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恋与他恋

自恋与他恋是相反相成的两种状态，要想明白两者之间的关联，先要从自恋入手。

心理学意义上的自恋与我们平常生活中所说的自恋不太相同。生活中，我们常说的自恋基本上等同于目中无人的自大，而心理学上的自恋则要复杂得多。

心理学给自恋下的定义是，个体将过多的精力和兴趣投放到自己身上。而弗洛伊德给自恋是如此定义的：自恋是一种未区分的精神能量，来源于力比多。他认为，自恋分为原发性和继发性。他认为原发性的自恋是日后对他人产生爱的基础。而继发性的自恋则是一种病态的心理。所以，可以总结出这种心理特点有两种状态，健康与病态。

科胡特对弗洛伊德观点进行了延伸。他认为，自恋是人类的一般本质。这一观点说明，自恋是人人都拥有的一种常态，而这一点往往是人们意识不到的。他还认为，适度的自恋是一种健康的状态，人们通过胜任经验获得自我价值感从而建立了健康状态下的自恋。健康的自恋使得人们能够认清并坚信自己的价值，能够区分自己与他人的不同，能够区分现实与幻，不会因为他人的评价而轻易动摇。由此可以说明，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自信感来源于健康的自恋。

古代许多杰出诗人能够作出绝妙诗篇与这种健康自恋的心理状态有一定关联。刘禹锡这位唐朝著名的诗人想必大家都不陌生。他十九岁时游学洛阳、长安，已经崭露头角；二十一岁便与柳宗元同榜进士及第；三十岁升迁至监察御史。春风得意，前途坦荡。可是，一切在他三十三岁这年发生了变化。这一年，发生了“二王八司马”事件，从此他便开始了被贬后被召，再贬再召的坎坷仕途。一个人经历如此大起大落，心态应在崩溃的边缘。可是，刘禹锡他没有。他被贬之后，短暂郁闷了一段时日，便很快振作起来。他知道自己的才华，自己的价值，所以没有因为皇帝的不赏识和奸佞的陷害而低沉。相反，他一直坚持自己的原则，并且坚信自己一定会有光明的前途。“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这是他对自己品德才华的认同；“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他没有人云亦云，而是坚守自己，积极乐观；“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他不畏艰难，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才华不会被埋没。能作出如此诗句，跟他的经历以及在种种经历中展现的健康的自恋状态不无关联，难怪他被尊为“诗豪”。李白的“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苏轼的“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柳永的“才子佳人，自是白衣卿相”，大抵都是如此。

健康的自恋可以给人支撑，而病态的自恋则会造成障碍。不健康的自恋表现为无法将自己本能的心理力量投注到外界的某一客体上，使得该力量停留在内部。简单地来说，不健康的自恋对于自己的关注远高于其他人事。 不健康的自恋不相信自己值得被爱，看不到自己的价值，所以常常通过幻想来补偿现实，难以区分想象和现实，进而高度理想化自身形象，贯彻完美主义，但幻想与现实存在着落差，加上自尊极强，所以会形成善妒，喜好贬低他人以获得快感等具有攻击性的习惯，而贬低他人则意味着抬高自己，因而会以自我为客体，难以区分他人和自己。由此可以得出，自卑的根源是不健康的自恋。形成这种心理障碍的原因和早年经历中体验过人际关系的创伤有关。婴儿时期，每个人都处在一种夸大的自恋状态。有所需求则大声啼哭，母亲听到哭声，过来满足了婴儿的需求，婴儿感受到了幸福与快乐，并建立了自认为是可爱和拥有安全感的想法，这是他日后拥有健康自恋状态的一个基础。假若母亲没有过来满足婴儿的需求， 婴儿得不到满足，觉得自己不值得得到关爱，就会有受挫感，早年经历的内部期待与外部条件的不匹配，使得婴儿日后会对外部世界产生恐惧的同时，又在内部世界自我幻想进行补偿。

古希腊有一则关于病态自恋的神话故事。河神刻菲索斯娶了水泽神女利里俄珀为妻，生下一子名叫那喀索斯。那喀索斯出世以后，他的父母去求神示，想要知道这孩子将来的命运如何。神示说:"不可使他认识自己。"那喀索斯长到十六岁时，已经是一个十分俊美的少年，因为父母从未使他照过镜子，所以他对他的美貌毫不自知。他常常去树林里打猎，树林里众多貌美的女神都对他倾心，包括厄科，但是他对谁都不感兴趣。一天，宙斯下凡寻欢，赫拉听闻便来追寻他的踪迹，厄科帮宙斯打掩护不停地和赫拉聊天以拖住她，事情后来被赫拉发觉，赫拉惩罚厄科，她以后只能重复他人话语的最后几个字。某天，那喀索斯和朋友走散了，他高声喊道:“有谁在这里?”厄科应声道:“在这里!”那喀索斯四下望望，不见人影，便又喊道:“你过来!”厄科又应声道:“过来!”那喀索斯回头望望，仍不见人影，便大声说道:“你为什么躲避我?”厄科又应道:“躲避我?”那喀索斯十分好奇，便说道:“让我们在这里相会吧”!"厄科很高兴，她一面回应说:“相会吧!”一面从林子里跑出来，一看见那喀索斯，便伸出双臂去拥抱他，那喀索斯嫌恶地推开了她。厄科伤心欲绝，从此躲入山林，她的声音永远回荡在山谷之中。某天，那喀索斯打完猎后十分口渴，到处寻找水源，他来到一片湖水旁，意外地窥见了自己的脸庞，他对湖中的倒影一见钟情，认为那是水中的神仙，他试图去拥抱亲吻水中的神仙，结果一碰他就消失了。对于自己爱人的可望不可即，他十分苦恼，渐渐茶饭不思，身形消瘦，最后死在了湖边。宙斯在他死后，将他化为了一株水仙花。

从这个故事中，我们可以进一步分析病态自恋者的某些特征。那喀索斯的父母是河神与湖泽神，而他最后也死于湖中倒影，这隐喻着病态自恋的形成与早年的经历有关。他的父母从不让他看自己的容貌，这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是在切断他同外部世界的一些联系。那喀索斯对众女神冷淡，则是病态自恋者对自己投注了较多精力从而忽略了外部世界。厄科，英文写作Echo，意思是回声。厄科的回应是那喀索斯本人的话语，但非完全的重复，而是最后几个字，这代表着病态自恋者会将自己投射到客体上。但客体和自我是存在差异的。那喀索斯一开始对回声感兴趣，但他发现了厄科后，厄科抱住他，他推开了她，这代表着自恋者看到客体与自身的差异，想象与现实的落差，从而失望受挫；亦可说是他内部的需求并未从外界得到满足而受挫。那喀索斯常常在树林里打猎，在某次打猎口渴后去寻水，意外在湖边窥见自己的影子，以为那是水里的神仙，然后对影子一见钟情。认为影子是神仙，这是病态自恋者高度理想化的自我；产生如此强烈的爱意，表明病态自恋者内心世界所潜藏的力量是十分强大的，（假使那喀索斯内部世界的力量能够部分释放到外部世界，这个故事的结局应当完全不一样）；拥抱亲吻不到，则说明这种自我只是一种幻想；最后因此死，说明病态自恋者过分关注自己，又没有从外界得到满足获得能量，导致不断对自己的精神进行内耗，时日久了，内耗尽了原本拥有的内部力量，最后精神力便枯竭了。最初，神示说不可使他认识自己，从结局反观，这就意味着一种警告：病态的自恋会使人丧失自我，最后消亡。最后，他化为水仙花，为这颇有意味的神话故事，画上了柔和而凄美的句号。

那喀索斯的故事里，还有一点十分显著，就是内部世界与外部世界的强烈矛盾，也就是自恋与他恋的矛盾。正如文章最初所列，弗洛伊德认为原发性的自恋是爱他人的基础，先爱自己才能爱他人。那喀索斯在父母的干预下从未见过自己的模样，他并没有建立起原发性的自恋，因而就没有去爱他人的能力，所以他才会对树林里众多貌美女神无动于衷。那喀索斯听见厄科的回应，十分好奇，见到厄科本人却变了脸色，十分厌恶，内部精神的需求与外部条件的不匹配使得他进一步向病态的自恋发展。从以上分析可以粗略得出：自恋是他恋的基础，他恋为自恋提供能量。在这个意义上，他恋就像是自恋的一面镜子。从健康自恋的角度来看，早期的自恋得到满足才能使人获得他恋的能力，获得他恋的能力之后，能够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和他人的不同，从而建立自己的价值感，。从病态自恋的角度来看，早期的自恋未能得到满足，为了补偿早期的缺失，更多的注意力都投入内部世界，从而减少了对外部世界的关注，也就是减少了他恋的机会，人生在世，不可能不与外部世界接触，病态自恋者同外部世界接触后所产生的心里落差使得他更加逃避进而再次转向更深的内部世界。所以，病态自恋的本质，就是内部需求与外部条件的一种失衡。

得出上述自恋与他恋关系的结论，再用这个角度去看待另一个家喻户晓的故事，会产生一些新的有意思的见解，这个故事就是《白雪公主》。王后貌美非凡，目空一切，可以理解为病态自恋者的高度理想化自我。但王后并非一个完全意义上的病态自恋者。她也试图与外部世界接触，并利用外部条件来寻求内心与外界的一个平衡，也就是派猎人去杀死白雪公主这一情节。但是失败了，内部需求与外部条件的不匹配使得她更偏向于内部世界。她愈发偏执，并决定自己亲手杀死白雪，也就是说她打算用内部力量去同化外部世界。她用毒苹果杀死白雪，自己吃的是无毒的那一半，白雪吃的是有毒的那一半，这可以视为内部世界与外部世界的一种妥协。上述王后的内部世界与外部世界的纠葛从一定程度上表明，病态自恋者并不是完全不会产生他恋心理，只是两者力量有强有弱。而且，她每次设计杀死白雪后都要去询问魔镜，魔镜象征着她内心的一部分，这可以看作是在外部世界受挫后回内部世界寻找精神安慰。但是白雪总是无法杀死，猎人、小矮人以及白马王子都给予了白雪公主帮助。最后，白雪和白马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白马王子为了报复王后，让她穿着烧红的铁舞鞋在火上跳舞，直至死去。白雪的存活，王子的报复，仿佛都在说明活生生的现实最终会打败虚妄的幻想。总结这个故事，王后孤立无援，有的只是一面魔镜；而白雪却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这意味着，王后陷入了病态自恋的死胡同，而白雪既拥有健康自恋的能力也拥有他恋的能力，从而获得很多人的喜爱以及帮助，这印证了上面提到的观点。

正如自恋有健康与病态两个状态，他恋也又应对应的有这两个状态。但仔细思考，病态的他恋应当指的是过分他恋和完全不他恋，过分他恋的结果必然是贬低自己，完全不他恋的结果必定是只欣赏自己，这两种结果都是病态自恋的一种表现，所以没必要单独加以讨论。

顾影自怜，只会沉沦湖中。在低头看水中倒影的同时，别忘了，抬头看看夜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