是要遵守,万一扣分了怎么办。”
司予坐回位置上,说:“没事儿,可能眼花了,看见一只大鸟。”
“大惊小怪,”陈一帆嗤了一声,“我前年去澳大利亚度假,那边的鸟才叫大,你就是见识太少了......”
司予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深吸一口气。
“对了,古塘闹鬼,你听没听说?”陈一帆突然换了个话题。
“闹鬼?”司予说,“我不信那些。”
“我早上刷微博还看有人说呢!晚上山里经常有哭声,还有人喊‘放了我’、‘救救我’什么的,”陈一帆有点儿幸灾乐祸,“这种事儿宁可信其有,你自己小心点儿,别怪哥没提醒你。”
司予被他这么一说也有点儿发慌,毕竟是个大山里的荒村,要不闹个鬼都辱没了这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
前面一段连柏油路都没了,就剩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路边立着个石碑,刻着“古塘”两个字,底下还贴心地打了个箭头。
陈一帆把司予放在路边,撩了一下刘海,吹了一声口哨:“这天也黑了,哥就不送你进去了,有事儿常联系哈。”
丰田调了个头疾驰而去,司予在恶臭的汽车尾气里陷入了迷茫。
已经将近晚上八点,天色昏暗,郁郁葱葱的树林夹着一条土路,放眼望去,前面好像蒙着一层薄雾,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晰。
没有路灯,司予打开手机手电筒照明,对眼下这种荒凉僻静的环境有种本能的恐惧。
明明就在山里,可却一片死寂,鸟叫蝉鸣统统都没有。司予抬头环视一圈,高处的林子呈现出一团团诡异的黑色,浓的要滴出墨来。
司予跺了跺脚壮胆,林子里有绿光闪烁,像是某种野兽的眼睛,司予吓得猛地急退两步,想到刚才陈一帆说的“闹鬼”,忍不住双腿发软。
他退回到柏油路上,想到范天行给他留了个电话,是古塘村村长的,要他到了就打这个电话。
司予在电话簿里翻了半天才翻到,村长叫林木白,他拨号之后等了很久才接通。
“你好,我是司予,是范局长新聘的教师。”他语速很快,“我已经到村口石碑这儿了,但不知道该怎么走。”
“你就是那个新来的人类啊!”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司予重复了一遍,说:“对,我就是新来的老师。”
林木白听声音有点儿兴奋:“你先顺着那条路走进来!直走就行!”
“我......”司予结结巴巴,“我、我......”
我他妈不敢啊!
“你、你、你......”林木白好像觉着有趣,学着司予的样子说,“你快进来啊!”
“能麻烦您出来接一下吗?”司予犹豫着说。
“我出不去啊!”林木白脱口而出。
“啊?”司予没懂。
“哦,”林木白突然严肃起来,“我是说我很忙,每天要处理很多公事。”
司予抬起手臂看了看表,这都八点一刻了,一个破村子的村长能有什么事儿这么忙?
“你先走进来,”林木白说,“顺着那条路走到尽头,我叫戚哥开车接你。”
司予往土路的方向望了一眼,黑漆漆的,一阵风吹来,树叶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微小响动。
“快来啊!”林木白热情得活像风月场门前揽客的妈妈,“快来快来呀!我们全村都迫不及待了!”
没想到古塘村民这么热情。
司予心里有几分感动,毕竟是生活在大山里的村民,民风如此淳朴。
“行,”司予咬了咬牙,“你让那个七哥快点儿来,我马上就进去了。”
“放心,”林木白也不知道乐些什么,在电话那头咯咯直笑,“戚哥开车很快,肯定比你两条腿走得快。”
司予把手机插在裤子口袋里,恰好露出手电的那个角照明,他一手拖着一个箱子,低着头不敢看两边,缩着脖子快步往里走。
栏杆箱滚轮被小石子硌来硌去,发出抗议的声音。
司予也心疼,去年公司组织去海南团建,他为了装|逼耗巨资买了个名牌箱,平时坐飞机托运都舍不得。
这宝贝箱子连机场传送带都没上过,竟然沦落到被村里小石头疯狂摩擦。
司予战战兢兢地走了整整十来分钟,终于要走完这条路。
前方罩着一层浓重的雾气,司予用力眨了眨眼,眼前雾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兜里的手机恰好宣告电量告罄,司予彻底陷入一片黑暗中。
他不知道为什么心跳的很厉害,背包里有个硬梆梆的东西硌着他的背,他反手摸了摸,是他老爸留下的那把桃木剑。
他记得出发前明明是先把剑裹到衣服里,接着才装进包里的,怎么剑跑到这个位置来了?
估计是路上颠的。
司予没多想,尝试着伸手往前碰触了一下。
着手一片冰凉,没有实体,只是一种湿冷的触感。司予手臂上的汗毛都直立起来,冷汗沁了一额头,他犹疑着不敢往前,更不敢原路退回。
林子里传来细小的响动,司予维持着一只手往前伸的造型,连呼吸都屏住了,假装自己是一块石头或者一棵树。
“轰——突突突——”
突然一阵巨响,司予吓得浑身一抖,面无血色,哆嗦着嘴唇闭上眼。
这阵持续的轰鸣声离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司予全身僵硬,仿佛听见了死亡的宣告。
随后,一大片刺眼的光冲破黑暗,嚣张地照亮了整片区域。
司予鼓起勇气睁开眼,眯着眼睛看过去,那束耀眼的白光穿透浓雾,是车灯。
“是七哥吗?”
司予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
有一只手在雾中抓住了他的手,再用力一拽,司予低呼一声,毫无预警地被拽进一个人怀里。
浓雾背后就是古塘,司予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刚刚在外面周身森凉,穿透这层雾气后,那种诡异的阴冷感消失殆尽。
司予头靠在一个肩膀上,借着车灯率先看见了一个公告牌,上面贴着一张海报,写着“4G网络已全面覆盖古塘村”。
司予悬着的心彻底落下,有社会主义4G网络的地方怎么可能有鬼?
“劳驾,从我身上起来。”
一道低沉嗓音响起,音质很冷,像是要融进如墨的夜色里。
“不好意思。”
司予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倚在对方身上,匆忙往后退了一步。眼前站着的男人披着一条长及脚踝的黑色斗篷,在夜晚也戴着兜帽。他背对着光源站着,身姿笔挺,光线勾勒出他的侧脸,肤色很白,嘴唇很薄,抿成一条平直的线,整个人冷淡又疏离。
宽松的帽檐堪堪搭住他的双眼,司予看不清他的全貌,但仅从下半张脸的轮廓看,这位七哥俊美的有些过分。
“上车。”男人扔下冷冰冰的两个字,率先转身,迈开步子往车那边走。
司予背着包跟在他身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下意识伸手扯了一下他的斗篷。
“有事?”
他朝司予这边偏了偏脸,司予借着光看见他的眼睛,眼形狭长,眼窝比一般人深一些,瞳孔是浓郁的墨色,眼角略带上挑的弧度,目光疏冷。
“我行李箱还没拿。”司予急忙松手。
“嗯。”男人点点头,一动不动。
司予轻叹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能不能麻烦你陪我去拿一下?”
他实在不敢一个人穿过那层湿冷的雾气。
男人用不带任何情绪的目光看了看司予,那眼神和看一块石头一棵树没什么区别。
“不能。”
2 第2章 板车
司予坐在车上,一边胳肢窝底下夹着一个行李箱,包里的桃木剑硌得他背生疼。他颠得上下起伏,有几次都觉着差点没被甩出去,绷紧脚趾才勉强坐住。
七哥这车非常拉风,十分气派,底盘很高,轮胎很大,跑起来轰隆作响,除了坐着憋屈,倒是没什么别的缺点。
五分钟前,司予硬着头皮从雾中拉回两个行李箱,看见七哥身披斗篷的修长身影,单手一撑,轻轻松松跳上了车。
司予站得远,看这车轮胎足有一般车轮两倍大,像是一辆越野车。他心中一暖,七哥竟然开这么好的车来接,果然是十分重视他这位乡村教师。
他兴冲冲地拉着两个箱子小跑上去,绕到另一侧的副驾位置,扒着车门踮脚看了眼,才发现这根本不是越野车,它比越野车特别多了——它特别就特别在它是辆拖拉机。
司予头一次和拖拉机近距离接触,还觉着挺新鲜,他咽了咽口水,心里安慰自己这穷乡僻壤哪来的越野车,能开拖拉机出来接他就相当于藏族人民献哈达,已经是最高礼遇了,总比骑个小三轮来得好。
他对拖拉机了解非常有限,小时候看过一部乡村爱情偶像剧,剧里边拖拉机是载猪用的,样子比运货卡车小点儿。男女主角把一头头猪扛上拖拉机,男主角在吭哧吭哧的猪叫声里向女主角深情表白:“小美,看咱家的猪,多壮,多肥,就和我对你的爱一样。”
后来他工作了,有次下乡做项目推广,才知道现在的拖拉机早今非昔比了——七哥这辆拖拉机通体刷着黑漆,轮胎足有半个人那么高,看外表炫酷程度不必四驱车差。
司予伸手在车门上摸了一把,感叹果然是大晚上都要披斗篷带兜帽的男人,开的车也与众不同。
“七哥,我坐哪儿?”
司予往驾驶座里看了两眼,就一个位置,于是踮着脚问。
七哥抬手掀开兜帽,宽大的袖子顺势滑落到小臂,他的皮肤很白——是一种久不见光、近乎透明的白;手掌很大,手指也比一般人要长,骨节分明,手背上青筋清晰可见。
没了兜帽,司予总算看清他利落流畅的侧脸线条,他很英俊,五官是一种带着贵气的英俊,但眉骨、鼻梁、嘴唇都生得过于锋利,司予本能地觉得危险,脚尖不自觉往后退了小半步。
“后面。”七哥说。
“啊?”
司予身子后仰,扭过脖子往后看,拖拉机屁股后面挂着两条粗麻绳,连着个小板车,他使劲儿眨了三次眼,再睁开还是那辆磕碜的破板车。
七哥把钥匙插进锁孔,往右拧了半圈,发电机启动,车身轰地抖动起来,司予吓得差点儿没把舌头咬掉:“后......后面?”
“快。”七哥屈起两根手指,不耐烦地在方向盘上轻敲一下。
“哦……”
司予心里难免觉着有几分憋屈,他好好一个城里人,折腾了老半天总算到了这个鬼村子,好容易进村了,就让他坐板车?
现在的拖拉机确实今非昔比了,后头不载猪了,改拖车载他了。
司予心里升起一股“我连猪还不如”的愤懑,他小声从喉咙里“吭哧”了一声,抬脚给车轮来了一脚丫。
发动机启动后,车身本就抖得厉害,司予这一脚丫子踹过去不痛不痒,反倒是他自己,穿了双板鞋,大拇指被硬梆梆的车轮撞得一阵阵胀痛。
七哥却好像察觉到了,他突然侧头看过来,他那双漆黑狭长的眼睛盯得司予又心虚又心慌,急急倒退两步,撞倒了身后那个五位数行李箱。
行李箱被这么一磕,锁扣“啪”地断开,拉链崩开一个口子,一条彩虹平角内裤愣是从裂口里被硬生生挤出来半截。
七哥的目光落在那半拉内裤上,司予赶紧弯腰把内裤扯出来塞进裤兜,讪笑了两声,说:“你看我,多壮,多肥,和乡村爱情里的猪崽一样。”
七哥的视线重新移回他脸上,冷冷淡淡的,不沾一点情绪。
司予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害怕他的眼神,像是天生就具有某种趋利避害的本能。
他拖起两个行李箱,迅速小跑到车后,先把两个箱子搬上去,接着自己再上去盘腿坐好。
拖拉机“突”的一声巨响,启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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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予很久没见过这么安静的夜晚。
不到九点,村庄已经陷入了完全的沉寂,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偶尔能见到两三只撒欢的野猫野狗。
一路上都没有路灯,他借着车灯打量周边的环境。
没有高楼,大多是一层楼高的小平房,红砖裸露着,没有刷白漆也没有贴瓷砖。
每家每户都门窗紧闭,窗户里也都暗着,没有一家亮着灯。
这个村子黑得过分,静得也有些过于诡异。
司予心跳加速,口干舌燥,这时候板车碾过一颗碎石子,司予猛地颠了一下,包里的桃木剑狠狠往他背上一撞,他上身前倾,双手连忙抓紧车把手,勉力维持平衡。
他心神未定,轻喘着气抬眼,和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啊......”司予低呼一声,浑身汗毛耸立,背上冷汗涔涔,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那双绿色眼睛一动不动紧盯着他,眼神倒不凶狠。片刻后,绿眼睛闪烁两下,发出一声长长的“喵——”
司予凝神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只黑猫,不知道什么时候窜上板车,蹲坐在行李箱上。
他长舒一口气,伸手在黑猫下巴上轻挠了两下,黑猫尾巴在他手腕上灵巧一搭,伸出舌头在他掌心舔了起来。
司予被它满是倒刺的舌头弄得又麻又痒,轻声说:“饿了?跟我回去,我给你冲牛奶喝。”
司予专心逗猫,没有注意在黑暗中,路边农舍窗子里绿光莹莹,像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瞧。
拖拉机车窗里,伸出一截白皙劲瘦的手臂,手掌虚握成拳,食指立起,在空气中轻点三下——是一个饱含警告意味的手势。
窗户里的绿光倏地熄灭,屋子里日光灯不约而同地亮起,黑猫脸颊在司予掌心里蹭了蹭,弓起背一跳,灵巧地跳下板车,迈着步子跑远了。
3 第3章 学脏话
拖拉机在路上颠了十多分钟,又轰隆隆开过一座桥,在司予差点被震得口吐白沫、失去知觉之前,拖机总算在河对岸停了下来。
司予跳下板车,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踉跄着冲到河边,捂着喉咙干呕了好几下,等胃里那阵酸劲儿过去,他又在地上蹲了十来秒缓了缓,这才站起身子,踢踢腿又甩甩手,活动活动了手脚。
七哥那边把拖拉机熄了火,车灯也跟着灭了,周遭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司予借着微弱的月光,勉强辨认出眼前是一片草坪,稀稀拉拉栽着几颗看不出品种的树,草坪后面是一排连着的平房。
他弯腰正打算拎箱子,余光瞥见草坪那头有个黑乎乎的东西正朝这边飘过来,司予浑身一僵,维持着这个曲腿弓身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
那东西确实在“飘”,以一种僵硬的姿态平移着匀速往这边前进,司予看得目瞪口呆,那团东西越靠越近,隐约是个人的轮廓,司予转头哆哆嗦嗦地求助:“七......七哥......”
“戚哥!回来啦!”那团东西还能口吐人言,“人类带回来了吗!”
“汪——汪汪!”
它不仅会说人话,竟然还会学狗叫!
这在他二十三年的人生中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书上都说建国后不准成精,可没说万一遇上个成了精的该怎么办啊!
司予吓得活生生打了个嗝儿,差点没一头厥过去。
七哥敏捷地跳下车,风吹得他的斗篷猎猎作响。
司予听见声音总算有了点底气,他循声挪着碎步往七哥那边靠,又不敢靠太近,纠结了半天,觉着还是七哥靠谱点儿,好歹是个大活人,总比那团黑了吧唧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好。
他心跳很快,攥紧的拳头里全是冷汗,想着要实在不行就跳七哥背上去,搂着他脖子死活不松手,这样七哥就算开着拖拉机逃跑也不得不捎上他。
七哥瞥了司予一眼,不屑地轻嗤一声,开口说:“下来。”
司予一愣,他可还没上去呢,怎么就叫他下来?
那团东西在原地跳了一下,迈着步子朝这边跑了过来。
司予总算舒了一口气,他仔细一看,原来是个踩滑板的人。
等那个人跑近了,司予才发现他怀里抱着一只小土狗,眼珠子和黑葡萄似的,滴溜溜打转。
“司予!”那个人冲着司予咧嘴笑,“你是司予?我是村长林木白!”
林木白很年轻,看着就二十出头的样子,皮肤很黑,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口晃眼的大白牙。
“见到你太高兴了!”林木白很兴奋,围着司予转了一圈,“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他这句话重音放在“人”字上,司予怎么听怎么觉着有些怪,他拿余光悄悄摸摸瞄了眼七哥,心想这位七哥才是真好看,硬要坳个形容词的话,七哥就是那种活在深山古堡里喝露水的贵族。
“司予你好白,我都能看见你脖子上的血管!”林木白一张嘴就停不下来,看着司予简直双眼放光,“你什么血型啊?体重多少?喜欢小动物吗?会种树吗?花花草草养过吗?”
司予还有些不好意思,林木白对他这么热情,他刚刚还把人家当成妖魔鬼怪那类不三不四的东西。
他冲林木白友好地笑了笑,掌心在裤子上蹭了蹭,接着伸出一只手:“村长你好,我也很高兴见到你。”
没想到林木白没和他握手,反而弯腰观察起他的手掌,颇为正经地说:“生命线很长,你能活到很老很老,不过不可能像我这么老。哎呀!你这爱情线可不好,有点波折啊!”
司予:“......”
村长属实有几分幽默。
“你还会看手相啊?”司予问。
“等等!”林木白突然大喝一声,他凑近司予掌心,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盯着司予,严肃地说,“你刚刚见过那只猫了?手里有臭猫的味道!那只猫可讨厌了,我不喜欢它,小毛也讨厌它!”
叫小毛的小土狗像是赞同林木白的话,尾巴甩来甩去,汪汪叫了两声。
司予疑惑地把掌心凑近鼻子,仔细闻了闻,压根就没味儿啊!林木白怎么就知道他刚刚逗猫了?
他这边正百思不得其解,七哥重新戴上兜帽,冷冷道:“行了,带客人去休息。”
“哦。”林木白低着头回答,小毛也蔫了,尾巴耷拉了下去。
七哥说完,径直穿过草坪,往平房那边走。司予先是看了看他修长挺拔的背影,再看看林木白突然闭紧的嘴——古塘村的村长倒是很听这位七哥的话。
司予对七哥有六分好奇,三分畏惧,一分欣赏——这一分纯属打给七哥的美貌,等七哥走远了,他试探地问林木白:“你叫他七哥,他在家排行第七?”
“胡说胡说胡说!”林木白跳脚,“戚哥怎么可能只排第七!戚哥是最厉害的!”
司予明白了,敢情遇着个搞盲目崇拜的。
“你为什么喊他七哥?”司予接着问。
“因为戚哥叫戚陆呗,”林木白解释,“休戚的戚,陆地的陆。”
戚陆?倒是个挺特别的名字。
司予跟着林木白穿过草坪,黑灯瞎火的,他又没留心脚下,一脚踢在那块滑板上,差点摔个狗吃屎。
林木白挠了挠头:“我不喜欢用脚走路,好费劲,一般都踩滑板出门。”
司予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见不喜欢用脚走路这么个说法,他挑眉问:“那你一般用脚干嘛?”
“吸收水分和养分。”林木白回答。
司予:“......”
这位年纪轻轻、皮肤黝黑的村长过分幽默了。
穿过草坪,林木白伸手一指,说:“到了!三间房子连着,中间那屋是44号,就是你的,43号是戚哥,我住45号。”
司予瞪大眼看了一圈,黑漆漆一片,他只看出几间平房的轮廓。
他看向三间平房中最左边的一间——戚陆住的43号,屋里仍旧是一片漆黑。
戚陆为什么不开灯?
“怎么样,还满意吗?”林木白期期艾艾地问。
“很满意,谢谢。”司予出于礼貌只能这么回答,想着莫不是这个村子有什么禁忌,譬如过了晚上八点就不能开灯之类的,他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不在门口安个路灯?”
林木白听到这话大惊失色,抓着司予手腕把他领进家门,等进了屋关上院门,林木白才拉开房里的灯。
四十瓦的日光灯一开,屋中瞬间亮如白昼,司予在黑暗里待了太久,还没适应过来,抬手遮住双眼。
“怎么能安路灯!”林木白说。
司予这才看清他到底长什么样,浓眉大眼,相貌粗犷,板起脸确实有几分唬人的气势。
“为什么?”司予问。
“因为戚哥不喜欢。”林木白正色道,“戚哥喜欢暗点的环境。”
又是因为戚陆?
司予腹诽,难不成林木白是戚陆私生子?不然林木白为什么像供着老爹那样供着戚陆?
仔细一想也不对,戚陆看样子也就二十出头,哪来这么大个私生子,再说了,戚陆那长相的,怎么生也生不出林木白这么糙的儿子。
他想来想去倒是把自己想乐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隔壁屋传来哗哗的水声,估计是戚陆在洗澡。
林木白听见水声有几分不安,把钥匙扔给司予,嚷嚷着说要回去泡脚,接着抱着小毛回自己家了。
司予把屋子里能开的灯全打开,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对这个房子还真是很满意。
虽然只是间一层小平房,但胜在面积大,宽敞。
门口进来就是前院,适合种点花花草草。屋里两室一厅,一间卧室、一间厨房,还有一个小客厅,电视冰箱洗衣机这些电器一应俱全,范天行那老家伙和他说这边条件绝对不会亏待了他,这点倒是不假。
司予在沙发上躺了会儿,听着隔壁的水声,持续了将近半小时才停。
司予抖着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戚陆洗什么呢洗这么久?一个大老爷们洗澡还这么费水!
司予原本也打算冲个澡,收拾收拾行李,但这一天实在是精疲力竭,他躺了会儿就再也不想动了,脱了袜子随手往地上一扔,想着先睡一觉,明天起来再打算个人卫生。
他两手枕在脑后,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倒头往床上一躺,床垫又软又暖和,司予正打算合眼,瞥到衣柜顶上赫然倒挂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我|操!”
司予立刻从床上跳起来,拿枕头挡着脸,露出一双眼睛怯怯地看了看,竟然是只小蝙蝠!
他在城里没见过这玩意儿,乍一看只觉得这东西长得还挺恶心人,面目狰狞,司予看它一眼都觉得毛骨悚然。
小蝙蝠和司予对视了一会儿,竟然开始在天花板上盘旋起来,司予赶紧跑出房间来到客厅,小蝙蝠也跟着他出来,司予慌不择路,接着往厨房跑,没想到小蝙蝠又跟着他进了厨房。
一人一蝙蝠打闹似的在屋里跑了半天,最后司予实在没力气了,把家里所有窗户打开,自暴自弃地往沙发上一摔,双手合十讨饶:“我认输!你就放了我,下次等我准备好了再来行不行?”
小蝙蝠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一个俯冲飞出窗外,像是一只出弓的黑箭,倏地融进夜色里了。
司予长舒一口气,惊魂未定,重新关上了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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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号房中一片漆黑。
黑暗中,戚陆端坐在书桌前翻阅一本书,他穿着一袭深色睡袍,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刚洗过的头发柔软地搭在前额,发梢堪堪抵着眼皮。
窗外飞进一只蝙蝠,倒挂在吊灯顶上。
戚陆头也不抬,食指掀过书页,说:“回来了?”
小蝙蝠合拢翅膀,开口就是素质三连:“我|操!日啊!他娘的!”
戚陆沉静如水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波动,他手指在书页上一滞,沉声道:“和谁学的这些脏话?”
小蝙蝠察觉出主人语气中的严厉,有些委屈:“新来的人类。”
戚陆闭了闭眼,摘下眼镜,两指捏了捏鼻梁:“不许学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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