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压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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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到十二岁,花莜从没出过云水街。算命先生说,花莜的命数只有三两,要想活得长,就得小心养。花婆婆牢牢记着这一点,除了每个月初一和十五,她甚至不让花莜出家门。更多的时候,花莜是坐在门口,托着腮看着来往的行人,不时地招呼一声,搭几句话。

花莜的父母走了很多年了。他们出发去了远方,一直没有回来。每每提起这事,花婆婆总会含着泪,拍着大腿。“造孽哟,他们准是碰着高压线了,我的儿啊。我早就说,咱们没那个命啊……”

这里的每个人都有着命定的高压线。它看不见摸不着,但又确确实实、真真切切存在。它就好似一堵无形的墙,将人圈在里面。墙内,人们可随意活动,撒泼打滚、追逐嬉笑都是安全的。可要是触了墙,便会丢掉半条命。想要出墙,更是天方夜谭。就算拼尽了性命,也是绝无可能的。

这高压线的具体范围,谁也说不清。每个人都不相同。它不与世俗的年龄、衣着、外貌挂钩,算命也摸不准。若想知道边界的位置,便只能冒着生命危险试探。花莜家隔壁的李老汉,年轻时仗着天不怕、地不怕的蛮勇,硬是要测量自己的高压线。结果刚走出云水街,就无声无息倒在了地上。好在他聪明,只小心地伸出一只脚去试探,便只瘸了一条腿,保住了性命。而他的痴傻儿子,从云水街一路走到秀水街都毫发无损。这让人们不得不敬畏、惶恐,天意难测。

花莜不知道自己的高压线在哪。花婆婆也不知道。花婆婆最远只到过临水街,那是她的娘家。后来她嫁到了云水街,便再没有出去过。花婆婆的丈夫三十六岁本命年的时候出去闯世界了,至今未归。花婆婆只当他是死了,含辛茹苦地拉扯大他们唯一的儿子。后来儿子长大娶了个云水街本地的媳妇,便有了花莜。一家四口美满团聚的日子没过多久,夫妻俩便执意远行。他们不甘心屈居这狭小的天地,哪怕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出去闯一闯。花婆婆苦口婆心劝了一个月,在花莜三岁的一天夜里,他们到底还是走了。花婆婆日牵夜挂,也没个音信。便索性心一横,放弃了念想,专心致志地拉扯起花莜来。

花莜最远只到过云水街的尽头。那里有一面高高的墙,挡住了墙外的世界。花莜抬头,澄澈的天仍无际地向前延伸着,越过了这道墙,去往她无缘见到的地方。每到能出门的日子,她总会来到墙根底下,仰望着天,直到眼睛被光刺得流下泪来。她无数次的遥想天的尽头是什么样的。婆婆说那是个恐怖的地方,终年见不到阳光,还有很多吃人的怪兽。它们会把每个到达那里的人都放在油锅里煮,然后吃得渣也不剩。花莜听得害怕,却有些疑惑,天的尽头,为什么不是蓝的呢?

这天,花莜照例坐在门口。门外站着一个男孩,他好奇地盯着花莜看。花莜也盯着他看,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一个男孩,高高瘦瘦的身体、黝黑的皮肤,一双眼睛闪亮亮的,洋溢着抑制不住的生气和活力。许是被花莜盯得不好意思了,他低下了头,良久,开口问“能给我口水喝么?”声音很脆亮,带着不确定的拘谨。

花莜站起来,指了指屋内,“我今天不能出门,你在这等一下,我去给你拿水喝。”花莜去厨房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拿给他,男孩就着水瓢咕咚咕咚地灌了一肚,看起来是真的渴了。花莜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青。”男孩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回答。“你呢?”

“我叫花莜。你的名字怎么只有一个字?”

“我们那里的人都是这样的。”

“你从哪里来?”

男孩这时候已经在门外坐下来,用手扇着风。“我的家离这很远,要坐好久的车呢。”

花莜惊讶地瞪大眼睛,“你们能来这么远的地方?难道不怕高压线么?”

“什么?哦你是说那东西啊。”男孩满不在乎地摇摇头,“只要心里不想着它,就没事的。”

“可碰到了会要人命的啊。”花莜担忧地皱起眉头。

男孩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似是而非。“理论上是会要命的。但也总不能因为这个,就永远地困在一处吧。人活着总要冒险的。只要心脏还能跳动一天,就不能停止前行的脚步。”男孩一本正经地说完,又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最后一句话是我爸妈说的,他们都是背包客,也就是俗话所说的冒险家。”

男孩的话给花莜带来了极大的震动。她喃喃地重复男孩的最后一句话,“只要心脏还跳动着,就不能停止前行。”

男孩推了推她,一脸认真。“明天我们要出发去离岸,你想去么?我们可以带你去看看。”

花莜的心脏怦怦地跳起来,一种强烈的渴望从胸中升腾而起。兴奋与害怕交织,冒险与恐惧交战。她几乎有些吞咽困难,半响,才颤抖着轻声问道,“真的么?你们可以带我离开云水街?”

还没等男孩回答,花婆婆从外面走了进来。她去了邻居姜银花奶奶家绘制新衣服的花样,回来看到个陌生的男孩坐在门口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又到家门外仔细瞅了瞅,直到看到花莜才放心地迈进来。花婆婆从老花镜里仔细看了看男孩,“这小伙子是谁啊?打哪来啊?”

男孩有些局促,冲着花婆婆鞠了一躬。“奶奶,我来讨口水喝。谢谢您,我该走了。”他走之前悄声在花莜耳边说了句,“我明天早上六点在云水街西侧尽头那等你,如果你想来的话。”

花莜身体一震,无声点了点头。花婆婆已经到厨房洗菜去了,准备今天的晚饭。哗哗的水声中,花莜的心神更加缭乱。她无声地捋着自己的发丝。明天不是她能出门的日子,可她......

今晚的菜式比平时要丰盛许多。平日里祖孙俩胃口小,只吃一个素菜便打发了。今天花婆婆做了三四道菜,还罕见地炒了肉。要知道,那可是过年才能吃的啊。饭桌上,花婆婆讲了很多她年轻的往事。她那从临水街到秀水街之间的丰富人生。

花婆婆翻箱倒柜地找了许久,终于从箱底翻找出一件藕荷色的披风。她拍了拍上面的尘土,细心地抚平褶皱。“这是我母亲传给我的。在她之前,是我外婆传给她的。再之前不知道传了多少代了。听说原来是深紫色的,现在褪色成了这样,也还挺好看的。孩子,我今天把它交给你。”

花莜接过披风,怔怔的。花婆婆笑了笑,皱纹交错的手慈爱地摸了摸花莜的头,“你穿着它,它能保护你。至少能保你走到临水街平安......”花莜的眼睛一热,想开口,可婆婆却摆了摆手。“出了临水街再远,婆婆就不知道了。婆婆这一辈子都没去过更远的地方。我知道,你一直想出去看看。可是命不由人哪。谁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在哪丢了性命。婆婆是真的担心你啊,我的儿.....”花婆婆将花莜搂在怀里,落下泪来。

“但我知道,这是劝不住的。这是儿孙们的念想,剥夺了念想,是要了他们的命啊。我这一辈子谨小慎微也算想明白了,上天将咱们匡在里头,拼或者不拼都是一样的死。孩子,你就放心地去吧。只要你愿意,婆婆支持你。婆婆这辈子都没为自己活一把,现在,你也该为自己活了。”花莜再也忍不住,抱紧披风,嚎啕大哭。

翌日,天不亮花莜就起床了。如今虽已入夏,云水街的凌晨还是有着些许的寒冷。她披着藕荷色的披风,大步流星地向东前行。风呼呼地吹过耳边,披风向后飘动,逐渐地,她奔跑了起来。她的身体好似越来越轻盈,她的头脑越来越清醒,思绪飘扬着脱离身体,飞向天际。尽头的那堵墙越来越近,她加快了速度,目光坚定。隐隐地,她仿佛看到了远行的父母、她失约的男孩和云水街的每个角落。

也许下一刻就是死亡,也许很久以后都是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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