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高二,暑假,母亲住院,我在小卖部值夜班。
过个十字路口,就是东城区闻名的街道,我家小卖部楼上的老旧居民楼,租住着许多女孩。
从傍晚开始,小卖部的生意便渐渐好起来,各色女子带着厚重的脂粉味进进出出,卖得最好的是可乐和雪糕。
天一黑,对面街上就光怪陆离起来了,小卖部反而安静了。
大多数时候我就无精打采地趴在柜台上刷题,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眼镜六百多度,女孩儿们都叫我书呆子。
双双穿着短裙,头发上散发着柑橘与柠檬的香气,把头凑到我面前,看我做题,英语。
我下意识地往后躲,她问我杰克丹尼的英文怎么写,我拿出手机词典搜索,才知道杰克丹尼是一种酒,威士忌。
我把杰克丹尼的英文工工整整地写在便签纸上给她看,她笑着骂我呆瓜。
那年我刚满17岁,双双总叫我小呆瓜。
双双的名字里面有个“双”字,大家都叫她双双。
她很喜欢吃雪糕,每天深夜都会来小卖部买一支蓝莓味的巧乐兹,坐在门口慢悠悠吃完,再回去上班。
夏天夜晚,江风往街上一直吹,为了省电十点钟以后母亲就不准我开冷气了,我把窗户打开让江风混着脂粉气吹到脸上。
小卖部窗台上的风铃就开始稀里哗啦地小声逼逼。
双双就坐在小卖部门口的条椅上,穿着很短的紫色裙子,露着大片白花花的大腿,风把她湿润的刘海吹起来,我看她一口一口舔着雪糕,一时入了神。
才发现她也在看我,粉底很浓,睫毛很长。她对我笑,做了个口型,我看懂了,好好学习。
即使有江风,夜晚依然燥热难耐,21岁的双双就坐在我妈的小卖部门口吃雪糕,汗水一颗一颗顺着侧脸往下流淌,我自作主张把窗户关上打开冷气,我说双双,进来坐吧,凉快。她笑着骂我,人小鬼大。
她几乎每晚都来,有时候十一二点,有时候两三点,一支雪糕,一瓶玻璃瓶装的可口可乐,打开手机看言情小说,然后电话响起,她的声音变得尖锐又妩媚,我关掉空调打开窗户,风铃又开始摇晃,双双的高跟鞋在水泥地上噔噔噔地渐行渐远。
柠檬和柑橘的气味慢慢扩散,消失在夜里。
我问过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名字里有个双字。
我也鼓起勇气问她价格,她说关我屁事,有功夫想这个不如多写几个题,考个好大学,去西城区上班。
我说我就在西城区上学,市里最好的高中,我成绩很不错。她没有笑,只是一直说真好。
我住的城市分西城区和东城区,被江水一分为二,西城是新城,全是写字楼,高档小区和奢侈品商城,入夜灯光如白昼,整齐又庄严。东城是老城,老旧小区和公寓里所有人都在野蛮生长,霓虹光怪陆离,遍地笙歌。
我骗了她,我的确在西城区上学,但在最差的一所学校。
夏天很快结束了,我早出晚归,再没遇见过双双,直到寒假深夜,我陪着母亲守店,双双裹着单薄的风衣,光着腿走进店里,刘海依然湿漉漉的,一直在发抖。她要了盒香飘飘奶茶,叫我妈姐姐,问有没有热水。我烧着水,看着她慢条斯理地把配料包和奶茶粉拆开,倒进杯子里。
我说妈,我冷,开会儿空调吧,双双看了我一眼,我慌张避开视线。我们都假装从未见过,素昧平生,心照不宣。
空调扇叶缓慢转动,风铃小幅度摇晃,我裹紧羽绒服,双双捧着杯子,小口的呡。
我转头看母亲,她一直盯着双双,眼神忧郁又温柔,我想起她看我一诊成绩单时,也是这样的表情。
我才发现母亲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了。
高考成绩公布,我竟然考上了一本线,母亲很开心,那天小卖部里消费满二十元送一支雪糕。
入夜,我让母亲回家休息,一个人看店,我把冷气开到最大档,双双来了,一瓶可乐一支雪糕,我说今天我请客,她说好,恭喜你。
那天夜里我说了很多话,满嘴跑火车,我说我想去上海,去北京,听说上海北京的地铁都是磁悬浮的,速度200迈,十分钟就可以穿越整座城市。
双双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看着我笑。
我问她以后想去哪儿,她说不知道,但是攒够了钱想开一家便利店,开在西城区,24小时都把空调打开,一定生意很好。
我问她听口音她不像本地人,她家在哪儿?
她笑着说她连名字都叫双双,哪里会有故乡,我就一小屁孩,不懂的。
那时候我确实不懂,只觉得她也就大我三四岁,还装出一副长辈的样子。
我问她能不能加个微信,她说不行,好友已经满了。
后来又过了好多年,我念完本科又读了研究生,在西城区的某个写字楼里面上班,母亲卖掉旧房子和小卖部在西城区买了套房,付了首付,房产证写的我的名字,她说那是买给我结婚的房子。
工作总是很忙,写字楼二十三层,办公桌密密麻麻排列开,昼夜灯火通明。
但我有个习惯,不管是上班,午休或者下班,每路过一家便利店都会走进去看看,买一瓶可口可乐或者一支巧乐兹雪糕。
无论白天黑夜,夏季冬季,我一次也没再见到过双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