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鱼镇|四十三 行刑者

十几具苍白泛青的尸体赤裸地倒悬在木架上,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像是一条条发霉长毛的腊肉。他们的皮肤上结上了一层鳞片似的痂,嘴巴咧得大大地,甚至撕开了嘴角,仿佛在拼命地呼吸或呐喊,他们所有的活力都在一瞬间被封存了,只剩下具具展示痛苦形态的空壳。他们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僵硬,嘴唇也还残存些许血色,应该都是刚过世不久,由于倒挂的缘故,他们脸上的颜色比身体其他部分要更深一些,浮着一层紫红色的血瘀。在这个光线暗淡的密室中,腥臭的气味让老鼠都避而远之。一个佝偻的瞎眼信徒手持一把剔骨的尖刀,在黑暗中逐一摸索着尸体。他的身体枯瘦干瘪,缠着一层又一层的麻布,活像一具包裹完毕的干尸,脸上的口鼻不甚清晰,几乎都埋进了一道道深邃的皱纹里,原本凸着眼珠的地方是两个深坑,背上却一峰突起,沉甸甸的,压得他直不起腰,走上一两步就会忍不住地干咳几下。他每次摸到尸体前,都会先探一下尸体的脖子,从喉结的有无上,他就可以辨清死者的性别。接着,他便麻利地用手中的尖刀划开颈侧的血脉,死者就像是被割开的橡胶树,暗红色的血液不断地流入下面的青铜容器中。

接下来,如果摸到的是男尸,盲眼人便一颤三抖地爬上一把椅子,对他而言那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可他却乐此不疲。他双脚踩在椅子上,让自己的脸可以与死者的腰眼大致齐平,他会伸手握住尸体的阳具,用力抻长,再一刀把它齐根切下来,然后“咯咯咯”地笑个不停,有时笑得猛了还会咳上好半天,他的笑声和咳声是如此的相似,让人分不出他是一直在咳还是在一直在笑。如果摸到的是女尸,他可以省去爬椅子的劳碌,只需奋力踮起脚尖,向上伸出瘤结丛生的左手,温柔地抚摸女尸的乳房,一边摸一边还要砸吧着嘴巴,饶有兴致地品评一番,给出“极品、良品、普品、次品”的定级,可到了最后他还是要用刀剜去女尸的乳头才罢休。

十道血水以不同的速率滴入容器中,滴滴答答的,如同一场编钟奏出的雅乐,时不时被瞎眼人的狞笑声和干咳声打断。这般的场景仿佛是十八层地狱中的一层,让人看着毛骨悚然。听说地狱本没有十八层这么多,只不过人心变得越来越坏,死后投入地狱的人也就越来越多,甚至多到人满为患。后来有判官发现,时常有鬼魂钻了守卫不足的空子,偷偷溜回人间,阎罗只好下令让群鬼向下深挖,不断地增加地狱的层数,而那些在上一层地狱中遍受酷刑的恶鬼,便有机会被破例提拔为下一层地狱的行刑者,无疑他们将用更残酷、更凶暴的手段去迎接新的罪人,以其血肉为食、痛苦为乐。可恶鬼们也被困在了行刑者的角色里,丧失了全部的人性,永世不得解脱。

石门真人和童子在铁门外看着室内发生的一切,始终都没有打断盲眼人的意思。

“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吗?”石门真人轻声问童子。

“弟子不知。”

“三十年前他也是个风流的种子,这个人有个癖好,放着青楼里的窑姐看都不看一眼,只喜欢在暗地里偷窥嫁了人的良家女子,但这个老东西色而不淫,从不勾搭也不调戏,那些官人虽然恼怒,却也拿他无可奈何。后来,不知道是冲撞了哪位太岁,他被人用药迷倒挖去了两个眼珠。等他醒过来,发现自己一脸的鲜血,两个眼窝空荡荡的像是两个鼠洞,当即一口气没上来又昏死过去。最后命虽然保住了,“命根子”却丢了,之后整个人性情大变。他的心里装满了仇恨,却不知道该向谁宣泄,只能任由其无休止地蔓延。他觉得青鱼镇所有的男人都有动机,每一个男人也都有嫌疑,而害他的男人也一定是受某个女人的唆使,所以啊,他恨青鱼镇里的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如果有一天挂在这的是你和我的尸体,他也不会手下留情的。你看见他的后背了吗?就是被难以释怀的仇恨压弯的,天知道那是何等的沉重!他之所有抢着干这份肮脏又危险的差事不是为了神明的恩典,他这样的人是不会有什么虔诚之心的,他只是为了向青鱼镇人复仇。看看他吧,人的内心有多丑陋,他的外形就有多丑陋。”

石门真人说完冷笑了几声,拍了怕童子的肩膀,童子依旧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瞎眼人的一举一动。

“你知道吗?人们始终不明白,青鱼镇最可怕的不是瘟疫,而是无休止的欲望。它比瘟疫更可怕,传染得更快,没有人能抵抗它,因为那它正中人性的弱点。只有毁灭青鱼镇才能阻止它传染给更多的人。上天告诉我只有这一种方式才能拯救这个世界,地府的大门已经敞开,我会确保那些肮脏的灵魂能顺利抵达。”

石门真人敲了敲铁门,里面的盲眼人听到声音端起一个青铜器皿来到门边。他打开门,把青铜器皿放在门口,冲着石门真人行了个大礼,转过身要去抬第二个。

“够了,一个就够了。”石门真人喝止道。

童子抬起青铜器皿,看见青绿色的水波纹理上面散落着几点落偏了的血滴,倏忽间他的眼前浮出一朵朵梅花,在将谢未谢之时,被一阵风吹落到长满绿藻的池水中了。他跟在石门真人的后面,走向瓷神庙的大殿。

瓷神庙前,渴望获救的青鱼镇人排着长队等待着领取圣水,石门真人义无反顾地割破了手指,向着一个巨大的白釉陶罐里滴入了几滴鲜血。他已经一连数十天天天如此了,神奇的是,在他的手上你却看不见一点儿伤痕。童子手持长勺,逐一给端着碗来到近前的青鱼镇人倒水。一个接一个的人领取了圣水,碗里的水始终带有浓重的血色。得到圣水的人们都迫不及待地一饮而尽,甚至有的人用舌头把手中的碗舔得干干净净,石门真人看着他们报以仁慈的微笑,从他的笑容中你能获得力量与希望,这也许是此时的青鱼镇人对抗恐惧的唯一途径了。

在童子的脚下摆放着他亲手拿上来的青铜器皿,里面的人血已经不见了踪影,剩下的只有池水中的梅花,花瓣被水浸透,颜色由红色变成了黑色。

一只乌鸦从瓷神庙的大殿上一跃而起,迫不及待地穿越青鱼镇而去,它似乎得到了什么好消息,要立刻与同伴们分享。在它飞行的一路上,青鱼镇几乎家家传来哭声。巡查队忙碌地穿梭于街道,从天上向下看去他们像是一队辛劳的白蚁,一趟趟地将病人送往废庙。

“今天有多少人染病了?”

“不清楚,至少有五十人了,正殿已经装不下了。”

“那就放到偏殿里,记得把门窗钉紧。前天送进去的人差不多已经死了一半了,清理完会腾出些地方。晚些时候把尸体抬到空地上烧掉。”

“你说这样下去,青鱼镇还能挺多久?”

“这谁说得清楚,不过也快了。本来要不是真人破译了天书,青鱼镇人都要死得不明不白的。”

“还要等那个小淫妇认罪,上天才会请走瘟神,这摆明是为难我们。从古到今,有哪个罪人是自己认罪的,嗨,就没有过这样的事情。”

“谁说的,她的那个奸夫不就认了罪!”

“这么一看,那小子还是有些良心的,我还有点佩服他了。”

“不过他死得可够惨的,我在现场看了,都烧得不成人形了。我就跟你说啊,我暗地里问过自己,要是这人是我,我能不能认罪?嗨,人到了那个时候,谁还管得了别人的死活啊!”

“你这么一说,我还有点理解这小淫妇了。看来青鱼镇人左右都是个死啊,这真真儿像是一场恶梦!”

“那你就试着睁开眼睛,说不定你能从梦里醒过来,只不过,也许醒过来还不如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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