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灵乐-36《宿敌》

文|阿鱼鱼_Ayuyu

36 宿敌

不久，扶苏的军队就启程前往咸阳，我亦按照自己的承诺陪同扶苏一路。
　　
　　这一路，扶苏显得心情低落。
　　
　　因为连日的相处，军中有些士兵也渐渐视我熟了起来，于是当面的打趣也成了常有的事。只是，这一切，于扶苏视若罔闻，令将士很不解。
　　
　　二十日后，我们抵达咸阳近郊。
　　
　　依照行程，今晚是最后一夜，明天午时，就可以抵达咸阳秦宫。
　　
　　扶苏来到我的帐中，连日以来他很少说话。
　　
　　我想缓和沉闷的气氛，于是故作轻松地说：“明日就要见到你父王了，你准备得如何了？”
　　
　　扶苏似乎有什么难解之事，眉宇间仿佛有浓重的愁云化不开。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扶苏，以前即便他说起不开心的往事，最后也总能一笑置之，仿佛身上总有使不完的力量，也带给人无限希望，如今却阴郁地让人心中不得不为他担忧。
　　
　　“——灵乐，我忽然觉得害怕。“
　　
　　他深吸了一口气，呼吸沉重地说：“我离开了十二年，几乎不记得的父王的样子。我十二年没有进秦王宫了，忽然之间，觉得那里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等待我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命运？好像从现在开始，命运就不由自己掌控了。”
　　
　　“——这二十天，我一直在想。为了能再回到秦王宫，我已经忍了十二年，可当等到了这一刻，我却这么害怕，担忧，无助……一点也不开心……那种雄心，那种杀敌的勇气，什么理想和报负，全部变成了退缩……”
　　
　　“——这样，我还能当什么君王？”
　　
　　我看到他眼中出现的怀疑和不安，我想我明白他所说的恐惧。因为我也曾有过，一模一样的恐惧，那是对自己极度的不肯定。
　　
　　“——为什么会是这样？我怎么会是这样一个胆小的人？我的将士怎么办？……灵乐，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扶苏抱住头，蜷缩成一团。
　　
　　我认识的扶苏，是那么自信昂扬，我在行宫里遇到他的时候，他依然不以为然地对着自己的敌人畅快地笑。
　　
　　他是那么骄傲，在将士中，他是放射光芒的东方明日。
　　
　　可他拥有的财富越多，就越成为他的负担：无论是他拥有的智慧，武艺，人心，还是隐忍了十二年厚积薄发的抱负，都提醒着他肩负天下的责任。
　　
　　也许是等太久了，那么久他都没办法把心中的委屈发泄出来——他年幼时失去母亲的委屈，被父亲驱逐的委屈，用瘦弱的身躯抗住风沙的委屈，十二年隐忍不发的委屈……他从来都藏在心里，藏得太久了。
　　
　　我很想低下身去，哪怕只是安慰他拍拍他的肩。
　　
　　可我的手还是停在了半空。
　　
　　扶苏，注定还要走一条更加艰难的路。——而那条路，越走下去，就越寂寥。
　　
　　那么在这之前，他若不得到这么多的关怀和安慰，也许会走的更习惯……
　　
　　我收回了手，平静地说：
　　
　　“我相信你的父王在逐鹿天下的时候也曾有过片刻的怀疑，毕竟十年前，谁也无法料到今日的一统。但是他终究做到了。”
　　
　　“我相信你也一样，你只需要一些时间。当你扫清所有的怀疑时，若发现你的手中还是握着那个理想，那么就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就让时间来替你做决定。”
　　
　　……
　　
　　这是我仅能为他做的。
　　
　　我忽然感到一丝悲凉——我意识到，从扶苏离开大漠的那一天起，他就注定和从前过去的自己告别。
　　
　　我多么希望他能一直活得自由自在，偶尔还可以有些荒唐，那才是真正的扶苏——
　　
　　……
　　
　　突然，我的警惕性忽然前所未有的提了起来——这是危险来临时我通常都会做出的本能。
　　帐外有人！——来的是不速之客。
　　
　　我几乎是在确信的同一时间拿了刀向外冲出营帐——
　　
　　虽然那个人很灵巧，已经闻声迅速逃离，但我还是凭着追踪一路追了上去。
　　
　　不多时，我便看到了那个快的惊人的黑影。
　　
　　我知道再追下去我只会和他拉开距离，因为他实在是太快了。于是我在抽出刀的一瞬间，在掌中凝聚了一股力量，将刀鞘推了出去——
　　
　　黑影在躲闪刀鞘时不得不侧身放慢了脚步，而我也最后一次用尽追了上去，然后毫不犹豫地挥舞起手中的刀——
　　
　　黑影使用的是长剑，在他拔出剑短兵相接的一刻，我发现武功路数出奇地熟悉。
　　
　　因为漆黑一片，我看不清黑影。
　　
　　光顾着打斗，我竟忽略了每一道剑风下若有似无的一股气息。
　　
　　那分明是——？！
　　
　　我马上联想到了那日，卓庭带我下山……
　　
　　那我眼前的黑影是——？！
　　
　　忽然，漆黑的树林里传来一道亮光。
　　
　　我隐约瞥到是扶苏。
　　
　　我与黑影对峙之后的一个空挡，扶苏将亮光照到那个黑影上。
　　
　　黑影竟不躲闪，也不逃走，而是更加直定地立在那。
　　
　　这次让我看清了，他蒙着面，可是——
　　
　　我无可避免地看到了他的眼睛！
　　
　　所以，白兰的香气——
　　
　　——和这双眼睛——！
　　
　　不多时，我听到来自扶苏的劝阻：
　　
　　“——灵乐停手，荆大哥是朋友！”
　　
　　……
　　
　　黑影扯下面罩，我看到了我一生的宿敌。
　　
　　不过四年的光景，当我再一次见到荆允，我却差点认不出他。
　　
　　虽然眼眉依旧，却透着无尽沧桑。眼神更没有了昔日的神采。
　　
　　我脑中荆允的样子，应该同扶苏一样英气俊朗。眉眼间不常带的笑意，偶然让我看到了就会一颗心跳不停。
　　
　　不过四年的光景，他仿佛度过了十年。
　　
　　我握着刀的手有些颤抖，心口竟感到微疼。
　　——灵乐？这不是你，你已经放下儿女情长，不是吗？
　　
　　可我的注意力却不受控制地一直停留在荆允身上，而他却像不认识我一般，依旧冷漠地站在原地，没有看我一眼。
　　
　　扶苏向他走去：“荆大哥，你专程来找我，是咸阳出事了？”
　　
　　我的思绪还没有从内心挣扎的漩涡里挣脱，却听到扶苏叫他“荆大哥”，不禁疑窦丛生。
　　
　　荆允将刀悄声收起，道：“咸阳无碍。公子明日进城，我便过来看一下，以确保明日顺利。”
　　
　　荆允的语气充满敬意，竟像是忠心护主的属下。可扶苏却口口声声唤他“大哥”。
　　
　　扶苏道：“有荆大哥在，我就放心了。这四周都是我的亲兵，一切稳妥。”
　　
　　荆允点点头：“那就好。你我改日咸阳再见。”
　　
　　扶苏还想留荆允到帐中一叙，荆允谢绝后便消失在黑暗的树林之中。
　　
　　在后来他与扶苏简短的对白中，他没有将目光落在我身上哪怕一瞬。仿佛我根本就不在。
　　
　　也许他没有认出我——
　　
　　而我，亦不知如何面对。
　　
　　回到营帐，扶苏告诉我，荆允是他这一次回中原不久认识的朋友。荆允帮过他的忙，更因为两人投缘结交成了朋友。荆允长扶苏一岁，扶苏便敬他为兄长。
　　
　　我试探着问扶苏，是否知道荆允的来历。
　　
　　扶苏说，他答应过荆允，不能透露他的身份。
　　
　　我暗想，荆允又怎会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扶苏——
　　
　　但是眼下看来，扶苏对荆允好像十分信任。
　　
　　我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我恐怕荆允会对扶苏不利……
　　
　　暗羽乃是刺杀秦王的组织。这是隐瞒了天下人的秘密。如果接近即将要进入秦王宫的扶苏并得到他的信任，那么刺秦的计划也就已经铺陈开来了……
　　
　　如同一张巨大的网，扶苏已经身陷其中。
　　
　　入夜已深，我却无法成眠。心中担忧翻来覆去，越来越深重。
　　
　　我起身，拿上刀，悄无声息地溜出营帐。
　　
　　我很快就置身于刚才和荆允交手的树林。树林茂密静谧，只有夜虫的鸣叫此起彼伏。
　　
　　我握着刀，依旧思考着，思绪无法平静。
　　
　　——不多时，我看到一个黑影从一棵古树上轻巧地飞落，稳当地落在我面前。
　　
　　与他目光相对的一瞬间，我几乎脱口而出——
　　
　　荆允。
　　
　　一身黑衣的荆允慢慢向我走来，我终于在他靠近一些的时候，借着月光看到他的面容。
　　
　　“灵乐，真的是你？”
　　
　　我看到他缓缓吐出的一字一句，我读到他的话。
　　
　　我忘了自己其实是能听见的，下意识去读了他的唇语——就像从前那样，无法改变的习惯。
　　
　　在余下的沉默之中，我们彼此相对站着，却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仿佛那一阵短暂的静默，远远不够用来回顾心中闪过的那些画面。
　　
　　他忽然激动地扳住我肩膀，说：“你究竟去了哪里？”
　　
　　……
　　
　　那一次在市集，我已知道是他。
　　
　　——我选择不再面对。
　　
　　我知我已与四年前不同：
　　
　　从前的灵乐，视荆允如同空气，仿佛没有就不能成活。如今的灵乐，不会再轻易让感情牵绊，更不会再被他的一言一语所影响——
　　
　　相反，我要让他清楚知道，我们即使相对，也只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我硬着语气，不带有一丝情感地问道：“扶苏是否知道暗羽要刺杀秦王？”
　　
　　我甚至忘了忽然开口说话的突兀。话语落入静谧夜空，悄然无迹，仿佛融入浓的化不开的月白、和连贯不断的虫鸣之中。
　　
　　荆允脸上错愕的神情一掠而过，怔然失言。但很快一抹淡漠的笑意浮现在他的面庞：
　　
　　“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我不相信眼前的人就是你。”
　　
　　我没有理会，而是继续问道：“若要杀秦王，必先杀扶苏，对吗？”
　　
　　……
　　
　　他沉默了良久，深吸了一口气，恢复了没有温度的语气，道：“不愧为曾经的暗羽。”
　　
　　……
　　
　　我用了很短的时间平息了有些凌乱的气息。
　　
　　荆允，我不会让你杀扶苏，我会用我的方式阻止你——
　　
　　这么近，他的气息就在眼前，却又咫尺相隔。
　　
　　在荆允身上，我嗅到白兰幽然的香气，就这么不易觉察、不可抑制地钻入我的鼻息，我的脑际——
　　
　　如果不是我的嗅觉优于常人，我亦不会发现。就在这一瞬间，我心中织就的无坚不摧的防守仿佛慢慢坍塌……
　　
　　难道——他是因为常与白兰相伴，久而久之，身上便也沾染了独特的香气？……
　　
　　……
　　
　　不可能的——一定是我的错觉。
　　……
　　
　　“暗羽杀不了秦王。”
　　
　　我用理智思考后，不带一丝感情的话语落入沉默的黑夜。如今，我已经熟悉掌握了如何说话，如何——让自己听上去更冷漠。
　　
　　——秦王、暗羽、扶苏……我似乎不该再提及……
　　
　　在一段漫长的沉默中，连我自己都产生了怀疑——
　　
　　我究竟在干什么？我又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只是寒别的手下，一个事不关己的人——
　　
　　……
　　
　　半晌，略带惊诧与犹疑的荆允开口，说道：“扶苏，似乎对你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