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纷清雨欲断魂

清明时节雨纷纷,只是这南方的清明,却是艳阳高照。熟悉的时节与熟悉的地方,林猊拿着锄头站在山头,眺望满山灰白的坟,脑中闪烁着无数的念头。明明只是晚春,却是太阳当头。谁曾见那黄符纸如雨、烽烟遮天的场景。

一边用锄头锄着坟头荒草,一边与堂兄弟林峰交谈。几个月未见,话题却也局限在平日琐碎的日常,除此之外别无他话。

烈火在枯草间蔓延,从一缕火苗,向四周辐散,像贪婪的蛇类,看到枯草就迅猛地爬过去,然后吞噬殆尽。最后留下满天点缀黄符纸的飞灰,与一地荒芜焦黑的灰烬,散发着淡淡烟草燃尽的苦涩味道。

每年都是这样,一如既往地往复,只是今年来的人少,他们就要多干些活儿。除草、压黄纸、烧香、烧纸钱……流水线一般的扫墓,惯例的祭祀,一成不变的祭语,林猊看着自己的父亲在坟前低语着熟悉的话,像念经一样毫无感情的声音,每年也是一成不变的工作、赚钱、节省开支,从未变得更好。

祖宗真的听得到吗?或许他们过的也并不好,哪来的闲情罩拂在现世享乐的后人们。就像天空中夹着杂草灰烬的黄符纸,随风四散无暇顾它。

清明的艳阳带着初夏的狠辣,细密的汗珠早已钻出皮肤,顺着轮廓滑下。泥土中的虫豸仿佛知道今日大难临头,也钻出土壤跑得飞快。他们知道今天是人类祭祖的日子吗?他们是否也曾祭祀过自己的先祖?想必是没有的,他们朝生暮死,等不到下一年的今天哩。

林猊把锄头往地上一杵,站直了身子,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划破了几道口子。林峰在树荫下与小孩儿玩耍,唯有林猊的父亲还在坚持着烧着纸钱,伴着升空的飞灰,与迷眼的浓烟。

清晨过半,已有少许人下山,但有更多人上山。看着父亲与自己毫不相识的人打招呼,他只能笑着在一旁点头。少时,他的目光被一位老媪吸引。她年纪颇大,拿着一红袋子,大概装着纸钱与线香,这是家乡祭祀的普遍工具,有些人还会带上鞭炮,或许她也带着。

老媪颤颤巍巍地爬上山坡,被割下随意丢掷的散乱的杂草、一地被踩碎的草木灰、还有裸露出来的黄土地,她小心翼翼爬的艰难,每看她脚下打滑,林猊心脏就猛跳一下。他有些不解,为什么是老媪一个人上山,她的家人呢……

也如此,他想到了正在老宅中的二老。去年他们还能跟着上山,今年他们只能坐在家中,给自己交代如何行事。

想了许多,林猊上前扶住老媪,“婆婆,小心啊,这地滑着呢。”

感觉的老媪手臂僵了一下,转过头,带着干枯的笑容,“谢谢,谢谢啊小伙子。你是哪儿的人啊。”

惊讶于他们交流的方式,竟然直接就问哪儿人。一直在市区长大的林猊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是镇子本就不大,葬在这座山上的大概也就附近几个村里的乡亲。林猊斟酌了一下,说了老宅子所在的村子。

搀扶着老媪走到坟前,林猊也就退开了。看着那座年头不大却也并非崭新的墓碑,老媪突然就地坐下。尽管背对着她,但依然可以看到她的双肩颤抖。林猊无法遏制地想了很多,但其实并没有兴趣去了解。目光无意间瞄到墓碑上的碑文,写着墓主人的名讳和祖籍,似乎是自己隔壁村子的。

林猊父亲唤他去下一个墓了,是他的“爷爷的爷爷”,也就是高祖父,离曾祖父的墓不远。高高的蓬草随风荡着,顶头挂着几张黄符纸,孤零零地飘着。重复着之前的流程,林猊还是倍感压抑。林峰在一旁陪着俩小孩儿玩着,林猊的思绪就又飘回了老媪身边。

回头一望,他发现老媪去的坟,就在身后不远处,在阳光下,林猊可以看到晶莹的东西顺着她脸颊的沟壑流下。

一定是很重要的人。林猊突然这么想。他的思维开始发散,想象着那座坟中埋着她的爱人、或是孩子。想着,他突然想到自己的亲人,爷爷奶奶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父母也要年过半百。时间快的让人猝不及防,眼前那座矮坟与丛生的杂草,竟在他眼中有些触目惊心,那是终点啊!

没有线香,没有鞭炮,只有纸钱黄纸。林猊看着老媪拿着镰刀,一点一点剔除坟头杂草,就像在给谁小心认真地理去长长的头发。火焰突然变得温暖,太阳也突然不在那么毒辣。林猊突然觉得,那些杂草仿佛是坟中人的手,想要亲亲抚摸那些来探望他的人。

没有再继续看下去,因为那似乎过分地难过。林猊继续帮父亲除着草,压着黄纸。自己是从未见过坟中的人,但是一定也是个温柔的人。或许他们真的在遥远的地方庇护着后人,尽管自己过的并不好,也不能让自己的亲人们过得更差。

事情结束,林猊再回头看的时候,那个孤独的坟头,挂着一块白布。心中不解归不解,但是老媪已经离开不知多久。应着父亲的话,林猊去折下几支带着清脆树叶的树枝,那同样也是传统,每年如此,似乎在向谁宣告着今天的行程……宣告着今天已经出去踏青。

时过正午,阳光更加热情。上山的人却越发多了起来,浓浓的烽烟锁了山头,漫天黄纸如雨,在风中散乱,清明时节无雨,却阳光正浓,满地杂草堆积,述说着今日人们来过。可怜的虫豸们,被人群打扰了安宁,他们慌乱的在泥土和杂草见撺掇,在天空浓烟中乱撞。

下山路上,枯草横陈。有的坟头长满又高又长的灌木,还未有人来清除;而有的坟头却生长了几棵矮树,叶子在阳光下青翠欲滴。满山坟塚,在这一天有的热闹,有的清冷。

此时路过一座大坟,听到鼎沸人声。林猊转头观望,那座坟前却有着十几个人。年纪大的在前,年纪轻的以及女人在后。最前年长的中年人似乎在宣告着什么,人群末尾的孩子们早已经坐在地上嬉戏。

“这是我们的祖坟!今天,全家人聚在一起,给祖宗好好瞅瞅啊!一家一家上来烧个香!求祖宗庇佑诶!”林猊目光一直在他们身上,因为这一家子确实庞大,想来是个不小的家族。当然如果自家人能到齐,也不亚于他们吧。

一路向下,林猊的父亲也在一路与人寒暄。崎岖山路边,尽是焚烧过的灰烬与刺鼻的烟草味,与几棵倒在一旁长满刺的树枝,裸露在太阳下手臂粗细的枝干。这座种满坟墓的山丘,也很快到了脚下。

依旧是两户人家,几个孩童穿着开裆裤在庭院里蹦跳。两只拴在树下的狗对着林猊他们吼叫,两个小孩兴奋又害怕地飞快跑走。林峰跟着他们,消失在拐角,犬吠依旧。

屋中走出一位老妪,笑着望了林猊他们一眼,然后弓着背,挪着步子走向那两只狗。然后挥着拳头,似乎在责骂。狗也压下耳朵低下头,似乎害怕其责骂,像个委屈的孩子。

最终,林猊还是和林峰一道,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家走。街道上行人无几,只剩几家超市还开着门营业。远处传来喧闹,路上的人们下意识停下脚步回望,一队人,吹着唢呐,扛着花环,一路上哭声阵阵。林猊第一眼看到那个裹着白布的老媪,早上在山上的老媪。

林峰停下了脚步,准备进超市,林猊回头问他,“要买东西?正好我也口渴。”

“是啊,买点喝的,而且也不想跟着这个队伍走吧。”林峰没有过多解释,转身进了超市。

也正当林猊准备迈步的时候,听到一旁停下的路人,用方言询问,“他们是不是沪一村的?”

“是的,听说他们家有个女孩,念高三了啊,结果突然跳楼了。真是苦了哪位阿婆,儿子走的早,现在孙女也走了。”

“现在的小孩真是一点都不替大人们想想,养他们那么大哪里容易,说跳楼就跳楼。”

“说的是,回家可得叫我家那个看好自己的小孩。”

“说起来他们家也是可怜,男人死了,女人跑了,只剩下阿婆和她孙女。她孙女也是压力大啊,不然怎么会去寻死。”

“是啊……是啊……”

后面的话林猊已经没心思去听了,队伍前面的老媪面容憔悴,但并无哭声,连泪水都没一滴。但是队伍中却断断续续传来哭声和鞭炮声,鞭炮的碎屑在天空中零落,哭声伴着唢呐声凄厉而哀转。

说,葬礼通常会请哭丧婆,替那些亲人朋友们哭。他们哭的绘声绘色,哭的惊天动地,就好似死去的是他们的亲人一般。但是,真正的悲哀永远藏在心里,所以他们的泪也是流向心里。

这一天是清明,天上阳光明媚,照耀着金灿灿的黄纸如雨,在山头飘零。山下是一群归家的人们,他们踩着满地红尘,送去亲人。

如果亲人能在这一天回来,他们会为了这个世界哭泣吗?林猊犹豫着想着,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明,他们会为了这个卑微的世界哭泣吗?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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