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老伙计,我们终于到了。
咕噜。我象征性地吐了一口水,懒得回应杰克突如其来的热切欢呼——哦不,事实上他一路上都很热切,不过此时尤为亢奋,就像眼前与楼宇比高的珠峰,绵延的山脉缀着倏然耸立的高峰,整体处于海平面以上的起伏。我真是受够了他,这个蠢货杰克,他让我想起一百年前的人,明明拥有无上智慧,穷其一生却只能开发出冰山一角,将无知定义为幸福。
我已经一百年没有见到这样的人了,千里迢迢赶来珠峰是为了追溯远古的故事,那神秘的四大文明古国和大河文明,而非为了存活下来。连低级机器奴都不会有这样的想法,而杰克这样一个名门之后却幼稚到固执。
这实在教人费解,这个曾经水蓝色的星球,早已为海洋与天空一体化的文明所统领,处处充斥着海水的咸腥味,在废色(这种因为工业污染而由变异物种产生的新的颜色称为“废色”,如今已是地球上的主流颜色,海洋和天空与融化后的冰川相互交融,共同组成了废色的背景。)的年代里,人们永远放眼于充满变量的未来,谁愿意花时间去揪住过去的尾巴?真是蠢货杰克。连闭关多年且一把岁数的我都看不下去了。
老伙计,你瞧,那是绿色!满山都是清爽的颜色!这绝对是树,我在一本二十世纪出版的童话书的插图上看过,那种生长期的树叶才会有的绿色——这就是树叶!是树!这是什么树?是榆树、橡树,还是桉树?总之我们从前没有见过!你是没有见过,可不代表别人都没有见过,在我年轻时,这样材质的槐树一定被木材厂拒之门外,只能当作边角料做成劣质牙签——何必大惊小怪成这个样子?真是蠢货杰克!
而举世闻名的所谓珠峰,如今凹陷处尽是倒灌的海水,淡水还要另行储藏。
我开始缄默——实际一路上都是这样,杰克总是很容易就独自陷于莫名的癫狂中,我是绝不会理睬他的,反正他一个人也能自娱自乐。在乞力马札罗山遗址时,他就对凹槽里的岩浆惊讶不已,还以为那是新型能源研制基地的原料。瞧,他又撑起了那台古董望远镜——二十一世纪的产物,不过,或许用在这里也算是得当,因为我们距离珠峰已经很近,实在用不着光量子望远镜,听说以前在汉语里有一句话叫“杀鸡焉用牛刀”,说的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
瞧见了吗,老伙计,山脚那站着一个姑娘,真漂亮!为什么她没有贴模拟人皮还能有这么白的皮肤?这次我没有骂杰克,他认不出白种人不是他的错,毕竟,在四处是多国多族混血儿、人人都不知道其祖先究竟生长于何地的今天,这世上竟然还有单纯的白种人,真是奇观,而且她没有接受过贴模拟人皮贴合这种一出生就要进行的手术,竟然也丝毫不惧怕没有臭氧过滤的紫外线,她甚至没有植入口含净化器!在这海天相连的废色笼罩下,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嘿,老伙计,她在向我招手!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见到漂亮姑娘就拼命加速,也不管我能不能跟得上。
杰克一步跃上去,即刻向那姑娘自报家门,说明来意,她对我们也很热情,用国际通用语言问候,并做了自我介绍,原来她名叫伊莱文,就住在珠峰的陆上居民区。杰克受宠若惊,良久才平静下来想到要请伊莱文帮忙做导游。此时伊莱文更加热情,让杰克尽管跟她走,承诺一定让他体验到最纯正的珠峰生活,两个人尚未商议行程便踩上电子梭鞋消失了。至于我这个老伙计,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幸好他的身上装有随身远景同步传送装置,便于我看看他还会做出什么样的蠢事,否则我在这里可要无聊死。
老伙计,看到了吗?我在珠峰生态种植园!你能相信吗?这里居然还有露天的蔬菜!还有这些红的黄的,你猜这些是什么?伊莱文告诉我这叫水果,这其中还会分不同的种类,每种水果都有不同的名字,据说从前有一种动物很爱吃这些东西——叫什么来着?啊,是猩猩!你见过猩猩吗?伊莱文刚刚给我看了电子标本,除了猩猩,还有猴子,这些家伙长得可像啦。我尝了一个苹果,你绝对难以想象这玩意儿有多好吃,比那些人工合成味蕾素跟药用营养素可好吃多啦!种植区旁边就是养殖区,我打赌你没有见过淡水鱼,但是这里有鲤鱼……
我一怒之下关掉了传送装置的声音传送,没想到隔着挺远的距离他都能这样啰嗦!画面中的杰克亢奋依旧,他并不知道我关掉了声音传送,顶着他那硕大的脑袋挡住了大部分镜头,嘴巴一张一合,肯定还在制造噪声,管他呢,反正我也听不见了。
我心不在焉地看着杰克传回来的画面,时而留意着周围的事情。当我再次将目光移到杰克时,发现正有一群人围着他殴打,口中还咒骂着什么,而伊莱文则面无表情地看着杰克挨打。这些暴徒不论男女老少都赤裸着身体,只用纳米布条将下身裹起一部分,与一旁衣着整齐的伊莱文形成鲜明对比。杰克竭力从人群中挤出一张脸的位置,张大嘴巴,他一定在说什么,极有可能是在求救。他终于寻到机会启动电子梭鞋,以最快速度向我这边赶来,我来不及多想,接住了狼狈的他。
珠峰的身躯在我们身后越来越小,那群丧心病狂的人也没有再追过来,我们在废色海上常速逆向行驶。
你哪里得罪他们了?我终是禁不住好奇心的折磨。
哈哈,老伙计,原来你也有对这些事感兴趣的时候。杰克笑看着荧幕上的这排字,平躺下来,紧盯荧幕的眼睛突然呆滞,口中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了啊。
我以为他就要睡去,谁知他再次大笑起来,恢复了之前的傻气。
老伙计,你知不知道伊莱文是什么人?她是机器奴!伊莱文不过是她的编号尾数罢了——这是一种叫英语的语言,过去也是国际语言的。我竟然被一个机器人迷住了!哈哈!
这个傻小子竟然还知道英语,我当时怎么没想到“伊莱文”就是“Eleven”呢?
她带我四处走走,瞧见吃的就让我吃,瞧见玩的就让我体验,之后便向我索要十个国际单位的土地!没错,是土地!不是天上的面积,不是海里的面积,不是这污染后融化后海天一体的废色!你知道现在的土地资源有多稀缺吗?钱是一点吸引力都没有的,只能用粮食和淡水去换!那么多人争着抢着复制电子钞票,大家也只会数数,除了数字之外我们还懂得什么?大部分人都移民去了海里,去了天上,在那片废色里生活。可即便如此,想要在废色里购置产业安定下来也是难上加难的,更不要说移民去外太空!
没错,他说的我都知道,毕竟我的岁数也不小了,什么样的变迁没有经历过呢。年代是时时变换的。记得我刚出生的时候,还有些人习惯于用牛耕田,现在都不需要再耕田了,也实在是无田可耕。
我以为这里还能找到那些古董纸质书上描绘的那种景象,没想到根本没有踪迹,老伙计,你说,书上写的东西是真的吗?是不是这本书是后期仿造的,古董商骗了我?为什么伊莱文没有感情却懂得向我勒索?为什么海平面越升越高,人心却越来越冷?我原本以为陆地上的人会和废色里的人不一样……我们要回到老地方去吗?我们好不容易从马里亚纳海沟深处出来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难道又要走回头路吗?
此时的他万分沮丧,竟让我心生怜悯,可我不知道要怎样安慰他,只是任凭海水冲打着我的身体,然后朝着与珠峰相反的方向漂去。
啊哈,老伙计,感谢你一直陪着我。他总是这样情绪过分的饱满,两只手一直抱着我的脖子,我被勒得快喘不过气来,身躯也由于智慧掌舵器的失控而歪歪斜斜,差点将杰克摔下海去。他急忙翻身进舱。
好险好险,幸亏我当初改造你时保留了你的舱室,也多亏你有一个可以通风的舱室。他动情地抚摸着我的手臂,真是矫揉得像几个世纪前的姑娘。
那也要多亏你还愿意保留我这只公元两千年出厂的船啊。杰克看着荧幕上的这句话,瞬间泪如泉涌,哑声道:也许那些书上写的是真的,一定是真的,只是我还没有经历到罢了。谢谢你,老伙计。
杰克的泪水滴落在我的肚皮上,湿润滚烫,也有着与海水一般的咸味,但却是晶莹剔透的,不是废色。我不予理会,随之风干,继续向前驶去。
瞧,我们又上路了,身后是渐渐远去的珠穆朗玛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