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移生

从我开始写文章以来,一直,我都想写写他。至于为什么想写他,我说不出个所以然。反正就是想写。可是,写他什么呢,又似乎没有一个很好的切入点,没有一个好的主题来写,那就想到哪写到哪,想写啥就写点啥吧。

移妹是我儿时最好的一个朋友之一。在石嘴头,男孩子都被叫做×妹,女孩子则反之被叫做成×伢。譬如男孩子戴移生就被叫做移妹,张磊叫磊妹;而女孩子如张燕被叫成燕伢,朱飞飞叫飞伢……

移妹一家是移民出来的,好像从一个什么叫做莱山(音)的地方。他的父母移民出来的第二年生下了他,所以取名为移生。

移妹比我大四岁,可是,在小学他连读了两个三年级和两个四年级,于是就由和我哥同班降到了和我同班。从这,也可知道他的学习智商有多高。不过,我们还是成为了最好的朋友。

那时候,我的成绩在班级中总是第一名,他则老是最后一名。每天放学之后,我们就在一起在河滩的草地上做作业。当然,他每次都是在旁边规规矩矩、安安静静的等我做完,然后规规矩矩认认真真的拿着我的作业抄写到他的本子上。然后,我们两个背着书包到人家菜地里偷白萝卜填饱饿了一天的肚子。那些白萝卜吃到嘴里,有点刺舌,但甜津津的。直到今天,我对白萝卜仍然情有独钟,什么干锅萝卜、什么萝卜炖猪脚、什么清炒白萝卜都是我的最爱。我想这应该是源于我那时候偷吃那些白萝卜,然后对那段经历的一种喜爱吧。

移妹的家庭很清贫,跟我家一样。他家的姊妹多,也和我家一样。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我当时也是。也许正是这些相似的家庭背景,我们成了很铁的哥们。

每天早晨,我们相约一起到学校。每次他经过我们家门前的时候,总用很响亮的声音“嗯哼”一声,我就知道他来了,然后我也“嗯哼”一声来回应他。那时候我特别想把他的成绩提高上来,总是尽量的让他早点到学校,带着他一起大声的读书;做作业的时候,也总是想先跟他讲明白,然后让他自己去做。可惜,他的爱好不在于读书,他的爱好就是鼓弄一些小的玩意或者一些电器。于是,在努力了一次又一次之后,我只好放弃我的理想,也就随他来抄写我的作业了。

他则尽量的保护着我。如果哪个学生对我吼,或者对我拳头相向的时候,他即使在比较远的地方玩,也会迅速的赶过来,帮我把那个人给打倒。

刚才讲了他的爱好不在于读书,他喜欢鼓弄那些电器。但是,在八十年的中国,电器还是很稀罕之物。他创造过把自己家里的收音机拆开,然后装回去之后,却多出了五个零件和八个螺丝的记录;他也创造过把他嗲嗲(父亲)的花了一年赚到的钱所买的上海手表拆开之后,再也装不回去的记录。

在一个暑假的下午,他趁着我在睡觉的时候,把我家的收音机搬走,回家拆了,然后哭丧着脸回到我家,把我叫醒。原来,这个收音机和他家那台有着同样的命运。他哭着求我别告诉他家。但我没能做到。因为,一台收音机对于那时候尚未有电视的家庭来说,简直就是通往外界的桥梁;也因为,一台收音机是父母辛辛苦苦劳动几个月才能赚到的东西;更因为,我怕自己承担了之后,招来父母的一顿臭骂和狠打。于是,在答应了他之后,却在我父亲打开收音机发现坏了之后,我一五一十的把所有的经过都招了。于是,他也挨了他父亲的一顿毒打,然后他父亲四处借钱买了一台新收音机送到了我家。

从那以后,每天早晨再也听不到他来叫我上学的“嗯哼”暗号了。他每次见到我,也都总是与我横眉冷对,冷冷的撂下一句:“最眦不得你哒。”

眦,发“齿”音。比如:不眦人。意思为傲慢,不搭理别人。

睚与眦同义,眼角的意思。睚,目际也。眦,目此也。眼角,上下眼睑的接合处,靠近鼻子的称“内眦”,靠近两鬓的称“外眦”。石嘴头人当他人对某事的状态漠不关心的愤怒或者不满时,这么说:你也把眼睛角哩眦下子撒(你也把眼睛看一下)。不想搭理一个人,石嘴头人会说:我不想眦他。意思是他最好不要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眦在石嘴头人的话中用法非常灵活,比如看不惯某人某事,说:眦不得。如果当面对一个人这么评价,往往是表达一种非常强烈的愤怒和不满。

现在,他当面这样对我说这句话,表达对我不守信誉的不满和愤怒。而我,在羞愧的同时,也昂起头回敬了他一句:“眦不得莫眦撒。”双方扬长而去,分道扬镳。从此,最好的朋友变成了仇敌。

也从这件事情之后,我才发现,他的另一个爱好就是偷东西。只是,他在我家偷的就那一次。但闻言,他偷过很多人家的剪刀、火钳、碗、甚至针头,当然也偷过钱。当家里人告诉我这些,要我不要再和他来往的时候,我睁大眼睛,一脸的不相信。

可是不久之后,我看到了他被抓的现场。那是一个放晚学的下午,当我和其他同学一起往家赶的时候,看到路途中的一个小商店前围着一大圈人。我钻进人群一看,他跪在地上,前面摆满了一毛两毛一分两分的纸币,总共大概有十来块钱。他低着头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商店老板对他责骂。可能他用眼睛的余光看到我,迅速抬头看了我一眼,又把头低了下去。这次我看到了他眼睛里的那种哀伤和几乎就要流出来的泪水。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偷别人的钱。我只知道我和他是好朋友的时候,我经常可以吃到他给我买的饼干或者冰棒或者其它东西。也许他是为了讨好我,为了让我有作业给他抄;也许是他这次又想和我和好,想去偷点钱买点东西来“贿赂”我;也许,他想帮父母偿还买收音机的钱……我想了很多。

在人群慢慢散去之后,我还呆在原地,陪着他。我觉得也许真的是我让他做上了这样一个不光彩的角色。

商店的老板把钱收起来,踢了他屁股一脚,喊了句“快滚”。他背着书包迅速爬起来,伸了伸麻木的双腿,我们一前一后慢悠悠的走上了回家的路。路上,他在前,我在后,没有说一句话。直到我到家,我们也没有说上一句话。

只是,第二天,我在课堂上没有看到过他。第三天,没有他的影子,第四天依然如此……我知道,他从此不会再踏进这个课堂。

我曾到他家的门前偷偷去看,希望能够看到他,可黑漆漆的堂屋里,没有他的声音也看不出他的踪迹。我母亲说,移妹出去打工去了。当时我十一岁,他十五岁。

以后,陆陆续续的也听人说起过他,不过都不是什么好事情。比如说他在某个工地上偷了老板的钢筋去卖钱、比如他在哪个地方偷了别人的单车被现场逮住……总之,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一直到现在。

回到石嘴头,在家里的一堆破烂中找到了当年被他拆烂的收音机,已经褪了的蓝色。我抹干净上面的灰尘,打开后盖,赫然发现,里面竟然还有一个如血迹的手指印……

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他是否已经结婚有了孩子?我没有再去打听他,即使看到他的哥哥的时候,我也从没问过。也许,生活早已经让他印上了深深的皱纹,也许他还是那么单瘦的被人称为“移猴哩”,也许他在某次偷窃中被抓着关在牢房中......但我心中的他,还是儿时的那个伙伴,那个和我一起偷吃白萝卜那个抄袭我作业那个刻在我心里的不爱学习那个爱拆卸小东西那个不顾一切保护我的好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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