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下雨的声音,倾泻而下,就像是世界末日的火焰。
多么可耻啊!那些人连名字都没留下便死去。” ——绿日乐队《holiday》
目前为止我的行程已然过半,离家乡越来越近了,仿佛现在就闻到了城区街道那亲切的淡淡汽油味和那可憎的人情冷暖。我是个沉默的人,倒也不是怯于交流,而是懒得打起精神去应付无趣的人们。要是世界上有个缄默大赛之类的东西,我起码能得个亚军(冠军就让给那些聋哑人吧)。不过从打算记录下那些陌生人的不寻常故事起,我便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性格,去做一个热心肠的提供便车的司机。由此得到的收获诚然不小,刚刚捎上和这个民工大叔便是个例子。
大叔名叫张甲,非常朴实的名字,人也是一样,五十来岁的年纪,皮肤黝黑,身材紧实,估计是常年在工地风吹日晒劳动所造成的。按理来说,此人该算我半个同行,但我实在是不想在工地以外还继续讨论工地上的破事儿,所以就没提自己的出身。此君不善言辞,不过我想他和我不一样,他的沉默应该是出于言语词汇的匮乏。为了套他的故事,我就胡诌自己是个记者,想写一篇关于民工生活的稿子。此言一出,咱们的话不多先生立刻想到的话题却是无良工头克扣工钱和一磕就裂的劣质安全帽。说实话,对于这种不拿民工当人的行为,我是不太感兴趣的。后来我也忘了我是怎么打岔的了,才引他说出了一桩奇事……
那是发生在很多年以前的事。张甲的家乡是辽北一座不大不小的村子,那里景色优美,依山傍水。到了秋天,漫山遍野都是红枫,秋风所至,山上宛若布满了天火,美轮美奂,气势滂沱。因此到了季节,游客自然是络绎不绝。张甲的家乡除了红枫,还有一点吸引游客的地方,那便是石灰岩溶洞。不得不说,张甲家的山简直是宝贝啊,山上有红枫,山里有溶洞。所以当地的旅游业发达,便是自然而然的事。照理说,家乡旅游业发达,当地的人口外流就会少很多,毕竟那么多游客,哪怕卖卖纪念品,或者把自家改成农家乐,都会收入不菲。可为什么咱们张甲老叔这么多年来却过着背井离乡,四处打工的生活呢?那是因为他们村出了个村霸。
此村霸,名叫王德发,是村主任的哥哥。据说年轻时因为械斗捅死了人,被判了些年。出来以后靠放局儿开赌场等灰色产业,积累了启动资金和一票爪牙。有了钱,王德发不甘于做一个土大款,就想从政,于是就参加了村主任选举。选举之前,王德发派他的手下给家家户户送米送油,把讨好和威胁一并送进了每户村民的大门。不过可惜,他功课没有做好,村主任候选人要求必须没有案底,像他这样蹲过大牢的是不具备竞选资格的。这事儿在他们村成了个笑话,王德发脸上挂不住,咬咬牙,打点了县里,让自己的亲弟弟王德财当上了村主任。自从这混蛋哥俩儿把控了村子之后,这个村子算是和太平日子告别了。
他弟弟上位后,便协助他大哥一起疯狂敛财。卖了村里的地,卖了政府扶贫用的大批米面油,在各种工程拨款里动手脚吃回扣,钱越挣越多,而且钱越多,上面被他打点得就越舒服。有些村民看不下去想告状,上镇里告,上县里告,都没有用,而回村以后必然会被王的手下暴打。有次一个老人上访归来,刚进村口,就被那些歹人用棒球棒生生打断了腿。王德发自己有一杆猎枪,他平时没事就会扛着枪在村子里溜达,隔仨差五还会放上两枪,吓得村民都不敢出门。当地旅游业发展起来以后,王德发便粗暴地垄断了村子的农家乐等一切有关旅游的产业,赚的那是盆钵体满。当地居民没有办法,年轻力壮的只能外出打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正如坐在我旁边的张甲。
事情发生在那年秋天,当天,张甲和平时一样在自家院子里整理苞米。突然自己的发小赵乙和李丙冲进了院子。
“你俩干哈啊,着急忙慌的?”
“李丙这孙子魔怔了,捡到宝了,让他自己跟你说吧。”赵乙端着肩膀,不屑一顾地朝着一旁疯疯癫癫的李丙努了努嘴。
“宝贝啊,这东西是宝贝啊!我在山里一个山洞里捡到的。”李丙的声音多少有点颤抖,说着他用几乎同样颤抖的手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物件。
三人围了起来,一起端详着这件物品。这个东西大概一个地瓜那么大,形状也有点像地瓜,又有点像海螺。表面没有疤痕,没有锈蚀,光滑无比。上面镌刻着一些看不懂的文字,或者干脆就是一些符号。完全看不出它是用来做什么的,要说它是个摆设,可圆滚滚的躯体也并不适合摆放。整体沉甸甸的,散发着金色,有可能是黄金做的。但又好像有别的颜色的光芒,似乎是黄金和另一种不知名的金属所合成的贵重合金。在张甲有限的认知里,他仿佛看到了一个词,贵。
“哟,这上面还有字呢,会不会是文物啊?”赵乙收起了那副不屑一顾的态度,此刻好奇地盯着这个东西。
“我跟你们说哈,那个山洞,那个山洞里面还有不少呢!上次我一个人去的,我不敢走太深,这次咱们仨一起去吧。咱们仨,一起去看看吧,去看看吧!”李丙依旧掩饰不住那股兴奋。
赵乙反应了一会,有些犹豫,“我说,这些东西要真是文物的话,那不还得上交国家啊?咱们还是别去了,拿回家也不能怎么样。”
“去他娘的!谁发现就是谁的!”李丙有些激动。
三人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张甲拿了个主意:拿上手电筒,带上布兜子,姑且先去看看。
张甲,赵乙,李丙三人花了好些功夫,才在李丙的带领下找到了那个接近山顶的一个不起眼的山洞。山洞口很小,大概两米高,从外面看形状就像是一个顶角很小的等腰三角形,宽度仅容一人侧身挤进去。等三个人依次进入后,在里面等待的是骇人的漆黑。三个手电筒打开后,照出来一条狭窄的路。李丙走在前,其余两人走在后,走了大约十分钟,曲曲折折的道路逐渐变宽。又走了几分钟,便豁然开朗,来到了一个一百平米左右的空间,四周都是钟乳石,有的钟乳石和地上的石头连为一体,形成了石柱。如此场景,好似三人位于一个邪恶巨人的嘴中,四周的钟乳石仿佛一个个尖牙利齿,这地方着实阴森恐怖。周围的空气潮湿粘稠,却又不断散发着寒意,令这几个不速之客汗毛竖立。四周空荡寂静,只能听见水滴落下的声音和三人并不均匀的喘息声。
“就是这了!我就是在这儿发现的那玩意儿的!咱们看看脚底下,应该还有许多。”
果不其然,脚下零零散散散发着金属的光芒。三人用手电筒搜索,果然发现了不少的类似的金属器具,颜色不尽相同,有黄绿色的,有银白色的,还有鲜红色的。形状也不尽相同,有长条状的,有五角星形的,还有长得像八爪鱼的……不过无一例外,这些东西都是那么璀璨夺目,绚丽动人。三个手电筒发出的三道光芒鬼鬼祟祟地来回照射着这一百多平米的大厅,回应它们的是那些金属物件对其的冷淡一瞥。
张甲把怀里的布袋倏地扔在地上,自己也蹲到地上,强盗一般地胡乱地捡起地上的金属物件往兜子里装,同时招呼另外两个同伴赶紧过来帮忙。李丙率先冲过来,也像张甲那样,粗鲁地把这些不劳而获的果实匆匆塞进袋子,嘴里还不停嘟囔着,发财了,发财了。
张甲抬头,却发现赵乙依旧站在原地,惶恐地看着周围的一切,看着这满地奇形怪状,不明所以的奇怪物件,看着这两人手忙脚乱的急切行径,看着这幽暗潮湿,透着莫名恐怖的寂静洞穴。
“哎!合计(想)啥呢?”
“我说,那些东西你们俩还是别捡了,我觉得,感觉那些东西很不吉利。还有这地方,也很不吉利。不知道你们感觉出来没,我是从打进到这就浑身不舒服,感觉这里怪怪的,犯点儿讲究,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李丙率先回答,“怕个屁啊,我说乙子啊,你小子是不是鬼片的VCD看多了啊,胆子咋比那耗崽子还小呢?我跟你说,世上只有一种鬼,穷鬼!等咱们把这袋子装满,就偷摸去县城,找个典当行把这些东西卖了,钱咱仨平分,到时候看着钱我看你小子还怕个屁!哈哈!”
张甲也说到,“是啊,费劲巴拉地才找到这个地方,我才不空手回去呢,要走,你自己走。”
“行,你俩在这鬼地方发财吧,我,我,我自己回去!”
说罢,赵乙便快步离二人而去,不一会,他和他的手电筒光束,就一起消失了。
“操,这傻子。倒也好,少了个分钱的。”李丙冷笑了一下。
装了许久,袋子终于快装满了,奇怪的是,地上的金属物件却好像依然那么多。张甲用麻绳扎紧了袋口,长舒了一口气,背起了袋子,淡淡说道,
“妥了,回去吧。”
“先别,你忘了我来之前说的了?”李丙摇了摇头,“我说,这山洞更深的地方我还没往里走呢。上次我一个人来,只敢走到现在这里了。今天有你陪我,你跟我一起再往里走一走,看看有没有更好的东西,摸摸底,行吗?”
张甲想了一会,心想来都来了,不如就看得彻底一点。于是放下了袋子,在李丙的带领下,走进了洞穴的深处……
往里走又是窄窄的走道,李丙在前,张甲在后,艰难地前进。有那么一段路,顶部的石头甚至在张甲弯腰到最大幅度时依然能蹭到他的头皮。如此向前走了二十来分钟,终于又到了比较开阔的地方了,而且貌似,这个山洞也已然到了尽头。
此处很大,像个大礼堂一般,比刚刚捡金属物件的地方要大得多得多。而且奇怪的是,这里并不那么天然,没有钟乳石,没有凸凹不平的地面,这里仿佛,有修葺过的痕迹。好像真的有人曾经把这里改造成了一个圆形的大厅。大厅正中央,好像伫立着几尊雕塑,为了看得更仔细一些,张李二人不由得走得更近了一些。
雕塑一共十二个,每个长得都差不多,而且十二个雕塑围成了一个规则的圆形。张甲走向离他最近的那个雕塑,这才看清楚它的全貌。雕塑高约三米,灰黑色,形象好像是个奇怪的人型生物。它长着四肢,直立,但是按人类的比例来说,下肢过于短,而上肢又过于长了。它似乎是裸体的,但却没有发现明显的性别器官。而它的头部,或者说姑且先看成是头部的部分,则是一点人类特征都没有。雕塑没有能称为脖子的部分,也没有五官,表面光秃秃的,整个头部呈圆柱体,靠近躯干的一侧稍稍粗一些。头顶部有个球状凸起,整体来看,它的头很像是一个避孕套。咽喉处,或者说应该是咽喉的部位,长着十几条一尺来长的触手,这种触手让张甲最先想到的就是海洋生物。张甲怔怔地看着这雕塑,心想这刻的是人是鬼啊,又是谁辛辛苦苦在这大山深处的山洞里留下了这些亵渎人伦的作品呢?张甲用手按了按雕塑,吓得哇一声叫了出来,这些雕塑看着像是岩石做成的,但张甲一摸却是软的,富有弹性的。此刻他的心里写满了问号,他看了一眼李丙,对方同样目瞪口呆,瞠目结舌……
当天下午,张甲和李丙带着从洞里淘来的物品,来到了县城,跑了好几家典当行才把这些东西卖完。两人分了钱,喝了顿酒,就一起回村了,并相约,第二天再次一起结伴上山,一起淘剩下的「宝贝」。
第二天,第三天,连着两天,张甲和李丙两人都在倒腾那些金属物件,平安无事,只是俩人都默契十足地谁也不去讨论那个雕像大厅的事。那个大厅,那些雕像,令两人不约而同地在心底把它们列为了禁忌。可到了第四天的时候,出事儿了……
那天两人依旧带着手电筒和麻袋,一起相约上山,可在半山腰,却被王德发和他的手下拦住了。看到张甲李丙,只见王德发扛着他那杆猎枪,皮笑肉不笑,摇头尾巴晃地走了过来,
“哟,老张老李,你们二位最近可是发了财了啊?”
张甲没敢吱声,李丙陪着笑,战战兢兢地说:“发哥真会说笑话,我们俩家啥情况你还不清楚啊,穷得都快当裤子了,上哪里发财啊?”
王德发渐渐收起了笑容,“我跟你们说清楚啊,这山,我包的。山里的东西都是我的,告诉我,你俩最近有没有从我山里偷东西啊?”
“没,没有啊,发哥,您借我们个胆我们也不敢动您的东西啊,再说,这山里也没啥山货,我们……”
“去你妈个蛋!还他妈敢跟我耍心眼?!”李丙话还没说完,就被王德发一脚踹翻。踹完李丙,王德发走到张甲身边,一边用枪管摩擦着张甲的耳垂,一边轻声说道:
“老张啊,我知道你话少,人老实。来,我给你个机会,跟我说说,你们俩这几天淘宝贝的那个山洞,具体位置在哪啊?”
张甲哪敢不说,立刻一五一十地全盘告诉了王德发,王德发听完微微一笑,转身离去,并且朝手下们摆了摆手,说:
“给我打!”
说罢,七八根钢的棒球棒下雨一样砸在了张甲和李丙蜷缩的身体上……
张甲养伤就养了将近一周,好了以后他心里想的却还是那山里的宝贝。所以待他恢复行动能力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独自跑进了山里,这次他没有叫上李丙。
进了山洞口以后,张甲没有急于往里走,而是蹲在地上听声音,确定了里面没有王德发一伙人之后,这才放心大胆地往里走。等他来到铺满金属物件的那个空间时,大吃了一惊。原本到处都是的宝贝,现在竟然一个都没有了。张甲狠狠跺了一下脚,心里咒骂到那贪得无厌的王德发。他不甘心,遂决定继续向深走,终于,他走到了尽头的雕塑大厅,却发现,雕塑大厅没有雕塑。
张甲此时的诧异已经到了极点,王德发他们带走了全部的金属物件他还可以相信,可他如何能搬得走这十二座高大的雕像?就算他人多势众,能移动这些东西,可那狭窄的山洞入口,它们又怎么出的去?张甲怎么想也想不通,越想,他越觉得困惑,越想,他也就越觉得恐怖。于是便匆匆离开了那个不祥的山洞。
说来也奇怪,村民们已经很久没有看到王德发和他的手下们了。那些个长舌妇就开始议论,有的说他在县城里喝酒打架被人捅死了,还有的说他嫖娼的时候突发心脏病嗝屁了。这些狗屁传言张甲自然是不信的,但他心里却存着另一个恐怖的假设,他推算了一下,王失踪那天,正是他痛打张甲李丙并带着手下进山洞的那天!这令张甲很难不把那些人的失踪和那恐怖山洞联系起来。他搞不清楚那些雕塑的失踪和这件事究竟有没有关系,不过他在心里还是暗自希望那些混蛋能够再也回不来,相信大多数村民也是这么希望的。
几天之后,王德发和他的小喽喽们回来了。只不过,不是活着回来的。那天十几辆警车涌进了这个不大不小的村庄,民警拉起了警戒线,成群的警察和法医如临大敌。那天张甲没去看热闹,后来他听说,那天早上,王德发和手下的尸体被人发现整整齐齐地摆在村口。他还听说,尸体的眼睛,舌头,还有内脏,都不见了。他还听说,法医解剖的时候,尸体一滴血都没有……更奇怪的是,尸体被发现的那天晚上,山上发生了山火,消防队扑了整整一夜才扑灭。再后来张甲再去山上找那个奇怪的山洞,就怎么也找不到了。