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这么热,到底热了个什么劲儿?

文/子鼠

南方的夏天大有采花贼的秉性,时常来得突然,并强行褪去人的衣物,于是男人光膀子,女人露大腿,各各满脸潮红。似乎夏天作为一段时间,在未到来之时被折叠成一个无限小的点,不动声色地停留在岁月的刻度上,而当我们走到这个点上时,这个点中所蕴含的时光便在电光火石间展开,漫长的夏天轰然出现在眼前,伴随着扑面而来的热浪。按海德格尔的话说,我们在夏天展开前的状态是“沉沦”,在展开的那一刻状态是“领会”,而在此之后的状态叫“本真”——钱钟书在《围城》里的鲍小姐因为天气闷热而穿得很少,故而被唤作“局部的真理”,或许可以说成在热浪中部分地达到“本真”状态?

谈到《围城》,开篇就写到“这是七月下旬,合中国旧历的三伏,一年最热的时候。在中国热得更比常年厉害,事后大家都说是兵戈之象,因为这就是民国二十六年”,文学家似乎偏爱在他们的作品里将热与苦难联系起来。类似的例子还有陀氏的《罪与罚》,开篇便是“七月初,天气特别热的时候”,而后继续写到赤贫的、内心被自己想要杀人的念头折磨得痛苦不堪的主人公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在街道上,“街上热得可怕,而且气闷,拥挤不堪”。生活中将热和苦难联系起来的表述同样非常多,诸如热锅上的蚂蚁、温水煮青蛙、死猪不怕开水烫,还有所谓生米煮成熟饭——这个很多时候也是苦难的,最直接形容极度的苦难的词“煎熬”也是同理。


这并非偶然,在我看来酷热较严寒更难忍受,因为穿衣在理论上没有上限,而脱衣总得留有遮羞布作为下限,就算人不要脸,热急了把遮羞布都掀开,也总不能扒自己的皮。这么看来,苦难的感觉更接近于热。叔本华就认为:“万事万物皆苦,无时无刻不苦,痛苦才是世界的真相,痛苦才是生命的真义”,也就是说,世界是苦难的;而赫拉克利特则称世界的本原“永远是一团永恒的活火,在一定分寸上燃烧,在一定的分寸上熄灭”,也就是说,世界就是火。结合他们的观点来看,苦难与火便更有不解之缘。火辣辣的苦难烹调一切,然后呈上来热气腾腾的大餐。吃不了,兜着走。


苦难既然烹调一切,那自然也烹调人,人于是会“成熟”,假如苦难太甚,火候太猛,把人都烤焦了,人便不免要“心如死灰”。就像热带附近的海水,受了热就要生成气旋,变成飓风,把人给卷进去。这里存在着一个恶性循环,即热腾腾的苦难火急火燎地降临到人的头上,导致这人脑子发热,然后在火上浇油。拉斯科利尼科夫在街上热得忍无可忍,挥斧劈死压榨自己的债主,而后大病一场,高烧不止,奔赴更大的不幸。《百年孤独》中的老何塞,在热得铅板融化的马孔多,先是头脑发热地买下吉普赛人的放大镜,在烈日底下把自己烤个半死,不久后又带着儿子去看冰块,热昏头的脑袋灵光一闪,认为可以用冰块造屋子避暑,事实证明,他家族的人没有被酷热灭亡,反倒是被由他这些狂热的想法而始的百年苦难灭亡了。《理想国》中,苏格拉底将开始追求并耽于享受的城邦称为“发热的城邦”,城邦发热了就要扩大(这可能是热胀冷缩的道理),就要有武士来守卫本邦与侵略他邦,苦难也随之而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看来,小到个人,大到家族,乃至城邦,苦难都不仅仅是命运的强加,这其中还需要受难者自己发热的头脑——苦行僧爱跑到瀑布下冲凉水,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给发热的头脑降温。


苦难诚然无法避免,但头脑可以避免发烫,苦难的煎熬来临时,“心静自然凉”多少能起点用处,即便没办法变得“冰雪聪明”,至少也别撮盐入火。已知苦难与热有着不解之缘,所以任何时候,当察觉到“热”,都不妨加以警惕——譬如所谓“热恋”。李宗盛就说“爱恋不过是一场高烧,思念是紧跟着的好不了的咳”,可见热恋几乎像是一种病,倘若不赶紧退退烧,不免要“好几年都闻不得女人香”。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头就说:“情人们应该在夏季时失恋,否则就似乎对不起爱情。”这样的说法,可能是说爱情生如夏花之绚烂,有花堪折直须折,宁可让它在最火热的夏天以最绚烂的姿态死去,也不让它熬到秋季去腐烂。这当然对得起爱情了,但实在对不起盼着花儿结果的恋人——悲剧演员在舞台上卖着膀子力气演得浑身大汗,底下的观众可在剧场里吹着凉丝丝的空调欣赏。


如同爱情一样,事物大热就必死。一个东西如果一直热烈,一直沸腾,那便处在很危险的状态里,迟早要被烧干,得稍微晾一晾,它才能细水长流地保存下去。“十年饮冰,难凉热血”,我倒是觉得如果这十年不饮冰,这血还真没法一直热着;鲁迅先生在《野草集》中就写到被冰封的火焰,倘若不被冰封,便将即刻烧完。“唉唉!那么我将烧完!”这是多可悲的事情!


然而,同样是这团被冰封的火焰,哭诉着自己若不被冰封就要被烧完的悲哀的同时,也哭诉着若是一直冰封便要被冻灭的悲哀。诚然,避免头脑发热便需要“冷静”,想要“冷静”便要远离“热闹”,但这种远离也要控制好度——大热的天躲进空调房的人,如果是温度调得太低,待得太久,那么是要得空调病的。古希腊的斯多葛派哲人便有一种所谓“斯多葛式冷静”的处世态度,他们觉得世界太纷杂,于是索性躲进自己的内心,这种冷静显得苍白无力。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在《沉思录》中写道“以最善的方式生活,这种力量在于灵魂,只要对它无关紧要的事物就采取漠然的态度”,这也无怪乎他没能阻止罗马帝国的衰落了。


范仲淹也是冷静的,否则没办法“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然而这种冷静并不冷漠,因为他还要“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病人才会发烫,死人才会凉透,健康人就该像范仲淹这般,有种冷静的热忱。今年的夏天已经到了,目前为止,发过烫的人尤其多,已凉透的人也尤其多,这令人掩面叹息;然而既冷静又热忱的人也非常多,这令人倍受鼓舞。夏季漫长,希望热在其中的人儿们体温正常。

长按扫码关注,在这里阅读和沉思

你可能感兴趣的:(夏天这么热,到底热了个什么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